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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李鄢撫着施施的背部, 輕柔地為她順氣。

他的長睫低垂,眸中晦暗不明,似凝着一層冰冷的薄霜。

“剛剛, 發生什麽了嗎?”他聲音很輕, 蘊着的寒意卻極為冷冽。

施施發間的簪子束得不緊, 李鄢剛撫上她的烏發便落了下來, 銀簪短而尖利, 泛着淩淩的冷光, 通體被細紋勾勒, 只有最尖端的銳利鋒角沒有花紋。

他的指尖掠過銀簪上的細紋,淡淡的鐵鏽氣順着他的手指流淌。

是血。

那一瞬間,李鄢不太能保持冷靜。

他倏然扣住施施的手腕,在她的袖角處聞嗅到了類似的氣息。

“你受傷了嗎?”李鄢的嗓音有些低啞, 卻還是放得很柔,盡量不讓問話變得像審訊一樣。

當知曉今夜護佑施施身旁的人玩忽職守時,他就開始有不好的預感。

往常這種大的宴席, 負責她安危的人都是周衍,但今日虛玄歸來,便将此務交給了另一人, 誰也沒想到就這轉瞬的功夫,她便出了事。

李鄢隐約猜出定然又是和李越有關, 但在那一隅暗處到底發生何事,只有施施自己知道。

這讓他嚴格到苛刻的保護顯得像個笑話。

她那時大抵也在怨他,為何會在關鍵時刻出現疏漏?

李鄢抱着她,心中的郁氣和戾氣交織, 惡欲與嗜血的念頭幾乎無法掩蓋,異獸距離沖出欄只差一寸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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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想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 施施悶聲說了句話。

但是聲音太低,連他也沒能聽清。

等他再問的時候,她又變得沉默起來。

太師椅并不寬大,李鄢撫着她的腰身,想将她抱得更穩一些,但施施好像誤會了什麽。

她攀着他的脖頸不斷地掙動,欺身将他攬得更緊。

就像是害怕沐浴的幼貓,拼命地往主人的懷裏鑽。

兩個人幾乎完全貼在了一起,少女的身軀柔軟纖細,淡淡的馨香如影随形地浸在每一處裸露的肌膚上,手臂如白瓷般細膩,仿佛細微的觸碰都會留下淺紅色的痕印。

只是片刻的時間,李鄢就覺得心房像被她侵襲過一番似的。

施施能讓他瞬時成為冷酷的殺奪者,也能旋即喚醒他心中僅有的那處柔軟。

他身上只有這麽一點可以稱之為人的感情,盡數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李鄢輕聲道:“別怕,別怕。”

他像個不知如何與孩子溝通的家長,只能盡力地安撫着她,他低聲問道:“囡囡,不想說嗎?”

但施施根本不肯理會他的心情,她只是攬住他的脖頸,柔膝輕蹭,貼他貼得更緊。

她不再嚎啕大哭,安靜的嗚咽聲卻更觸動他的心弦。

李鄢突然有些無措了。

他不知道拿她怎麽辦,不知道怎樣讓她開口,不知道如何窺見她的心事。

施施是個情緒很外露的姑娘,一掃她的面容就能知曉她心底在想什麽,可此刻她拒絕溝通,他才發現他根本不懂如何與她交流。

他無法忽略心裏的異樣,那是他許多年來未曾體會過的情緒。

對事件無法掌控的煩躁和對她過分的憐惜呵護交鋒在一處,後者不費分毫氣力,便戰勝了前者。

這還是個小姑娘,得小心地護佑,得慢慢來。

李鄢緩聲問道:“那我先送你回家,可以嗎?”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準備将她抱起。

“不要。”但施施卻倏然揚起了頭,她的眼眸清湛,臉上一絲淚痕也沒有,聲音更是冷靜得驚人。

李鄢愣怔了一下,被她的手極輕地捧住臉龐。

兩人的額頭抵在一起,這是她低下頭就能吻住他的距離。

“您現在明白您常常保持沉默時,我是什麽滋味了嗎?”施施看向他淺色的眼瞳,睫羽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的眼眸色澤淺而妖異,美麗而無神,倒映不出她的面容,只能隐約瞧見一個瑰麗的倩影。

但施施卻堅定地注視着他,繼續說道:“您是不是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的聲音很低,帶着些蠱惑的意味:“聽見我哭的時候,您心裏會不會亂?”

與之同時,施施柔軟的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心口,似乎想要借此來窺探他心中的所思所念。

李鄢擡手覆上她的手背,輕聲說道:“是,我很擔心施施。”

他睫羽微顫,掩住眸中倏然掠過異樣的光彩,他分開施施的手指,嚴絲合縫地扣住她的指節。

她的眼眸低垂着,似乎是在俯瞰他。

那姿态和神情與他像到了極致,連眼底浮動的微光都肖似他眸中的流雲。

那一瞬間,李鄢心中首先是生出了類似欣慰的情緒,他的姑娘已不再是需要時刻看護的嬌弱金絲雀,而是游刃有餘的獵手。

施施成長得很快,許久前他就該意識到的。

她看似柔弱,卻有勇敢堅定的魂魄,而且心思細膩,對瑣事都能生出敏感的先見。

施施屈起指骨,碰了下他的心口,低聲說道:“再沒有比您更過分的人了,雖然不說謊,卻處處都在哄騙我。”

“你過幾日就要去靈州,卻連風聲都不肯透露給我。”她賭氣地說道,“是不是我不問,七叔永遠也不會告訴我?”

李鄢攥住她的細腕,眸底異色閃爍,“是七叔的錯。”

他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将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很好地斂在長睫之下,眼眸閃動,肖似一泓月光,這讓他看起來就像個溫和的青年。

“之前就要告訴你的。”李鄢低聲說道,“因事耽擱了。”

施施最受不了他這樣的神情,對着他冷漠的樣子,她是能狠得下心的,但他一露出略顯脆弱的模樣,她心裏又開始原諒他。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原諒他太輕松。

她仍維持着氣勢,低聲道:“你還不讓我和姨姨說話。”

“她最近情緒不太好。”李鄢摩挲着她的腕骨,“我是怕她會傷害到你。”

她低聲控訴道:“你還安排人監視我,不讓我随意出去玩。”

“先前是我憂慮太甚,* 早就該撤了。”他輕聲說道,“以後只留負責安保的人,你親自交接,好嗎?”

這樣一問一答幾個來回過後,施施最終滿意起來。

她親了一下李鄢的臉龐,卻被他扣住下颌直接吻住了唇,他很會接吻,雖然和她一樣都是初學者,但很快就摸到了關竅。

施施被吻得暈乎乎的,只覺得他像個美麗的妖精。

吐息如蘭。

他伸手摩挲着她嫣紅的唇瓣,輕聲問道:“囡囡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施施望向他俊美的面容,猛地想起來還在醫官那裏救治的太孫。

“我把太孫刺傷了。”她小聲地說道,“還推倒了一只瓷瓶。”

李鄢很快接道:“無事,我來處理。”

“小事而已。”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揉捏她腕骨的動作越發輕柔,好像傷的不是太孫,而是一棵無關緊要的野草。

說完他又親了親施施。

“不能再親了。”她擺着手推開他,面頰上泛起薄紅來。

雖然有屏風的遮掩,但這也算是大庭廣衆,若是有人将耳朵貼在虛牆上,興許就能聽見她受不住時發出的破碎聲響。

李鄢低聲道:“好。”

他答應得這樣快,反倒讓施施有些意外。

李鄢幫她理正衣襟,又用絲帶将她的長發束了起來,烏發如綢緞般順滑,如流水般掠過他的掌心。

然後他将那支沾血的銀簪放到施施的掌心,“簪子先收起來吧。”

束得并不好看,垂落的絲帶兩頭更是一個長一個短,但她已經習慣了。

“嗯。”施施将簪子收進了衣袋裏。

随他走出這方仙境般的閑适空間後,施施的耳朵才再度靈敏起來,歌舞聲和絲竹聲依然響亮,且在太子離席後變得更加歡暢起來。

他不被皇帝喜愛,連帶身份所附加的權勢也被奪走。

可不知為何,太子好似能夠忍受,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反倒是太孫有些瘋魔,對權勢的渴求到了病态的地步。

這樣看來,反倒是太子顯得更為怪異。

真奇怪,是什麽讓一個會放棄對應得權勢的追求呢?

施施心中困惑,李鄢牽着她的手,快走出去時還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她剛想抽出手就被他扣住了手腕,他擡起她的手,俯身輕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他的吻也是冷的,施施卻像被燙到般收回了手。

她臉頰微紅,尴尬地看向候在屏風前的周衍,低咳着裝作無事發生。

施施小聲嘟囔着說道:“我自己過去就可以。”

李鄢卻堅持将她送到謝觀昀身旁,他輕聲道:“再過幾日,我就去靈州了。”

他話裏有未盡之意。

他去了靈州,就沒法再陪着她了。

施施覺得李鄢今天溫柔得怪異,像青年人般說話帶着情緒,全然沒有平日的冷淡和漠然。

她自己今天也很怪異,像個恃寵而驕的孩子,很恣意妄為。

旋即她又想到,這或許就是愛?

會讓人變得盲目,會讓人變得天真,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

*

施施和李鄢過來時,謝觀昀正在與同僚商讨政事,好似是涼州那邊出事了,情況頗為緊急。

她定睛一看,才發現父親的那位同僚還是趙家的一位表舅。

“叔叔倉促病逝,實在難料!”趙家表舅悲痛地說道,“他還未及五十,又老來得子,堂弟現今連十歲都不到。”

謝觀昀沒什麽感情地說道:“眼下要緊的是涼州的權柄交接,趙淵盤踞涼州近十年,看他不順眼的人多了,病逝也算是喜喪,若是被人彈劾下臺才是麻煩。”

“再說,趙氏家大業大,能少他那稚子一口吃的不是?”他井井有條地說道,“幼子長于憂難,未嘗是壞事。”

趙家表舅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您說得有理。”

施施不懂這裏面的關隘,卻也感知到謝觀昀的涼薄與冷靜。

趙家表舅想與他講的是家事,而他答的卻是政事。

他這個人就好像永遠都是清醒的,所以才不會站錯隊,才能夠執掌國柄數十年……

就算夢魇裏李鄢上臺,他的相位大抵依然穩固的。

她忍不住地去想,父親又是如何變成現今的模樣呢?他年輕時也是這樣無情嗎?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李鄢打斷了他們二人的談話,謝觀昀眼神冷淡地看向他和施施交扣在一起的手指,意味不明地說道:“多謝雍王。”

李鄢也淡漠地應道:“謝相多禮。”

施施覺得像是有獵獵的冷風拂過,她和側旁的趙家表舅對上視線,露出一個不失禮儀的笑容來。

趙家表舅訝然地看過來,嘴巴張得極大,像是能塞進去一顆雞蛋。

“謝相對姑娘稍上些心為妙。”李鄢聲音冷淡,“不是每次姑娘走失,都會有人心善送到你跟前的。”

他的暗諷昭然若揭,幾乎是将對謝觀昀的不滿擺在了臺面上。

謝觀昀分毫不讓,也冷聲回道:“是嗎?我看倒是防範誘拐的人更重要一些。”

“就譬如這涼州的事。”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明明可以和平解決,有人偏要見血,以殺伐來鎮壓。”

這兩件事根本不相幹呀。施施在心裏想着。

李鄢撫上指間的玉扳指,輕描淡寫地說道:“那謝相覺得,對意欲拐騙孩童的人,是該和平協商,還是誅殺更适宜?”

施施愣了一下,意識到他說的是太孫。

趙家表舅端起杯盞,本想抿一口來緩解尴尬,卻不小心嗆着了。

“你們談,你們談。”他邊劇烈地咳嗽着,邊擺着手說道。

謝觀昀沒有再言語,而是回身給趙家表舅遞了方素帕,“你這喘疾是病,必須得治。”

見他與李鄢不再搭話,趙家表舅更慌亂了,急忙又咽了口水說道:“不礙事,不礙事的。”

謝觀昀轉過身,雙腿交疊,聲音漠然到了極致:“殺無赦。”

施施被他語調中的冷漠驚到,不由地有些悚然。

他宦海浮沉多年,以一己之力撐起謝氏的門楣,雖是財臣,卻也居相位、握生死,只是因為他是她的父親,她才從未察覺到他骨子裏的涼薄本性。

謝觀昀和李鄢是一類人。

自血海深仇中踏出,視生死富貴于無物,他們的魂魄裏都有極虛僞、極無情的一面。

雖然時常針鋒相對,但他們無疑是最能理解彼此的人。

施施突然生出個極大膽的念頭,父親會不會參與了夢魇中的那場殺戮,或者說,在當時他和李鄢是不是同一陣營?

畢竟當年謝氏與謝貴妃、雍王關系甚是親密,是榮辱與共的至親。

而意圖打倒謝氏、攪動宮闱的也是同一群人,所以父親與李鄢的仇雠是同一批人!

施施的掌心沁出冷汗,這麽明顯的事她怎麽現在才發現呢?

是了,張賢妃!

張賢妃是謝貴妃的貼身婢女,卻也是在謝氏的默許下獲得榮寵,彼時謝氏風雨飄搖,無力顧及宮闱,但這仇怨還是結下了。

所以這麽多年來,李鄢和謝觀昀的關系才那麽糟。

畢竟從李鄢的視角來看,張賢妃也算是歸屬謝氏,甚至比謝貴妃這個外姓養女與謝氏更親近。

這完全是符合邏輯的,他厭惡在母妃重病時趁機奪寵的人,也厭惡在危難時不予奧援的虛假外家,有時機後便迅速為真正的外祖平反、為施家正名。

但如果這一切都是掩飾出來的呢?

施施猛地回想起去行宮前的事,李鄢和謝觀昀那段時間常常為施家的人争吵,但父親并不是否定他,只是覺得他太急。

多麽明顯呀,就發生在她的眼底。

但她還是被全然地誤導了過去,可想而知還會有多少人誤會,以為李鄢與謝觀昀真的生了嫌隙,甚至于不同戴天。

很久之前李鄢好像就與她講過,他與她父親并無不和,她當時懵懂,并沒有留心他的話,更沒有往深處思索。

李鄢輕拍了下施施的肩頭,打斷她縱向延伸的思緒。

“施施,聽到了嗎?”他溫聲說道,“你父親說若有人敢引誘你,是要處以極刑的。”

施施的神情略有異樣,有一瞬間她不太敢看向他和謝觀昀。

荒誕、吊詭的念想在她的心頭萦繞,直到耳珰搖晃的清脆聲響蕩漾開來,她的思緒才徹底回到現實。

施施摸着耳珰上溫潤的幽藍色玉石,輕聲說道:“聽到了,七叔。”

她的神态有些不安,細白的指尖無意識地撥弄着細長的金鏈和玉石。

這樣子落到旁人眼裏是很明顯的,但她沉在自己的思考裏,并沒有覺察。

李鄢輕聲說道:“本王還有事要處理,謝相也早些休歇。”

他将重音放在“處理”上,語調中蘊着幾分寵溺,讓施施的臉頰倏然泛起粉來,她禮貌地說道:“殿下再見。”

李鄢離開後,趙家表舅仍在一盞一盞地飲茶,他面帶苦澀,像是巴不得自己的耳朵也能阖上。

施施坐在謝觀昀的身邊,将近處的餐碟推開,取來新的碗筷,又選了些新的餐點。

謝觀昀皺眉說道:“為什麽不吃青菜?”

施施有理有據地答道:“這是苦的,父親。”

“王院正說我的脾胃虛弱,不能總是吃苦,會發病的。”她暗戳戳地将早上的事又說了一遍,言辭委婉禮貌,聽得趙家表舅一頭霧水。

謝觀昀又問道:“那為什麽只吃肉食和甜品?”

施施睜大眼睛,愕然地說道:“父親,我又不是居士,為何不能吃肉和甜食?”

謝觀昀揉了揉眉心,對她的答話不以為意,“葷素搭配,方為正道。”

說着他便取來一雙幹淨的玉筷,為她夾了一棵水煮的青菜,好巧不巧地放在她盛乳酪的小碗裏。

施施腦中所有的沉重思緒全都化作雲煙,她氣得想要站起來,最後還是趙家表舅打圓場,給她遞來一碟雕花的漂亮餐點,他笑着說道:“施施,嘗嘗這個。”

她怒氣沖沖地咬住精致的小兔耳朵,茉莉的清香和面點的甜軟混在一起,讓本就精細雕琢的甜品更加誘人。

施施懶得再反駁,握住玉筷的手指飛舞,優雅而快速地用膳。

趙家表舅也沒再和謝觀昀聊政事,看見新上的什麽好看食物,就往施施的碟子中夾,到最後她才憤憤地吃下父親夾的那棵青菜,然後迅速咽了下去。

待到她吃得滿意,三人方才離席。

施施一上馬車就開始犯困,她的身體和精神都疲憊了一天,早就撐不住了。

回府以後,謝觀昀沒有叫醒她,直接令粗使婆子将她抱回院中。

誰知将她放到榻上後,施施又醒了過來,她打着哈欠沐浴,頭發沒擦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太孫傷得并不重,主要是手上的那道傷痕有些恐怖。

傷的時候感覺不深,但處理傷口的時候才發覺極是嚴重,他倒吸着冷氣,全賴侍衛竭力按住才沒有從榻上掙動起來。

醫官小心地為他清洗着傷處,不敢使力,也不敢不使力。

太子急得團團轉,厲聲說道:“到底如何?會不會留下疤痕?”

“這……”年輕醫官擦了擦額前的薄汗,“殿下年紀尚輕,只要仔細調養,不會有大礙的。”

李越也頗為無奈,向太子說道:“父王,我又不是姑娘,縱然留疤也無事的。”

太子恨不得拽起他的領子罵他,但看太孫冷汗直流,不由地又心疼起來,最後不輕不重地說道:“你懂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傷在你的身上,疼在爹的心裏啊!”

年輕醫官唇角微抽,心想這話好像不是這個意思,但見太子給太孫親自擦汗的勁兒,更加不敢怠慢。

太子是個話多的,邊照看太孫,還邊有功夫指斥他:“都說方太醫青年有為,又家學深厚,十分擅長診治女子的肌膚問題,連蕭貴妃都常常稱贊你,怎麽一到診治男子就不行了?”

姓方的年輕醫官垂着頭,似是努力讓自己的話音顯得不那麽敷衍。

“殿下,您高看微臣了。”他低聲道,“我也不過才入太醫院兩年,您不如去找王院正,他經驗最為豐富,且明年就要致仕,資歷最深。”

太子與太孫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搖了下頭。

誰還不知王院正受雍王恩惠,立場早就有所偏向,這方太醫當真是年輕天真,根本不問外物啊。

“诶,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方太醫。”太子換了笑臉,“勿要妄自菲薄嘛……”

他正說着,忽然有內侍通傳雍王過來了。

太孫面露異色,想要低聲叫住太子:“父王!”

但他只發出來了細細的抽氣聲,太子已經走出偏殿迎接雍王。

“阿月,你怎麽過來了?”他喚得親切。

李鄢冷淡的面容蘊着些倦意,眉間似有霜雪,他輕聲說道:“我來看看皇侄。”

太子忙引着他進來,“這孩子真是不小心,竟将陛下最心愛的瓷瓶打翻了,手背上也落了道口子,看着駭人。”

世上大概也只有他會将太孫喚作“孩子”,仿佛他還是個垂髫稚童,而不是一個已經快要成熟的政客。

李鄢步履輕緩,珠簾掀開的一剎那,那被暖光照亮的冠玉面容似流轉着月華,俊美得不似人間的活人,倒像是索命的厲鬼,更叫人驚詫的是他唇邊竟噙着少許笑意。

他性子冷淡,連淺笑都少有。

唇角上揚時讓人生不出暖意,反倒在心底泛起深寒。

他知道了。太孫打了個冷顫,額前的冷汗順着臉龐滾落,滴在榻上。

李鄢低聲問道:“皇侄的傷如何?”

那年輕醫官頭一回見這尊大佛,慌忙地站起身來答道:“回禀殿下,只傷到了皮肉,并未傷及指骨。”

李鄢沒再多言,“那便繼續診治吧。”

太子拉着他坐下,狀似無意地問道:“你今日又同謝觀昀起争執了?”

“倒也不是。”李鄢阖上眼眸,身子向後倚靠,“京中不時有兒童被誘拐,他覺得應當将犯人殺無赦,語氣重了些。”

太子松了口氣,說道:“我還當是什麽事,他怎麽有功夫管這?涼州的財賦整治推到一半,現在趙淵一病嗚呼,他該着急那個才是。”

李鄢漫不經心地說道:“許是擔憂女兒?”

他們二人說話的聲音不大,太孫卻如墜冰窟,李鄢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将要去靈州不假,但京中還有謝觀昀。

太孫若是敢動施施,謝觀昀也不會放過他。

到底是嫡長女,縱是再無寵,也不會看着她叫人糟踐。

太孫咬住牙根,那年輕醫官手不穩,将藥汁滴進了還在淌血的傷處,讓他疼得生生昏厥過去,連舌頭都要咬掉。

太子急忙過來看他,雍王也緩步跟了上來。

李鄢手裏拿着一把折扇,太孫本來傷處就疼,見李鄢拿的折扇是央求太子幾回,太子都舍不得給他的那把名貴折扇,心中更似在滴血。

雍王身患眼疾,連扇面都看不見,這不是暴殄天物嗎?

李越實在控制不住表情,眼中的郁氣快要滿溢出來。

李鄢把玩着折扇,容色冷淡,沉靜得像是浸在清輝之下,出塵決絕,恍若谪仙。

憑什麽?這個人什麽都不做,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權勢、富貴、皇帝的信重,連施施那等絕色美人都傾慕于他。

太孫越想越難受,可就在李鄢指尖顫抖的一瞬間,他還是不顧一切地将那柄名貴折扇穩穩地接在了手裏,手背的傷痕再度撕裂淌血,但這都不及他心上的至深痛楚。

他顫抖着手将折扇遞給李鄢,“皇叔,您……拿穩些。”

“言行失儀,李越。”太子斥責道,“怎麽同你皇叔講話的?”

李鄢平靜地說道:“無事,兄長。”

“天色已遲。”他低聲說道,“改日我再來探望皇侄。”

他一展折扇,周身都帶着風流的意蘊,當真是宛若天邊的皎月,将旁人都襯得跟溝渠裏的泥沼一般。

李鄢言辭簡略,太子卻面露笑意,樂呵呵地送他離開。

太孫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底的濃郁恨意快要收不住,他阖上眼眸,咬住木棒,令方太醫盡快診治。

待到太子回來時,傷處已經被處理好。

二人乘馬車回東宮,太孫啞着聲向太子說道:“父王,不能再信任皇叔了。”

他覺得有些諷刺,直到這時,他還是不敢在父親面前稱呼李鄢的名諱。

太子怒氣沖沖地敲了一下他的頭,厲聲道:“誰讓你去招惹謝氏的姑娘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不要命了?”

李越心中不忿,在諸位皇子中,他的祖母身份最低,僅是一介婢女,性子據說也很是軟弱,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他父親也被教養得與世無争、沒有狠勁。

若不是雍王意外傷眼,這儲位不可能落到父親的手裏。

李鄢這些年是對太子多有照拂,但他心思深沉,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報複欲極強,凡是擾了他的道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

甚至能不能留一條賤命都難說。

太子見他垂下頭安靜地思索着什麽,又憐惜起這僅有的獨子起來。

他壓低聲音在太孫的耳邊說道:“你又在多想什麽?在陛下惱怒時,你覺得和他起争執是勇,還是退避忍讓是勇?”

太孫聽到他這開頭就知道他要開始講大道理,耳根裏的繭子開始作癢,很是恭敬地說道:“父王,我明白。”

太子還是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孔夫子怎麽說的?小不忍則亂大謀……”

太孫幹脆阖上眼,還沒休息夠就被太子又一巴掌拍醒。

回到東宮後,太子親自送他到了寝殿裏,非要看着太孫入睡才安心。

太子在宴上很少飲酒,回宮以後令人拜好酒具,就在兒子床榻的對面一盞一盞地飲酒。

“你快些睡下。”他邊飲酒邊說道。

李越累得精疲力盡,沒過多久就熟睡過去,綿長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宮室中顯得很是清晰。

太子喝得滿足,令人将酒具和小桌案一并收起,輕手輕腳地走到兒子的身邊。

太子自知庸常,生得也沒什麽亮點,所幸獨子生得像他母親。

太子妃已經亡故三年,她在時是不允丈夫過度飲酒的,其實他酒量很好,喝得再多腦中也始終是清醒的,但此刻他仍是有些醺然,沒由來地想起十餘年前的往事。

當時先太子剛剛薨逝,他是個沒福氣的人,自小就多病。

他的母親是皇帝潛邸時的原配,本該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但皇帝即位後卻沒有将她冊封為皇後,只堪堪得了個妃位,封他為太子也是勉勉強強,打發言官而已。

反倒是謝氏的那位,甫一入宮就是貴妃。

前朝外戚勢大,今朝不立後是不成文的規定,所以那貴妃的位子便是最尊。

先太子死後,所有人都覺得新任儲君應是李鄢,他出身最尊貴,人也是無可挑剔,單單容貌出衆得叫人豔羨不已,既善為文作畫,也善騎射。

才十三四的年紀,就比一衆兄長還要出色十倍百倍。

怕是皇帝自己也沒想到,他能生出個這般優秀的兒子。

但李鄢和謝貴妃都是性子和柔的人,甚至可以說有些淡泊漠然,不在乎外物,也不在乎旁人怎麽看。

淳道二年的冬天極冷,大雪深數尺。

他那時年紀已經不小,但仍在住在宮中,遲遲沒有開府,知悉七弟剛滿十四就要開府時,他心中酸澀至極,恨不得到皇帝的跟前去控訴。

就這還開什麽府呢?大哥雖是剛死,但皇家沒有為長子服喪的規矩。

最遲明年三月,李鄢就能直接搬去東宮。

他心裏憤憤不平,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禦花園的亭子裏發呆,天上突然開始飄雪,等到他發覺小雪變成暴雪時,天已經快要黑下來。

他沒帶人過來,狼狽地在雪地裏奔跑,路過謝貴妃的宮室時,忽然有人撐着傘過來拍了下他的肩頭。

李鄢遞給他一把傘,嗓音清越:“兄長怎麽在雪裏跑?”

雍王雖還年幼,但已經生得極好。

面容似崖間新雪般,清冷昳麗,但最叫人移不開眼的還是那雙眸子,黑白分明,靈動美麗,在光下時如琥珀閃閃發光,在暗處又如浸透江南的杏花煙雨。

他有些尴尬地說道:“我、我忘記今日要下雪了。”

李鄢輕聲說道:“兄長快些回去吧。”

“好。”他愣愣地握緊青竹制成的傘骨,手足無措地往自己的寝殿奔去。

冷風如刀子般拂過他的臉龐,也瞬時割開他的心口。

但他當時只覺得李鄢虛僞、矯飾,絕不肯相信雍王是真的心善之人。

以至于他做完那些荒唐事後得知真相時,心底的防線一下子就垮了——

世人都知雍王李鄢最是冷漠、無情,卻鮮少有人知道他傷眼前,是在冷酷的深宮裏最和柔純善的人,雖然極優秀,卻從不出頭冒尖,連與下人說話都是溫聲細語的。

縱是有人犯了大錯,也不會說太重的話。

像極了、像極了……像極了誰來着?

太子頭痛欲裂,酒勁突然就上來了,他環視着太孫的寝殿,撐着頭站起身來,腳步虛浮地走了出去。

像誰?到底像誰來着?

他扶着博古架,書冊的香氣蔓入他的鼻間,繼而湧入肺腑。

哦,他想起來了!像施施,像那位小謝姑娘!

太子突然明白過來,為何在他見到施施時,會覺得熟悉,她和少時的李鄢是真的像,就像是一對嫡親的兄妹似的,難怪李鄢會這樣照拂她……

加之先前本就是李鄢名義上的叔叔,他怎麽會不同情她?怎麽會不想要保護她?

叔侄間的情誼,真是深厚!

太子有些莫名地解脫,十餘年了,李鄢終于能有些人似的情感,他的心裏也好受許多。

*

施施這一覺睡得不好,她像是在噩夢裏不斷地掙紮着,一會兒夢見血泊,一會兒夢見東宮,一會兒又夢見鸩酒。

她發熱得厲害,眼前一片昏黑,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

身子也是滾燙的,唇間呵出來的熱得灼人。

青蘿将水喂到她的嘴邊,小心地将她扶抱起來,施施像幼貓般喝了兩口就停下來,她低聲哼哼着:“難受……”

嗓音細弱,聽着可憐。

綠绮摸着她的額頭,擔憂地說道:“早知道昨夜先把頭發攏幹,再讓您入睡了。”

施施握住她手貼在臉頰上,像是在試圖汲取些涼意。

府醫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診過脈後臉色大變,手忙腳亂地寫方子,讓藥童盡快煎藥,然後慌裏慌張地親自去見謝觀昀。

青蘿還沒來得及多問,他就已經離去了,只留下一句快遣人去宮中請禦醫。

皇帝的千秋節,按例是休沐三日,謝觀昀不在宮中當值,今日正在府裏休息。

“他怎麽這麽急?”青蘿愠怒地說道,“是不是昨日清晨在國公那兒吃的東西有問題,姑娘脾胃虛弱,現在有了後遺症?”

綠绮也憂心忡忡,她撫着施施的臉頰,用浸過溫水的軟布擦拭着她的額頭和脖頸。

施施腦中昏沉,才剛喝下一湯匙的藥汁,就盡數吐在了缽盂裏。

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細聲說道:“喝不下……”

謝觀昀沒讓人通傳,直接走了進來,他臉色鐵青,難看到了極致,方才那位府醫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大氣也不敢出。

他摸了下施施的額頭,低聲問道:“很不舒服嗎?”

她眯着眼,聲若蚊呢:“難受……”

謝觀昀急躁地問道:“禦醫大約還有多久過來?”

他很少有這樣沉不住氣的時候,綠绮攥住帕子的手越收越緊,眼中蒙上一層水色,啞着聲回道:“應當不到一刻鐘就能過來。”

房中寂靜,桌案上的藥漸漸冷下來,施施的額前卻越來越滾燙,她連水都喝不下去,燒得快要昏迷過去。

禦醫是一路打馬疾馳過來的,風塵仆仆地走進屋中,發冠都歪斜得快要墜落。

診過脈後他看向府醫,低聲說道:“您所料不錯,姑娘這不是病,是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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