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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暗無天日的房間裏,一縷煙飄飄然,狹小陽臺,靛藍暮光透入,寧珵钰回複着妹妹的短信,下午他忙得腳不沾地,吃飯時間才歇息,桌面上的面條凝成固體,吸飽了湯汁。寧珵钰覺得鹹,沒吃幾口。
寧珵欣照例給他問好,又發了幾張練習紋身的照片來,寧珵钰放大那照片看,沒看出什麽名堂,不過是一些線條,五顏六色深淺不一的線條。
妹妹:練完了,回宿舍。
寧珵钰拇指敲敲手機:記得吃晚飯,別熬夜。
妹妹:知道了知道了。
兩個“知道了”,寧珵钰能想象出他妹說這話時的不耐煩,他切出微信,對着系統自帶的搜索引擎發呆,像是那三個字燙手一般,寧珵钰只輸入了“txl”,跳出一堆“通訊錄”、“他醒了”、“吐血了”無關詞彙,他一行行切換,那三個字都沒有出現過。
同性戀從未出現在他手機輸入法中,像一種詛咒,寧珵钰避之不及。
早上他罵完古鷹惡心,他以為罵了就罵了吧,對同性戀需要這麽高素質幹什麽,他心中的同性戀一直是——算了,甭提,寧珵钰怕自己被回憶裏那幾張面孔惡心得吐出來,本來就沒吃幾口面條,要都給吐了,這晚餐不就浪費了,花了他十五大洋呢。
總之罵完古鷹,結果是讓古鷹反訓了他一番。
古鷹說,“你罵我惡心,我沒問題,但你不能因為同性戀這個身份覺得我惡心,最起碼的尊重得有吧?二十一世紀,性取向自由,好嗎?”
剛讓古鷹說完回到理發店,寧珵钰心裏滿是不屑,一直到接了一個又一個客人,惱羞成怒的情緒慢慢平息,寧珵钰才發覺,不論他對同性戀是什麽态度,那話似乎的确說得有點重,古鷹其實也沒做錯什麽,沒招惹他,給他點外賣這件事——算不上招惹吧?
寧珵钰郁悶地點開古鷹的朋友圈,他朋友圈裏沒發什麽和自己相關的,都是紋身客照,偶爾偶爾一兩首歌曲分享,配文無一不是“晚安[月亮]”。和他本人相關的,恐怕只有那朋友圈背景,古鷹結實有力的右手小臂,手腕內側一條十分顯眼的六色彩虹紋身,食指小指伸出,比了一個“惡魔之角”,畫質不太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拍的。
有點搖滾有點叛逆有點非主流,寧珵钰關了手機,想起古鷹那張明明挺溫和,雖然眉眼深邃,眼神很柔和,但卻說不上來哪裏有點賤兮兮的臉......他拿起筷子扒開凝固的面條,又吸溜了兩根,粘牙。
也不知道是不是讓古鷹激了一下,寧珵钰這晚沒睡好,前些日子——也是讓古鷹放開門紅的鞭炮激的——做噩夢夢見自己是年獸,這晚他夢見念小學那幾年,父母健在,妹妹剛出生沒多久,還讓媽媽抱在懷裏喂奶喝,家裏為了迎接小女兒的到來,添置了許多粉色的東西,他媽媽湊單順便給寧珵钰買了個粉色的棒球帽,寧珵钰一戴,本就生得可愛俊俏的小臉蛋,更惹人憐惜了,媽媽看着歡喜,寧珵钰也才七八歲人,哪有什麽男女應該不應該穿戴粉色的概念,第二天美滋滋戴去學校。
這一戴就是好幾年,初中,父母已經去世了,寧珵钰沒舍得丢掉那頂帽子,偶爾戴一下遮陽,同學們沒啥大反應,頂多開玩笑地噓一下,“寧珵钰喜歡粉紅色呀——羞羞臉”,他笑笑不說話,心情好了還會回一句“粉色好看”。
某天放學,他戴着這頂帽子,迎着夕陽,低下頭趕路,走着走着,剛走出校門口,眼前出現一雙軍綠色的布鞋,髒兮兮的,沾了一點泥土。
寧珵钰停下腳步,仰起臉,一個中年男人堆滿褶皺的臉映入眼簾,他滿面淫笑,眼睛嘴巴仿佛細細的蛆蟲:“寧珵钰小朋友嗎?你舅舅讓我來接你去飯店吃飯,他們都在那兒等你。”
寧珵钰醒了過來,他摸了摸額頭的汗,冰冰涼涼,拉亮床邊的臺燈,灌了一大口放在臺面的水。
夜晚格外寧靜,寧珵钰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忽然耳邊轟隆一聲,吓得他打了個哆嗦。不過這聲音僅僅一兩秒就漸遠消失了,那是有人大半夜開摩托的噪聲,寧珵钰被吓得在心裏罵了一句髒話。
他坐了一會兒,有些悶熱,掀開被子,拉下右半邊的褲子,大腿外側,靠近屁股一處,有一道猙獰的疤,五六厘米長,新生的肉不太平整,手摸上去像是浮雕,只不過是軟軟的。
他不讨厭這處疤,當年如果沒有這道疤,可能他現在已經和爹媽天堂相見了。
寧珵钰蓋好被子,關掉燈,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方才這夢境很真實,唯獨有一點,和寧珵钰記憶裏不太一樣。
記憶中,背對着夕陽來的那人不是一個滿臉油光的變态大叔,而是一個穿西裝的人,衣冠楚楚,手腕戴了銀色的表,鼻梁上架着墨鏡,皮鞋擦得锃亮——看起來很可靠,說話語氣也很溫和。所以天真的寧珵钰才信了他的話,跟他上了車,讓他和車上幾個陌生男人給扒光了才意識到事情的可怕性,慌亂之中掙紮着跳了車。
大腿外側的疤是跳車時不太走運,摔在了一只銳利的破損易拉罐上,鋁片隔着薄薄的棉質內褲割開他的皮膚,他流着血一路憑借感覺跑回了舅媽家,舅媽一家子都不在,可能是去接妹妹和侄女放學了,他又跑下樓,樓下藥店的張阿姨見到他,大吃一驚,簡單處理後直接給送去了醫院。
這件事之後,寧珵钰和平時沒什麽兩樣,該吃吃該喝喝,見到大人和往日一樣禮貌打招呼,和同班同學然談笑風生,沒人知道他怎麽死裏逃生的。
舅媽問他怎麽傷的,畢竟送去醫院時身上光溜溜只剩條內褲,她還擔心小孩是不是遭受校園暴力,會不會留下心理陰影,但寧珵钰只說沒關系,不肯說原因,也不哭不鬧,在醫院打吊水的時候冷靜得很,寧珵欣疑惑問他,“哥哥怎麽受傷了?”寧珵钰随口道在樓梯腳一滑摔了。
從醫院出來,縱是舅媽覺得疑點重重,也沒再追問,寧珵钰始終不是自己的小孩,而她也始終不是寧珵钰的親媽。
這事兒翻篇後,沒有人再提起來,寧珵钰也想盡自己所能去忘記,忘掉那炫目如火的夕陽下,落在別人車裏再也撿不回來的粉色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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