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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張賢妃笑着說道:“若是遇見心悅的郎君, 也不必拘着,既是要做夫妻,自然還是兩情相悅要更好一些。”

施施神情微動, 她點點頭:“您說得是。”

“府中的荷花開得正好, 我還吃了好些蓮子。”她抿唇一笑, “夜間的時候有花燈, 河中也盡是小船一樣的燈, 我還撈了一只呢。”

張賢妃耐心地聽她講起玩樂時的種種趣事, 施施精力不是很足, 說了片刻的話眼皮就要耷拉下來。

“昨夜是不是沒有睡好?”張賢妃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施施歉然地笑了一下:“昨夜睡得有些遲。”

“回去以後一定要好好睡一覺。”張賢妃撫了下她的臉龐,施施眼底的青影還未褪去,看着有些虛弱,“別仗着年輕就糟蹋身子, 老了以後再想調養就難了。”

張賢妃的口吻很溫和,像是母親般囑咐着她。

施施認真地應是,她看着張賢妃眼尾的細紋, 心中倏然有些酸澀,她總覺得姨姨還是二十來歲的模樣,現今她的臉上也生出皺紋了。

“您也一定要好好調養。”她握住張賢妃的手輕聲說道, “您若是想念我了,直接遣人向府裏送個信就成, 我這幾日都很有空閑的。”

張賢妃溫柔地說好,她起身将施施送到了前殿。

李鄢也一并離開了宮室,他那襲白衣明麗如乍然出鞘的劍光,生生為泛着淡淡藥氣的晦暗宮殿添上了一抹亮色。

到殿前時, 他熟稔地牽起施施的手。

她的手攏在袖中,被剝出牽過時顫動了一下, 白皙纖細的手腕也露了出來,腕骨凸起處點綴着少許梅花般的紅痕,并不顯眼,她自己也沒有發覺,張賢妃的臉色卻霎時難看起來。

那絕不是意外磕碰的痕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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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後,她緊鎖的眉頭仍沒有舒展開來。

“他這是什麽意思?”張賢妃的眉宇間帶着幾分淩厲之氣,她重重地将杯盞放在桌案上。

嬷嬷在側旁小心地說道:“興許是有什麽誤會,雍王殿下先前待謝家一直有偏見,眼下願意同施施姑娘親近也是好事。”

地上的瓷器碎片早已被清理幹淨,一個嶄新的花瓶被內侍妥帖地擱在原處,連內裏盛放的高大花束都與原來的一模一樣。

張賢妃的目光凝滞在那只花瓶上,她喃喃地說道:“我是盼着他能待施施好些,可我從沒想過他是這麽護着施施的——”

她的語調上揚,強忍着脾氣才沒将更難聽的詞說出。

想起施施方才哭得梨花帶雨的面容,她就覺着心中有一處像被刀絞着似的。

嬷嬷斟酌着說道:“娘娘莫慌,施施姑娘已經及笄,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興許她亦是傾慕雍王殿下呢……”

“傾慕?”張賢妃的眉頭蹙得更緊,“李鄢長她足足一輪!”

“施施還那麽小,她能懂什麽?”她像是想起了什麽,面容有些* 哀戚,“他稍稍說幾句好聽的話,就能将她哄騙過去。”

張賢妃越想,對李鄢的不信任就越加深重。

她并不後悔與李鄢的那個交易,只是深深地悔恨讓他們二人相識。

“也怪我,若是當年我能将她接進宮裏撫養,也不會如此。”她用力地扣住軟椅的扶手,手上的青筋凸起,“謝觀昀連長子都能棄之不顧,何況她一個沒有母親愛護的姑娘,他雖與李鄢不對付,但也絕不會為她去得罪李鄢。”

張賢妃的神情愈加陰郁,她壓低聲音道:“我這是毀了她呀——”

外間不是何時變得陰沉起來,黑雲壓城,連蟬鳴聲都寂靜了許多,轟轟隆隆的雷聲響徹雲霄,昭示着暴雨的将至。

*

施施到家時雨還未落,她提着裙擺快步進了院中,綠绮已經撐着傘出來接她了。

“方才還是豔陽天,怎麽突然就要下雨?”她脫下長裙,順勢用腳蹬着将绫襪褪去,披着輕薄的外衫就向淨房裏走去。

綠绮無奈地将她的長裙和绫襪拾起,“姑娘,夏天就是這樣,您若是再回得稍晚些,只怕就要被淋到了。”

施施踩着木屐,腳踝細瘦蒼白,骨節精致如玉石雕琢。

宮殿燥熱,她又披着李鄢的大氅,內衣幾乎被薄汗浸透,身上黏膩濕滑,很是難受。

直到沐浴完畢換上寝衣,施施才覺得那股黏膩之感徹底消去,她簡單地用了些魚肉就睡下了。

外間狂風大作,雷聲滾滾,但就是遲遲不曾落雨。

天空陰沉沉的,像是已經到了深夜,只有雲層飄動時方才露出些細弱的輝光。

綠绮将窗子和簾子放下,然後将施施放在桌案上的書稍微收整了一下。

施施喜歡倚在床邊的軟椅上看書,原本用來吃甜食的小桌案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幾本書冊攤開堆在一起,書簽多得快要掉出來,旁邊還放着幾張紙頁,寫了許多紛亂的句子,像是摘抄出來的內容。

姑娘琴棋書畫沒一樣偏愛的,唯獨喜歡看些雜書,但也沒有這般執着。

自從拿到那本《天明集》後,她方才燃起了極高的熱情。

這是很好的事,施施往日的生活枯燥,也就只有跟着開蒙先生朱策讀書的那幾年有些趣味,可一想到這書是齊王贈予,綠绮就有些憂心。

齊王在諸王中是極顯眼的一個人,他生得俊美,又風流倜傥,偏偏待人親和,連對婆子嬷嬷們都格外溫柔。

最最要緊的是,他除卻一位早就病逝的未婚妻外,至今未有婚配。

因此即便常常有轶聞傳出,他仍是京中許多閨閣少女的夢裏情郎,這樣一個人想要借機靠近施施可太容易了……

不過這些事她憂心也無用,那位雍王殿下才應當多留意。

說起來,施施與他相識好像也是因為一次意外的遇刺。

綠绮的手微微一頓,她揉了揉眉心。

正當她準備将新沏好的茶放在矮幾上時,施施突然從夢魇中急促地醒了過來,她的額前盡是冷汗,臉色蒼白得發青,可唇卻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帶着幾分妖異的美。

“姑娘,做噩夢了嗎?”綠绮快步走了過來。

施施的手仍拽着紗帳,她喘着氣說道:“窗、窗子……”

內室有些昏暗,綠绮急忙将簾子卷起,又将木窗撐開,外間仍是一片昏暗景象,于是她順便将燈也點上了。

施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額前的冷汗,光着腳就從床上跳了下來。

她盤着腿坐在地上,匆忙地用炭筆在紙上寫下些什麽,然後又将桌案上放着的幾本書翻來翻去。

冷風将她披散着的長發吹得飛揚,施施卻全然沒有在意外間,她凝神認真地翻閱着書冊,用手指輕點在一行行小字上。

綠绮給她倒了杯熱茶,悉心地喂施施喝下,而後取來發帶和帕子,先将她的長發束起,再用浸水的軟帕細細地擦拭過她的臉龐。

“您夢見什麽了?”綠绮輕聲問道。

施施仰起頭,她黑白分明的杏眸中透着幾分狂熱,看起來靈動鮮活到了極致。

“我夢見天祐末年的事了。”她夢呓般說道,“長安大亂,諸王混戰,到處都是殺戮,護城河都染成了血紅色。”

夢魇中的情景栩栩如生,和她曾經在宮人口中聽聞的屠戮景象漸漸重疊。

即便阖上眼,她的腦海中依然能夠浮現出那阿鼻地獄般的瘋癫畫面。

施施又喝了些水,片刻後她像是陡然驚醒,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我知道哪裏不對了。”她柔美的面容泛着飛揚的神采,“謝贽是故意模糊了時間,長安的那場大亂不是發生在正月,而是十二月。”

“那則詩謠說‘草木萌牙,長安殺’,正史沿用了他的許多載記,因此也将禍亂發生的時日推斷為正月。”她緩聲說道,“然而著者卻忘記了,在《荊楚歲時記》裏還有‘臘鼓鳴,春草生’的諺語——”*

說完以後,施施直接躺倒在了軟毯上。

解決一個困擾在心中多日的難題,盡管剛剛做過噩夢,她的心情還是好轉了起來,就像是親手撥開層層烏雲,見到燦爛耀眼的灼日一般。

肺腑間蔓延着的是一種澎湃的滿足與熾熱,大抵孔夫子所言的“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是這樣的心情。

“我要給朱策先生寫封信。”施施又坐了起來,她咬住筆頭,琢磨着怎樣下筆。

卻不想她剛剛将信寫好,懶洋洋地窩在軟椅裏發呆,父親那邊就有女使過來了。

施施不情不願地更衣梳發,吃了盅甜羹後方才準備出門。

青蘿給她挑了一支銀簪,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姑娘知道嗎?這支簪子頗有情調,上面的紋路是青竹與木牍。”

“您這樣用心學問,沒準将來也要留名史冊。”青蘿笑着說道,“狠狠地打一打那些酒囊飯袋們的臉面。”

施施失笑地看向青蘿,三人又說了些話她才走出院落。

外間仍是一片昏黑,狂風不知刮了多久,天空轟隆隆地作響,仿佛在醞釀着一場滌淨天地的暴雨。

小侍女提着燈,帶着施施向謝觀昀的書閣走去。

他的書閣旁栽種着許多竹子,風一吹就會沙沙作響,現下竹葉凋零殆盡,還未落到地上就會冷風卷起。

她緩步走進書閣中,謝觀昀難得沒有醉心文書,正在擺弄着茶具。

施施一進去就聞嗅到了花茶的香氣,甘甜清香,意蘊深遠。

她連着來了幾回後也不像伊始時那般無措,問候過後就在圓椅上落座。

謝觀昀屈起指骨,将小巧精致的茶盞推到她的面前。

“嘗嘗。”他低聲道。

施施也沒有推辭,直接接了過來,花茶清甜,半分苦澀也沒有,也不知是用怎樣的工藝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連四肢百骸都漸漸泛起甜意來。

她覺得熟悉,似乎不久前也喝過類似的茶,但一時之間又沒想起是什麽。

喝完以後施施将茶盞放下,她腦中仍有些亢奮,想要回去将《天明集》再好好地看一遍,謝觀昀卻像是有話要長說的意思。

書閣外冷風仍在呼嘯,不像是夏日,反倒是像是深冬時才會有的獵獵聲響。

謝觀昀的雙手交扣在一起,他輕聲說道:“你和李鄢,現今怎樣了?”

施施愣怔了片刻,有些不明白父親為何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他不是一向都懶得管她的事嗎?她的心幾乎是本能地提了起來。

“發乎情,止乎禮。”她輕聲說道。

施施緩緩地擡起頭,靜默地看向謝觀昀,她的容顏柔美,眸中卻凝着些堅定。

謝觀昀像是放松了些,他低聲道:“那很好。”

施施不覺得他話語裏存有絲毫的贊賞和欣然,對他來說,她就和賬目上一筆筆流通的錢財沒有任何區別,是可以被做以交換的珍貴事物。

謝觀昀緩聲說道:“你今早入了宮,應當知曉那位蕭婕妤小産了。”

她睜大眼睛,她并不知道的——

“陛下許多年不曾有過子嗣,因此很看重這個孩子,特意封閉了消息。”他低聲說道,“賢妃也不是有意要如此,時局混亂,容不得這孩子降世。”

施施更加訝然,姨姨竟然也會做這種事嗎?

窗外的風聲愈加狂烈,霹靂般的雷聲讓她生起了将耳朵掩上的沖動。

謝觀昀撥動了一下茶盞,繼續說道:“陛下震怒過後已經清醒了下來,連帶對楚王的溫情也漸漸回升。”

施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跟她說這些,她甚至不明白張賢妃的事怎麽和楚王扯上關系了,她的心不斷地往深水中墜,下意識地覺得他接下來要說的不會是什麽好事。

雷聲越來越大,連風聲都蓋了過去。

謝觀昀看向她的眼睛,低聲說道:“他想讓我問問你,你是否願意嫁給楚王?”

施施的耳邊一陣轟鳴,臉色亦在剎那間變得煞白。

适時暴雨撕裂天幕,終于傾墜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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