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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周衍笑道:“我與那位虛玄道長是同宗, 不過他輩分高,我應該喚一聲叔祖的。”

周家不是高門,但也絕對是殷實富庶人家, 施施不明白, 這位虛玄道長好端端的怎會去做道士呢?

周衍頓了頓, 輕聲道:“可能是有道緣吧。”

“他五歲時就離家去了觀裏。”他不着痕跡地将落在施施肩頭的彩條拂去, “離京的時候也是聲名最盛的時候, 他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雲游四方, 在何處都不願定住腳跟的。”

施施心生向往, “做道士可以想去何處就去何處嗎?”

周衍笑着否認道:“當然不是。”

“啊……”施施有些失落,她頭頂翹起的一縷卷發也耷拉了下來。

臨到殿前,周衍緩聲道:“您先進去吧,在下還有些事要處理。”

施施點點頭, 她仍想着虛玄道長的事,佛道都講究道緣,有人心性好天生就适合修行, 而有人心性不好,縱是竭盡所能也只能事倍功半。

佛道皆亦興盛數百年,南北亂世時更是遍及四海。

謝贽生活在雍朝, 自然不能免俗,他最著名的那本書就叫《史緣》, 興許也有些宗教的意味。

她又想到謝贽講過的史學三才,其中識史的能力最為難得。*

也就是說除了先天的禀賦和後天的積累外,決斷是對史家而言最重要的能力。

施施回到席間,撐着腮幫來回攪動杯中的茶水, 湯匙和瓷杯的邊緣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好在周圍喧嚷,并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從前還覺得楚王優柔,她好像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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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給朱策的回信,她到現在還沒有寫好。

施施又想起張賢妃和父親說過的話,他們要比她年長許多、理智許多,自然能看出李鄢不是良配。

他們認識的李鄢的确就是那個殘忍冷酷的人。

但他表露出來的溫柔真的是幻象嗎?

施施覺得這個問題只有她自己能回答,她最先認識的是夢魇裏的那位攝政王,他嗜殺冷漠,視生死為虛妄,或許剛剛才簽署過殺戮的敕令,然而在她哭着向他求助時,他卻答應了她的請求。

回到現實以後,她孤身前往覺山寺。

明明是個陌生的麻煩姑娘,他卻還是溫柔地待她。

施施忍不住去想,如果夢魇裏李鄢能夠早些出現,他會不會也堅定地相信她的話,看清太孫謊言背後的真相?

他對她是不一樣的,或許是因為相同的經歷,在他初見到她時,他就開始像呵護一朵花般仔細地護佑她。

而她也沒有用異樣的态度對待他,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滿心滿眼都是他。

李鄢是愛她的。

施施是初識情愛,他也同樣如此,他雖長她許多年歲,但于情愛亦是一片空白。

再完美的人,也沒法在全然陌生的事上表現得盡善盡美。

最開始時,她連自己是不是愛他都分不清……

現在她分清了嗎?施施想這個問題還得慢慢探讨。

相愛不是做學問,不是辯事理,或許就是沒有确切的答案。

她只知道她看見李鄢時,心裏的小鳥會飛出來,看見他面紗下的俊美面容時,會覺得吐息不暢,哪怕在夢境中被他親吻,她還是會覺得幸福。

殺伐的他,冷漠的他,和柔的他,本就全都是他——

施施攪動茶水的手指停住,她摸了摸肩頭垂落的金鏈,屈起的指骨碰到幽藍色的玉石,帶來溫潤的觸感。

幽藍色的暖玉很罕見,她也只有一條玉珠手鏈是這種材質。

應當是許久前某位長輩送的,多年來施施常常戴在腕間,玉石的質地也愈加瑩潤。

在夢魇裏她嫁入東宮時,幾乎沒帶什麽物什,唯有這條珠串始終系在腕間,直到她身死那日,掙紮時金線意外斷裂才出現損壞。

電光火石間,施施突然生出一個吊詭的念想。

那會不會也是七叔送給她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心跳愈來愈快,只是想到這種可能,心裏的某處就快要炸裂開來。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要更早就開始關注她。

施施突然有很多話向問李鄢,她斂了斂衣裙,悄悄地從席間起身。

設宴的宮殿極大,雕梁畫柱,梁頂如若天穹,仿佛下一刻就會有赤金色的鳳凰從廊柱上飛下。

她看了眼漏鐘,估算着時刻,這會兒他應當從皇帝身邊離開了吧。

施施提着裙擺走過懸浮的木橋,歌舞聲和絲竹聲混在一處,将人工築成的溪流和水車的聲響都蓋了過去。

再沒有比麟德殿更奢華的宮室,這裏美如幻境,越過一張屏風,看見的就是新的世界。

加之有許多高大的花束做遮擋,芳香撲鼻,還有金蝶飛舞,令人眼花缭亂,更加難以找尋方向。

施施身上沒用香,但還是有一只蝴蝶停在了她的耳珰上。

她停在遠處,想要用手扇風将它拂開,剛剛擡腕,便有人想要扣住她的手。

那雙手蒼白嶙峋,宛若狼豺的利爪。

施施下意識地屈起手肘向後撞去,她聽見一聲吃痛的吸氣聲。

她神經緊繃,還未回過頭,便聽那人輕佻地說道:“施施姑娘的氣力真是不小。”

太孫捂住胃部,掀起眼皮看向他,眼瞳深邃陰郁,唇邊偏偏含着笑意,看起來怪異極了。

施施向後退了半步,望向他的目光也變得冰冷起來。

“多日不見,你還是這般失禮。”她低聲說道。

施施說話時下颌微揚,故意地做出輕視的姿态,她深知李越的秉性,他是慣來欺軟怕硬的,在強者面前多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就多肆無忌憚。

李越扯了扯唇,笑意更深:“自然比不上施施姑娘守禮,大庭廣衆之下便與外男相擁……”

高大的屏風遮擋住光線,被花束和水流包圍的這一隅顯得晦暗,就像是滋生陰蟲的牆角,是宮殿光鮮之下污濁的所在。

施施的姿态戒備,太孫就是個十足十的僞君子,他什麽都能做的出來。

他走近時,她能清楚地聞嗅到他身上的香氣。

再沒有一種熏香讓她這樣熟悉。

施施凝視着他腰間的精致香囊,上面雖只簡單地紋繡了一支桃花,但盛開到極致的花朵,濃豔灼灼,瑰麗芬芳,怎麽看都不像是太孫妃制出來的,反倒像是小姑娘的作品。

若她沒記錯的話,太孫妃的妹妹小字正是桃娘,她走時魂不守舍,太子喚了一聲她的小名。

在暗處相戀的人就是這樣,明明知道情誼不能為人所知,卻還是按捺不住地想要顯揚。

非得是衆目睽睽之下的勾連,方才能讓殘缺的心房得到滿足。

怪不得太孫妃的妹妹會與太孫用同樣的香,李越大抵是故意想利用她讓施施難堪。

這香本身沒什麽異常,換一味料就不會使人陷入熱潮,但他察覺出了施施對此類香的厭惡。

小姑娘年紀尚幼,又深受嬌寵,根本沒有意識到他險惡的用心。

施施喉間蔓起癢意,她輕聲說道:“你真令人作嘔。”

李越是敏銳的人,見她盯着腰間的香囊,也能很快明白過來她話裏的意思。

“我有何惡心?”他仍挂着笑意,“我自娶妻以來守身如玉,連側妃之位都尚且空着,反倒是施施姑娘水性楊花,不知與多少男子有牽扯。”

李越的用詞很難聽,施施卻只覺得好笑。

“你那是守身如玉嗎?”她忽而輕笑一聲,“你那是不敢碰。”

施施不再掩飾,直接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你不敢得罪蕭氏,明面上給她尊重,暗裏窺伺着高門貴女做側妃,遇見柔弱的姑娘,就掠奪進東宮儲着。”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等待有朝一日,你父親即位掌權,再加以享用。”

李越面上的戾色更甚,笑容褪去後他的容顏更加陰郁,有些像施施夢裏讨命惡鬼的那個他。

“你當你是什麽東西?”他厲聲說道,“原以為你是個安生的,我才留着側妃之位,就你這般作态,送進教坊司都是寬宥。”

施施見他動了怒氣,狀似無意地看了眼身側的高大瓷瓶。

她學着李鄢的模樣,慢條斯理地說道:“那便看看吧,是我先進教坊司,還是你先因謀逆被誅殺、淩遲。”

說完以後,她唇角上揚,露出一個故作純真的笑容。

“你!”李越的怒氣更盛,作勢要擡手掐住她的脖頸。

施施猛地抽出發簪,自從被下藥後,她每次出席宮宴都會好好挑選發飾,簪子更是特意雕琢過的尖利。

她的眸子亮得驚人,不管不顧地向李越的手刺去。

他原本要比她矯健許多,但被激怒後就少了智慧與勇氣,堪堪才躲過尖刃,手背還是被劃了長長的一道。

李越按住血痕,喘着氣向她惡狠狠地說道:“施施,你最好去上香祈個福,也最好一回門都不出。”

他冷笑着說道:“我倒要看看等李鄢去靈州後,還有誰護得住你。”

李鄢要去靈州?他怎麽沒告訴她?

靈州不同于扶風、萬年,離京城要遠許多,單單來回就要花上許多功夫。

施施心中震驚,她竭力保持面上的平靜,低聲說道:“還是你要多小心些吧,若是蕭家知道你暗中引誘他們的掌上明珠,還會誠心誠意地助你父親嗎?”

說着說着,她的笑顏再度燦爛起來。

施施虛握的拳逐漸凝實,她輕聲說道:“你且猜猜,等你敗落的時候,你金屋中藏的嬌貴美人們,誰會先來辱你殺你?”

她的容色明媚,笑起來時如初綻放的梨花,讓人移不開眼。

李越凝望着她脖頸處細白柔膩的肌膚,怒意漸漸被另一個念頭所覆蓋。

他低聲問道:“你非要惹怒我嗎?”

“你為何這般篤定我會敗落?”他似乎很是不解,“我是天子長孫,皇位的合法繼承者,就連我的側妃都将成為未來的貴妃。”

施施也愣了片刻,她知他好色貪婪,卻不知他就像獸類一樣,随時都能生情。

她周身一陣惡寒,認真說道:“你的心肮髒,這雙眼睛也盡是污濁,自然不知我們常人都是看得清的。”

“是嗎?”李越探出手,想要撩起她的長發,“你在榻上的時候,也會這樣和皇叔說話嗎?”

施施向後閃身,咬緊牙關打開了他的手。

她用盡全身的氣力,狠狠地踹上側旁的高大瓷瓶。

轟然一聲巨響讓殿中所有人都驚住了,瓷瓶碎裂後裏面的土全都灑了出來,一時之間灰塵喧天,彌漫得到處都是。

李越這身禮服是毀了,她莫名地想到。

施施掩住口鼻,迅速地向遠處跑去。

她不斷地咳嗽着,見到一個護衛打扮的人就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斷續地說道:“我、我喘疾犯了,郎官能幫幫我嗎?”

“好的,好的。”那人急忙說道,“姑娘您先別說話,在下這就帶您去看醫官。”

施施聽着有些熟悉,擡頭的剎那傻了眼,這不正是她方才見過的那位金吾衛軍士嗎?

人流盡向着出事的地方湧去、探去,只有他們二人是小心逆行。

“出了何事?好大的聲響。”

“好像是有個瓷瓶倒了。”

“有人傷着嗎?應當沒有吧,那麽偏僻的角落。”

“有、有!太孫殿下剛才就在那邊,好像是受傷了。”

施施的耳邊嘈雜,她邊注意聽着,邊捂着前胸,不忘做出虛弱的姿态。

宮殿中候着許多禦醫,為的就是防止突發狀況,她沒空和李越搶藥,便同那名護衛說道:“我好像好多了……郎官待我找個休歇的地方就好。”

他重重地點頭,帶着她向最近的座椅處走去。

施施虛弱地笑了一下,靠着軟椅便陷了進去,這幅弱柳扶風的姿态是很能騙得住人的,她悄悄地将袖中的簪子弄幹淨,然後又随意地将長發束起。

那名護衛仍護佑在她的身旁,溫聲問道:“姑娘今日可是同家人一道來的,需要下官去知會一聲嗎?”

施施神情微動,剛想說她父親是謝觀昀,半道就閃出個人要将她截走。

他擦了擦額前的冷汗,緊忙說道:“王兄,這是雍王殿下的侄女,他方才正遣人喚這位姑娘過去呢。”

施施認出他是常在李鄢身邊扈從的郎官,沒有多言便站起身。

她輕聲說道:“多謝王郎官,那我便先過去了。”

那名金吾衛軍士心善,補充道:“姑娘若有不适,還是要去看醫官呀。”

施施笑着說道:“我會記得的,謝謝郎官。”

“姑娘,您沒事吧?”那名扈從緊張地問道,“要不在下待會兒還是為您請位醫官?”

她低着頭,看向地上磚石的紋路,輕聲應道:“沒事的。”

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屏風,施施終于見到了李鄢,他休息的這處是難得的清淨之地,流水環繞,睡蓮靜放,也不知是匠人怎樣設計的,絲竹聲到此地都寧靜起來。

他的手肘撐在扶椅上,容色有些不耐。

身側的侍從連大氣也不敢出,直到看見施施過來,方才露出笑容,連忙引着她過去。

李鄢身着雷紋玄衣,一張俊美的面容似崖間新雪,清冷昳麗,出塵絕豔,坐的仿佛不是太師椅,而是雲臺。

但就是這樣一個疏冷如仙的人,在摟住她的剎那也會更易神色。

他的手臂緊扣住她的腰身,低聲哄道:“抱歉,囡囡。”

施施欺身攬住他的脖頸,“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她的嗚咽聲壓得很低,既委屈又可憐,像是受了無數的苦楚。

她許久沒這樣哭過。

李鄢抱着她,喉間微動,心頭泛起陌生的鈍痛,似是有異獸要沖出,大開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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