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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68章
果然還是來了。
蘇露青聽到這裏, 看着屏風之後隐約映出的纖瘦人影,面上若有所思。
隐約感覺到身側的人往自己這邊投來一眼,聽他開口時, 是篤定否認的語氣,“秦某并不曾聽說此事, 其中或許有些誤會, 還請裴娘子慎言。”
這個回答,出乎屋內所有人的意料。
屏風後的人似被這回答驚住,哽咽于是轉為細不可查的啜泣,窗邊的光亮照在屏風上,讓屏風輕而易舉顯出一道無助顫抖的身影。
蘇嬷嬷則直接多了,立即接過話茬, “如此大事, 侯爺怎會應答的如此輕率?此事關系一娘子的将來,實在不可戲言, 還請侯爺再仔細想一想。”
随着蘇嬷嬷開口, 屏風後的啜泣聲比先前高出些許,似是牽扯到傷心事,止也止不住。
這期間,蘇露青的視線又在幾人身上逡巡一番,見秦淮舟正欲開口, 忽然不着痕跡的扯了他一下。
而後對上蘇嬷嬷的視線,打量其面容的同時,似有所指的問道, “是嗎?”
蘇嬷嬷下意識想要反駁, 但對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 忽然怯從心底起,忍不住坐直了些,期期艾艾道,“婚約之事可不是兒戲,若不是真的,一娘子一個待字閨中的女郎,何必要豁出臉來主動提起?”
“嗯,”她點點頭,像是被說服了,轉而看向屏風處,從屏風映出的身形輪廓,判斷屏風後的人此時狀态,“如此大事,這麽小就定下,裴娘子還記得這麽清楚,想必是有信物?”
“回蘇都知的話,這信物,曾經是有的,”屏風後的人緩緩開口道,“只是十七年過去,我的那份,早已在進入掖庭以後遺失了。”
“信物是什麽?”
“是一副玉珏,兩家各執一半,當年祖父将裴家的那一半給了我,直言讓我務必保管好這枚信物,哪怕祖父下獄那日,也專門提起它來,讓我千萬不要遺失,可惜……”
屏風後面傳來更為壓抑的哽咽聲,“是阿昭無能,護不住祖父交代的信物……”
大齊風俗,定親男女以珏為信物,雙方各執一半,此舉多見于指腹為婚時期,之後兩家若因種種變故斷了聯系,後代便會憑借此信物尋親,完成婚事。
所以這番話聽上去無懈可擊,如今拿不出信物,也有合理的解釋。
掖庭弱肉強食,即便剛進去時,身上還有些好東西,過不了幾時,也會因種種變故,失去這些東西。
算算年紀,小娘子那時候也不過六七歲,即使有母親乳母相護,像這種罪臣家眷會藏着些什麽,也早都被掖庭的那些人摸清楚了。
蘇露青聽完這番話,轉頭看向身邊的秦淮舟,以眼神示意他:
(人家的證詞已經說完,該你了。)
眼見着秦淮舟忽然變得若有所思,“……玉珏,的确有過。”
秦淮舟這話,本是只對着蘇露青說的,連聲音都比平時壓得低。
但蘇嬷嬷耳朵尖,且一直關注着他這邊的動靜,一聽到他回答,立即雙手合十,大聲說,“謝天謝地!連侯爺都這麽說,此事就更做不得假了,我家一娘子,的确與侯爺有婚約!”
說着,面上又獻出悲戚之色,“既然有婚約,一家女又怎麽能許兩家呢?求求侯爺,勸勸老秦侯,收回成命吧——”
“嬷嬷……”這次是屏風後面的人出聲打斷蘇嬷嬷。
“一娘子別怕,如今你已尋到親人,再不是從前那個孤苦伶仃的孤女,有嬷嬷在,還有侯爺在,哪怕只是看在裴相的份上,大家也都會善待一娘子的。”
蘇嬷嬷寬慰過屏風後的人,小心翼翼轉向秦淮舟,“侯爺,過去這些年,一娘子實在吃了太多的苦,是我這個老婆子不中用,沒護好她,才叫她吃了這麽多苦。如今有侯爺在,定是不會再讓一娘子受委屈了,對不對?”
“侯府尋舊友家眷多年,自不會在尋到人以後,又怠慢于人,不過,”
秦淮舟頓了頓,道,“昔年舊事,記憶時常會随着年月發生偏差,二位今日所言,秦某記下了,若确有其事,侯府自會給二位一個妥善的交代;若是誤會一場……”
“不會是誤會的,”蘇嬷嬷急急忙忙插話,“當年的婚約,老婆子在場,依稀記得見過那信物。既然侯爺也說過的确存在那塊玉珏,我便替一娘子先謝過侯爺,一娘子定會安穩留在別院,靜候之後侯爺的安排。”
“嬷嬷!”
屏風後的人這次有些發急,身形略動了動,往屏風外探出一只手。
纖細手指微屈,像是比了一個手勢,在蘇嬷嬷看過來時,又晃了晃,提醒着還有一件沒有說出的事。
“哦!瞧我這記性,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
蘇嬷嬷風風火火轉向室內一角,碰觸一樣物什來,“這樣東西,一娘子不敢受,想請侯爺代為退回。”
話趕話到了這裏,東西也被擺出,無形中轉換了一輪話題。
蘇露青坐在原位,視線從屏風處,短暫的移到蘇嬷嬷手裏捧着的物件上。
是個半梨形的物件,長過一臂,蒙在外面的布套揭開,露出裏面的紫檀木琵琶。
象牙軸相,琴頭雕的鳳尾有如流暢祥雲,琴板上繪有百鳥,但百鳥飛翔簇擁着的卻非鳳凰,而是一對鴛鴦。
蘇嬷嬷撫摸着琴板,面露戚戚,“這把琵琶,是清遠伯世子送來別院的,清遠伯世子不知從哪裏打探到一娘子從前擅琵琶,專程命人送來這把琵琶,還讓府中人帶話,說他敬佩裴相當年風骨,聽聞裴家後人流落至此,心中生憐,想……”
說到這裏,蘇嬷嬷再次頓住,抹了一把淚。
蘇露青掃過去一眼,“接着說,他想如何?”
“恐怕蘇都知聽了,會贊同那清遠伯世子的話,”
蘇嬷嬷唉聲接着說,“清遠伯世子雖未成婚,若要議親,也非難事,但……那位世子并不願迎一娘子為正妻,卻又表明心跡,說自己情深難以自持,往後定會好好待一娘子,以慰裴相在天之靈。”
裴相是“反臣”,若無翻案,他的孫女無論如何也都是罪臣之後。
王侯之家不會選這樣一位罪臣之後做侯爵娘子,至于次一等的世家,即使敬佩裴相昔年風骨,權衡利弊之下,也不會讓扶搖直上的世家子弟與其成婚。
老秦侯雖說能為其尋一門适合的親事,也無外乎是清貴旁支一脈,餘生仍只能偏安一隅。
再退一萬步,不執着親事,世間待女子總是更為苛刻——女子若要立足,除非手中握有無可取代的技藝,能勉強掙紮出一番天地;次一些的出家剃度,青燈古佛終了一生;再次一些,或許就是聽天由命。
眼前這把琵琶就像一場邀請,是名分還是富貴,全隐在那幅百鳥朝鴛鴦的彩繪圖中。
“所以,”蘇露青在心中思量片刻,目光從琵琶上移開,看向屏風後柔怯的身影,“那件一定要秦侯解決,否則便會要命的事,是什麽?”
無論是舊時婚約,還是眼前這把琵琶,都稱不上什麽要命,她不感興趣,也不知能依什麽先例化解。
但她是因這樁“要命”的事,才與秦淮舟連翻周旋,最後推脫不開,才以問詢靳賢為條件,同意和秦淮舟一起來別院。
如今靳賢突然發瘋失智,她所查之事被迫中止,着實沒有更多的耐心浪費在別院。
“就是這件事呀!”
蘇嬷嬷面上焦急,“一娘子心中守着婚約,如今卻又被清遠伯世子以一把琵琶要挾,心中實在煎熬,人也更加消瘦。
蘇都知或許不知,一娘子幼時曾跟随琵琶大家學習琴藝,裴府變故之後,一娘子就再也沒機會拿起琵琶。
如今得見這把琵琶,本是喜出望外,但如今,這心愛之物竟成了旁人的羞辱。
那清遠伯世子還隔三差五就着人來問一娘子的态度,一娘子既不願答應,又不敢回絕,就這樣日日受盡煎熬,前些時候,險些就随着裴相一道去了……”
蘇嬷嬷這次說完直接放聲痛哭起來,惹得屏風後面的人也跟着輕聲啜泣。
哭聲在屋子裏萦繞,更是緊鑼密鼓的往人腦子裏鑽,蘇露青聽不下去,也勸止不住,幹脆起身離去。
出來時,見秦淮舟單手拎着琵琶趕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奇道,“裏面的事,秦侯有定論了?”
秦淮舟搖搖頭,“先回去再說。”
回府以後,兩人各自收拾一番,換了家常的衣服,分據桌案兩邊,是和之前商議事情時差不多的架勢。
從別院帶回的琵琶擱在案上,仿佛是這場商議中最為關鍵的一環。
“那副玉珏,的确存在于侯府和裴家,但不是婚約。”秦淮舟開門見山。
“這麽說來,玉珏是真,婚約是假?”
她伸手極随意的撥了一下琴弦,琴弦沒有調過,撥出的聲音沒在調子上。
又撥了幾下,才道,“那兩人真真假假說了一通,聽起來有理有據,說不定是你自己記錯了。”
“我不會記錯,”她沒有擡頭,目光仍落在琴弦聲,只聽着秦淮舟的聲音緩緩落入耳中,“當年兩家或許有意,但——”
不知為何,他後面要說的話忽然頓了一下。
她擡頭看去一眼,見他移開視線,先落向一旁,然後視線低垂,也看住弦上,接着對她說,“那之後不久,裴相出事,許多事擱置下來。裴相匆匆留給父親一副玉珏,說這是裴家的傳世之寶,他擔心抄家時保不住,托父親代為保管,若将來裴氏有後人僥幸存世,便将玉珏交給裴氏後人。”
原來是這樣。
她又撥了一根弦,弦聲低沉,音調同樣不準。
跟着開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将玉珏物歸原主。”
“父親一直希望能夠物歸原主,但,物歸原主之前,總要确認是不是還對了人。”
她笑出一聲,這次手指滑動,四弦一聲,弦音七零八落,“人都在別院,特征也能對上,侯府到現在,卻還是在懷疑嗎?”
“畢竟十七年不見,形可仿,事可循,加之與裴相有關的三人突然如此湊巧的相繼現身,事出反常,小心些總沒錯。”
“所以,”她屈指叩了叩琴板,琴板回應的聲音凝而不沉,回聲悠遠卻不空,的确是把難得的好琴,“秦侯是把這件事當成案子,準備破獲嗎?”
“若是案子,蘇都知可有興趣?”
像是知道她會想什麽,秦淮舟又補充一句,“此案,線索重合,人證重合,蘇都知若感興趣,秦某自當全力以赴,以占先機。”
隐于無形的激将法,雖一眼看破,但管用。
事情告于段落,她的注意落回被他帶回的琵琶上,“這東西,你打算替那邊退回去?”
“在別院時,看你聽到此事同樣茫然,我猜清遠伯府的事,并未與我們打過招呼,想來只是清遠伯世子一人的主意,”秦淮舟看了看琵琶,又看了看她,“明面上,父親已說過要認她做義女,侯府的義女,更不該被人如此輕賤,所以,我想請蘇都知出面,給他一個忠告。”
侯府的義女,按輩分來說,便是秦淮舟的義妹,同樣也是她的義妹,這樣處理,不算突兀。
她漫不經心撥着四弦,“你可想好,我出面,可大可小,回頭若驚動清遠伯——”
“我與你同去。”秦淮舟飛快改口。
她卻搖搖頭,“請那位來一趟吧,我蘇府之中俱是內廷之人,不該亂傳的話,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你……”她感覺到對面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問出的話也隐隐帶出遲疑,“打算怎麽做?”
……
蘇露青不喜拖沓,能立刻就做的事,一定是立刻着手去做。
所以當這個決定剛剛在兩人之間達成共識,她就差人去清遠伯府,将清遠伯世子周晉請來。
烏衣巷的都知烏衣使相邀,周晉盡管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烏衣巷的人盯上,也還是立即前來。
周晉被府中宮人引到一處偏院,看到院中燒得正旺的火爐,心裏下意識就涼了半截。
等進屋看到秦淮舟也在場,涼了半截的心才算有所緩和。
他戰戰兢兢與兩人見過禮,便小心的候在下首,問,“不知蘇都知邀周某來,是為何事?”
“聽說你送了把琵琶給裴娘子。”
周晉心頭突地跳快幾下,疑心是事情敗露了,“……是,是周某小時候曾聽家中父母親大人說起過裴相年輕時的風采,對其後來發生的事多有惋惜,如今聽聞裴娘子就在京中,從前又擅琵琶,周某鬥膽,請人制了一把好琴,贈與裴娘子,也算聊表周某的一番心意。”
“送了琵琶,之後呢?”
“沒、沒了……”
“沒留下什麽話?”
“沒、沒……”
“那就好。”
蘇露青徑直往下帶流程,眼風往秦淮舟那邊一掃,秦淮舟立即将琵琶拿給她。
她拎起琵琶,經過周晉身邊時,示意他跟自己出來。
然後當着周晉的面,把琵琶插進火爐裏。
“你送的琵琶,最好的歸宿,是在火中,明白了嗎?”
“……明、明白,蘇都知教誨得是。”
清遠伯世子幾乎是逃命似的告辭離開蘇府。
屋內,秦淮舟走出來。
蘇露青聽到聲音,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見他仍有些神色複雜的看自己,問,“怎麽?覺得我這是焚琴煮鶴?”
秦淮舟呼出一口氣,搖搖頭,“蘇都知快刀斬亂麻,他此後定不會再做糾纏。”
院中火光裏,那把精心制作的琵琶被烈火炙烤,琴身因高溫爆裂,噼啪的聲音聽上去與柴火之聲無異。
秦淮舟的目光再次從火中轉向身影漸遠的人。
看她燒琴時決然又慨嘆的模樣,總像是……曾經于什麽時候,當真這麽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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