63

第63章 第63章

馬車在城門附近繞了幾圈, 又重新掉頭往城中去。

兩人在城中找了一處客舍住下,之後單獨給來送食水的雜役些銀錢,從他口中得知襄陰城如今的情形。

夏家小郎君早夭, 家主夏之翰悲痛欲絕,已經即刻請來一衆僧人, 為小兒徹夜不停念誦往生經文。

夏家別院從出事到現在, 一直在為夏慷的後事忙碌,夏之翰原本要到松鶴堂坐鎮,也因此閉門不出。

聽到這裏,兩人的目光倏然對上一瞬。

蘇露青随手端起杯子喝水,聽秦淮舟自然的開口問那雜役,“聽聞夏家主是專程從绛州來松鶴堂坐鎮的, 但松鶴堂只是一處醫館, 不知有何重要事,竟驚動夏家主親自前來?”

雜役本不打算多說, 但他們給的實在太多了, 權衡片刻,還是說道:

“你們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這邊的事兒,實屬正常。

這不是開始春耕了嘛,襄陰這一帶除了種糧, 還種栗纓,栗纓田都是夏家掌握的,種栗纓的佃戶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松鶴堂領良種。

我家有個親戚是給夏家種栗纓的, 他說領種子的時候可嚴了, 要畫押按手印,等秋收時候交來的栗纓也必須符合定好的數。

我還聽說, 負責辦這事兒的,都是在夏家有頭有臉的人,夏家家主這次過來,可能就是為了坐鎮發種子,順便看望兒子。

哪知道竟出了這種事,唉……”

秦淮舟明知故問,“這栗纓是何物?我在別處,竟從未聽說過。”

“這可是個好東西,做藥的!”

雜役忽然壓低了聲音,“而且這東西長得很像麥子,卻比麥子值錢多了,那些有來頭的,會用栗纓抵增耗,這事兒在绛州早都不是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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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役還想說些什麽,忽聽客舍掌櫃在院中咳了兩聲,連忙閉嘴,收拾了東西告辭離開。

“就讓你進去送個東西,怎麽送了這麽老半天?”客舍掌櫃眯起一雙眼睛盯着雜役,“裏頭都問你什麽了?”

“也沒問啥,”雜役從懷裏抓出小半把東珠,給掌櫃,“就問了問城裏有啥新鮮事兒,有啥生意好做,掌櫃你也是知道的,我一個雜役,我能知道啥生意經,就随便揀點兒大街上傳爛了的随便說說呗。”

掌櫃接過東珠,捏起一顆看看成色,“東西倒真不錯,你小子,懂事兒嗷。”

蘇露青在窗邊仔細聽了聽院中兩人的對話,半晌回到桌邊,看着秦淮舟,目光裏滿滿都是審視。

“怎麽?”被看的人仍是鎮定自若,執壺給自己也添些熱水,從容飲上幾口,“想問什麽?”

她盯着他喝水的動作,多看了幾眼。

執杯的手攏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手背上青筋随之更加鼓起,袖口恰好遮到手背上面一點,鼓起的紋路順勢延伸進袖口,能想象到袖口之後更為流暢的線條,比流水更為流暢,比煙岚更添一分虬結。

對面的人似有所覺,她察覺到這一點,行雲流水般劃走目光,“随便出手就是成色極高的東珠,現成的身份掩護說丢就丢,秦侯這一路究竟做了多少準備,帶了多少人手?”

被問到的人神色微閃,卻還是迎着她的目光看回來,“不多,只是夠用。”

“照應起居算夠用,能號令千軍,也算夠用,秦侯的夠用,是哪一種?”

“……陳戬讓人保管的竹簡,似乎并未見你再拿出來。”他似乎無法回答,幹脆另起一個話題。

聽到竹簡二字,她拿腔拿調的強調,“此物貴重,當妥善保存,加之此處人多眼雜,如何能輕易視于人前?”

意思就是,東西既到我手裏了,想讓我再拿出來,沒門。

對面的人神色變換數次,終于還是再次争取道,

“聽栗子話裏的意思,陳戬最後一次出現,應該就是在襄陰的松鶴堂。他自知被人盯上,不好脫身,這才選中栗子保管奏疏,以期日後再經栗子的手,送予需要的人手上。奏疏乍看平常,內裏或許暗藏玄機,多一個人查驗,就多一分早日勘破玄機的可能,蘇提點來此,不也是為了查清陳戬之事麽?”

這一番侃侃而談,有理有據,似乎沒有可以反駁的地方。

她聽着這話,也跟着認同的點頭,“你說得對。”

但,“我奉命來查陳戬之死,有明旨,你呢?”

原本還成竹在胸的人,忽地移開目光,輕咳一聲,“栾司馬有陛下手谕,特此協查。”

“栾司馬啊,”她點點頭,玩味的看向他,“這麽說,你已經放出風聲,與绛州大營那邊又接上頭了?”

從落水到現在,這人用的可一直都是富商裴硯的身份,何況绛州州府對兩人游船一遭雙雙失蹤的事早有說辭,他這時候撿回栾定欽的皮,要說沒有後手,她信了,就不是烏衣巷的提點烏衣使。

“栾司馬與绛州大營的聯系始終都在,花朝游船一事,不過是一場偶然。”

她一邊聽一邊在心中推演這幾日的安排,從绛州州府到襄陰縣,他掌握的東西,不比她的少。

“難怪绛州大營的都虞侯會出現在襄陰。”

回想起先前在夏家別院,那都虞侯全程表現的興趣十足,連縣令郭槐都插不上幾句話,且全程被他牽着鼻子走,也因此,她查驗夏慷之死時,才比想象中要順利得多,案子結束的也更快。

“都虞侯能率一部分兵力到襄陰,就地駐紮,也有你從中推波助瀾吧?”她篤定道。

“绛州大營原也有負責城防工事的職責,軍中到襄陰行軍務,也是常事。”

“但能讓都虞侯親自前來,說明這城防工事不比尋常,”她盯住秦淮舟的臉,從他的反應中判斷自己想要的答案,“春耕已經開始,都虞侯親自前來,是為了栗纓。”

“栗纓在绛州如此重要,連軍中都出動兵馬,可見绛州大營也從中分得一杯羹。既然陳戬在春耕之前到過襄陰,進過松鶴堂,趙午随後也到了松鶴堂,如今再加上都虞侯……讓我猜猜,他此來既不為城防工事,也不為盯牢夏家,他是在确保栗纓種下之前,解決毀田之人。”

“至于準備毀田的是誰麽……”

她說到這裏,端起自己的杯子,停在秦淮舟近前,“還需要我再說嗎?”

她看着秦淮舟眼中神色暗暗翻湧一瞬,過往那些秘事,在這些話裏全數浮于水面,無須遮掩,也不必遮掩。

然後,他同樣端起手邊杯子,與她的輕輕碰一下。

客舍中最尋常的粗瓷杯子,并不如何精巧,拿在他手裏,卻自有一番渾然天成的氣韻,兩只杯子輕輕相碰,過往種種,都在這一碰中有了結果。

“蘇提點說得是,不知蘇提點覺得,秦某的這番誠意,可還夠?”

知道他指的是陳戬留下的那份奏疏,她淺笑一聲,“秦侯所說的誠意,就是不否認嗎?”

“蘇提點所說十分全面,秦某實在不知還能補充些什麽,既然無可補充,自當全然贊同。”

“那真是可惜,”她搖搖頭,“既然都是我猜對的,秦侯可就相當于什麽都沒吐露過,這般空手套白狼,說不過去吧?”

“奏疏仍由蘇提點保管,秦某只求一觀,”他看過來,神情懇切,全然一副一心為案的模樣,“蘇提點若不放心,念給秦某也可。”

她似有些感慨,“秦侯還真是能屈能伸。”

“陳禦史到绛州以後,經過的種種,都撲朔迷離,如今唯有這份奏疏能勉強窺其行事,我既暫領着行軍司馬的身份,總要為其出一份力,此案若能盡快了結,也可助蘇提點盡早回京複命。”

“嗯?”她一哂,“助我盡早回京?我看秦侯是想盡快把我支走吧?”

“蘇提點言重了,只是绛州暗流湧動,多一個無辜之人在此,也不過是多牽連一人。樓船那件事,蘇提點已然成了整個绛州的眼中釘,不宜再因此節外生枝。”

“有道理,”她似是認同的點頭,“州府也是一潭渾水,誰在其中,都只會越陷越深。”

“這麽說,蘇提點同意了?”

“秦侯都如此說了,我豈有不同意之理,不過麽,”她單手拄在桌邊,以手支颌,另一手屈起指尖,沿着杯沿随意劃去幾下,“畢竟是受人之托,你也的确出了不少力,這東西理當也有你的一份,但……”

她擡眼,視線與秦淮舟的相對,“真正的栾定欽,如今到底在不在绛州?”

眼見着秦淮舟眸光微閃,視線游移向別處,“在。”

“在就好辦了,”她語氣輕松,“奏疏是此案重要證物,不得輕易示人,只要栾定欽出面,我絕無二話。”

“你……”

“我什麽?”

她擡手越過桌案,屈起食指勾住他的下颌,順勢把人往回扳一點。

當他的目光被動的轉回來時,她維持着這番姿态,鎖住他的目光,似笑非笑。

“還是說,秦侯神通廣大,如今坐在這裏的,已是栾定欽本尊?”

手上倏地一空,秦淮舟往另一邊側過頭,身子也跟着向後撤一點,躲開她的手。

人仍是坐得端正,亭亭如月照青竹。

“我雖變不成栾定欽之相,但绛州大營上下皆以我為其人,印信手谕皆在,必要時,我可出具印信,調派兵馬。”

這話從他嘴裏主動說出來,無疑是放出一大罐蜜糖,引誘力十足,但。

她忽然嘆出一口氣,“口說無憑啊。”

讨價還價無果,她聽到他緩而又緩的嘆出一聲,起身走到窗邊,“……鐵石心腸。”

聲音雖小,距離雖遠,但她聽見了。

“什麽?”她回過身,好整以暇看着他,故意問。

“沒什麽,”突然被抓包的人難得露出失措,身形微僵,像是證明自己真的沒說什麽,這時候轉過身來,神态認真道,“要案在身,蘇提點很謹慎。”

“過獎。”

這時候雜役又在外面敲門,這次是送來飯食。

兩人到現在的确也沒怎麽吃過東西,這會兒暫時放棄試探,專心用飯,天也漸漸暗下來。

用過飯,兩人誰也沒提剛才的話題,屋內一時變得異常安靜,蘇露青忽然開口,打破這一刻的寂靜。

“對了,有件事要問你。”

“什麽事?”

客舍房間不大,兩人雖各占一邊,隔開的距離也并不算遠。

在應下這一聲時,她輕而易舉看到他眼中驟然漫起的戒備,不免又搖頭淺笑一聲。

“是些……長安城裏的事。”她說。

看他眼裏的戒備并沒有變淡,她繼續補充,“和被你安置到別院裏的人有關。”

別院裏暫時安置着裴氏遺孤,自從除夕夜兩人同回侯府見過她一面以後,這個話題再沒有人提過。

如今她忽然提起,秦淮舟直覺應該是他離京以後,那邊出過什麽亂子。

便道,“那邊的事,原本也該聽你的安排。”

她奇道,“你當真不知道?”

他眼中戒備消失,聽完她的話,轉而湧上一層茫然,“知道什麽?”

“我且問你,宮中得知秦家尋人以後,是什麽态度?”

“一切如常。”

見他沒問她是怎麽知道的,她猜此事在當初帝後為二人賜婚時,就已經置于明面。

因而繼續道,“侯府把人認回以後,可有公開過她的身份?”

對面的人搖搖頭,“帝後雖已知悉,但當年之事仍是實情,這層身份不好公開點破。父親當年覺得,遺孤若在,放眼裴氏已無所依托,侯府總能為其提供一個容身之所,日後或走或留,都會為其尋一個合适的所在,不至于昔年至交之後在世間颠沛輾轉。”

說到這裏,他問,“可是有人以此事做文章……為難于你?”

“誰能為難我?”她失笑一聲,接着道,“她上元那日去過青龍寺,也不知怎的,身份舊事就傳開了。”

“那時候陛下剛經歷過一場行刺,兇徒呂靜正是裴府舊人,你是懷疑,兩件事有所關聯?”

“或許是有,”她不置可否,“這件事我也是突然想起來,知會你一聲,事情出得巧,流言麽,又最易散播,她的身份,還有曾經發生過的舊事,都可能被拿來做文章,京中雖有老秦侯坐鎮,但你也該有所準備。言盡于此,你自行斟酌。”

一番話說完,就見秦淮舟陷入沉思。

她沒再理會,從桌上倒了杯茶,同樣也在想着別的事,看着窗邊出神。

半晌,忽然聽到秦淮舟問,“久未謀面的人,身份最是容易頂替,你既查到不對,應該也查過她一路所經之處。”

“還真是瞞不過你。”她沒否認。

“那,可查出什麽?”

想到當初看過的卷宗,她道,“天衣無縫。”

對于這個回答,秦淮舟似乎并未表現出輕松之色,反倒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見狀,幹脆在桌邊坐下,重新與他對面而坐。

轉而說道,“绛州的栗纓都是由夏家掌握,種子由松鶴堂發放,長安也有栗纓,那長安的種子,會是何人所發?”

對面的人下意識跟着道,“松鶴堂既然在長安有代理之人,或許種子也由此人代為發放。”

“你追查靈藥那麽久,也不曾查到誰是代理之人?”

對面的人搖搖頭,搖頭到一半,忽然頓住,神色一凝,看向她,“原來蘇提點是來套話的。”

“這如何是套話?”

蘇露青表現的格外冤枉,“靈藥就是三清丹,這可是夏慷親口說的,當時你我都在場。至于你追查靈藥的事,是何璞一案時,你親筆寫下用來交換線索的,這裏面條條都走過明路,如何是套話?”

是那份被她看去一半的口供——

秦淮舟揉了揉眉心,暗道一聲大意。

“所以,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開夏之翰。”

她端起杯子,又潤了一口茶,目光順勢瞥向窗邊,又自然收回,“夏家掌管绛州一帶的醫館,除了看診,也出賣藥物,這樣的地方,都會有詳細的賬簿,想知道長安的代理人是誰,只需找到對應賬簿,一查就知。”

“說來也是巧,”她放下杯子,重新說回剛剛的話題,“她從掖庭出來,輾轉多地,最遠去過朔州,而後從朔州一路往長安尋親,經過绛州時,多留了幾年。”

這個“她”指的是誰,彼此心知肚明。

“想不想知道,她在绛州的這幾年,都在什麽地方?”

“你是說——”

“鑰匙在你這兒?”

他下意識想點頭,然而動作才開始一瞬,他猛然睜大雙眼,點頭的動作被他強行停住,眼中已漫起意識到自己跳進圈套的懊悔。

與他的懊悔相比,她眼中滿是欣然,甚至還問他,“秦侯覺得,這屋子裏的熏香,如何?”

“你什麽時候——”

視線掃過屋內,并無什麽熏香的影子,然而轉回身時,從身側的窗紙裏忽然噴出一股濃煙,他呼吸間猝不及防吸入,眩暈感立即沖上靈臺。

“又騙我……”

……目的達成,就翻臉無情。

周圍沒什麽遮攔,眼見着秦淮舟眼眸微阖,身形搖晃,如玉山将傾,她起身扶住他,擺弄一翻,讓他伏在桌邊。

随後從他身上找到一把鑰匙。

這時候窗子被人從外面打開,梁眠的臉出現在窗外,“蘇提點,那個裴昭……我們不是還沒查出來她到底怎麽進的京嗎?你為何确信她在绛州留過幾年?”

蘇露青收拾好東西,直接從窗子跳出去,回手小心的關上窗。

“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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