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Helle 29

第136章 Helle 29

第二天一大早, 冷芳攜見到了鄭說口中“說一不二、性格冷肅、不好相處”的實權派。出乎意料的是,對方一身米色休閑服,長卷發懶散地垂在肩頭, 脖上挂着銀藍色耳機。

若非知道對方在鄭說還沒誕生時就已經在方舟擁有一席之地, 光看這身打扮,冷芳攜還以為她是還沒畢業的大學生。

“您好,我是林佩。”她說。

面對冷芳攜,她的态度堪稱平和,遠不像鄭說描述的那樣極端。

鄭說有些驚訝,不過他對林佩作何打扮并無興趣, 強硬地關掉機仆, 搶過收拾行李的工作。

冷芳攜沒在他家住多久, 與離開新南公寓時相比, 增添的個人物品寥寥可數。鄭說給他買的卻有一大堆, 吃的穿的玩的,放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亂, 不斷收拾好的箱子擺在一起, 頗為壯觀。

“……”冷芳攜提醒,“那些東西不用帶。”

靠枕之類的,有兩套換着用足夠了, 他實在不懂鄭說買回的貓爪墊子、雲朵墊子以及其他花色圖案的墊子究竟有什麽區別。

鄭說下意識想跟他嗆嘴, 瞥見一旁微笑着的林佩,意識到現在的情景,忍下打情罵俏的沖動,随口說:“這些東西我也要用啊, 不能光拿你一個人的東西吧。”

冷芳攜:“……嗯?”

鄭說也要跟着去?

林佩解釋說:“方舟太大,人員組成複雜, 考慮到鄭說已經熟悉您的情況,我們拜托他照顧您。”

說辭很好聽,其實鄭說并非她的第一選擇,這只是一種妥協的選擇。林佩原本還抱着一種考察的心态,親眼看到兩人的相處狀态後,被濃濃的狗味嗆到,心頭最後一絲憂慮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該說不愧是鄭白鏡的克隆體嗎?

本體跟着首領屁股後面跑,克隆體也一看到首領就吻了上去。

可謂一脈相承。

……

方舟集團大樓總高570米,地上建築剛好一百層,它呈螺旋式上升,半空中搭載無數組合實驗室,白天時顯得宏偉壯闊,夜晚的月光和慘白色的照明燈則使得方舟總部如同來自荒野上的機械怪物。

它深深紮根在第三區的土壤裏,不斷開辟地下空間,迄今為止,誰也不能說清它擁有怎樣遼闊的地下王國。

居住在附近的權貴猜測方舟或許正通過地下軌道搭建出一條隐秘的運輸網絡,夜半時分,他們總能隐約聽到自地下傳來的隆隆之音。

冷芳攜就是通過其中一條軌道秘密抵達總部,來到空無一人的77層。

“60層以上的區域不對外開放,只有輸入通行密碼,電梯才能在對應樓層停留。這是我私人的樓層,沒人能知道您的到來,更沒人會打擾您。”林佩開啓智能家居,灰暗的客廳一瞬間被燈光照亮。

那一刻,冷芳攜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抵達新時代之後,他好像一直保持從這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忙碌狀态。身邊的人也不停更換。

現在,他的住所被安排在第三區最昂貴的地标建築物中,一整面的玻璃牆清澈透明,足以令他将遠處的深色的山脊和迷亂的建築群燈光納入眼底。

這座城市就在他眼中。

出乎冷芳攜意料,林佩将他帶到方舟之後并無其他舉動,既沒有試圖從他口中套取遺落聯邦時代的情報,也沒有将停滞不前的秘密項目交付到他手裏。

仿佛是從野外取回一盆古老植被,只要看到它生長的姿态就心滿意足。

林佩每天都會抽時間來看望他,見面時間長至十幾分鐘,短至兩三分鐘。而他們交流的永遠主題是冷芳攜的生活,林佩似乎單純地把他當成舊時代的遺落珍寶,只想給予他足夠好的生活。

大多時候,林佩風度翩翩、精力充沛,看起來随時能在千人會議廳中進行一番振奮人心的演講,只有少數時間,她會在冷芳攜面前流露出疲倦。

“這個世界正在走向毀滅。”她說,一個宏大的主題。

“世界毀滅”、“世界末日”,亘古不變的争論主題,有人說仿生人即将取代人類,舊聯邦政府是人類文明的叛徒、蛀蟲,有人說機械污染了人類自然的血脈,讓每個人顯得像藍血動物,有人獨自清醒,嘲諷地高呼人類并非世界,不要将一無所有的恐慌一廂情願地加注到世界身上,世界知道你們這些垃圾假模假樣關心它嗎?

冷芳攜所處的時代,文明毀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所有人都認為人類即将滅亡的時候,這群猴子卻頑強地存活下來,剛剛解決外敵,就迫不及待地遵從血脈召喚開啓內鬥。個體的人顯得彌足珍貴,但當人口變為一串數字,毀滅就跟碾碎一片螞蟻一樣簡單。

然後人類不僅沒有滅亡,還延續到了現在,近乎成為星球霸主,高速發展的科技讓許多人開始展望星外的世界,盡管天空上高懸着一顆熾熱漆黑的太陽。

新時代是個充滿希望的時代,然而它的舵手之一卻談到毀滅。

林佩手間夾了根細長香煙,沒有點燃,只是這麽夾着。

“看起來欣欣向榮,是吧。”黑發女性淡淡笑了,張口吐出一連串的數據,“出生率聽起來還不錯,但自然出生率跌破零點已經足足十年——我們當然可以通過體外胚胎培育技術在溫室裏繁衍出源源不斷不明父母的孩子,事實上,我們正是這樣做的。”

“科技使得我們再也不需要把一個勞動力束縛近十個月之久,冒着極大風險産出一個胎兒,那太低效了。他們不在乎新生兒是從母親身體裏爬出來,還是被人從培養液中成批打撈出來,只要有足夠的人出生,長大,然後為他們工作、奉獻,就足夠了。現在看來,這個輕蔑的想法只會帶來災難。”

林佩指了指窗外,那裏有一顆太陽,日夜不息地注視大地。

“那些溫室新生兒,絕大多數在十三四歲的年紀就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少部分平安長大的,要麽在街頭巷口抽搐痙攣,靠電子毒/品度日,要麽成為刀尖舔血的掮客、雇傭兵——那已經是不錯的職業了。當我們随意設定他們的出生,用極低成本換來一個又一個生命體,期待他們創造出比出生更大的價值時,絕不會想到,數年後這些溫室胎兒會用更加随意的方式結束掉他們廉價的生命,讓我們血本無歸。”

“這并不是群體性自殺行為。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林佩幽幽說道。

“奪取,給予。”冷芳攜吐出兩個詞語,“看來你提到的孩子們完全抛棄了其他未來,直接選中最幽暗、最崎岖,也是最瘋狂,沒有未來的路。”

餘光中,冷芳攜看到了燼的影子,主神對兩人的交談無動于衷,眼神的落點停留在他身上,除此以外的所有都不值得在意。

“只是,只是,我們別無選擇。”

短暫的沉默,林佩低低笑了一下,片刻後,她含着歉意地說,“抱歉,發牢騷了。有時候我懷疑祂從我這兒拿走的其實是堅定,使得我總是憂心忡忡、疑神疑鬼——就算每年出生率為負,又跟我有什麽關系,反正到我閉眼的那一天,人類照樣生龍活虎,而我死後,又哪管洪水滔天?諾亞方舟可不會接走一具腐朽了的屍體。”

話雖如此,女性眼底卻沉澱着罕見的迷茫。

冷芳攜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等到大意志被回收,任務結束,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會走向何處?

繁榮昌盛?亦或是就像燼所說,注定遍布裂紋,走向無可避免的毀滅?

主神的眼瞳漆黑得不見一絲光亮,光是注視,就讓人感到脊柱發涼。

那平靜的眼神似乎在說:是的,正如你所想。

“她的秘書朝九晚十,加班是固定項目,聽說林佩比她秘書還忙,每天睡眠時間不到四小時。”林佩走後,鄭說才迫不及待地從房間出來,牢牢霸占冷芳攜身邊的位置,直白地表達不滿,“都這麽忙了,還天天來看你,她對你是真愛。”

鄭說很不喜歡每天固定幾分鐘的打擾,話裏怨氣滿滿,但他無可奈何。

冷芳攜撫摸着手下的黃毛小狗,四腳生物适時發出舒适的哼唧聲,看得鄭說一陣眼熱。

這寵物乍看上去跟真狗無異,其實是林佩送給冷芳攜的禮物,一只昂貴的陪伴型機械,不僅擁有充沛的情感拟真系統,必要時刻還能守衛主人的安全。

于冷芳攜而言,這件禮物最大的用處就是容納圖靈機無處安放的意識體,現在他溫熱的舌頭輕輕舔着冷芳攜的手心,眼瞳天真愉快,尾巴甩得像螺旋槳,完全看不出內裏藏着一位曾經與世為敵的仿生人。

“它的尾巴絕對故障了。”鄭說一臉嫌惡,“正常寵物不會這樣,冷芳攜,你把它給我,我拿去返修。”

冷芳攜掀起眼皮,涼涼地看他一眼:“這是我最後一次重複。不要試圖把它丢進垃圾桶裏。”

迎合着他的聲音,小狗愉快清脆地汪叫幾聲,身上一股活潑的勁兒。鄭說胃部痙攣,差點沒吐出來。

他想,這是哪個部門設計的傻叉系統,他絕對要全斃掉,把成品召回,集中銷毀。

恬不知恥的野狗還想繼續舔手掌,被冷芳攜捏住嘴巴,拍拍屁股送到地板上,青年含笑着打趣:“去玩吧,小狗。”

鄭說差點跟着汪出來。

膝蓋上總算沒狗了,鄭說親昵地湊過去,咬了下冷芳攜的耳朵,素白的耳廓頓時染上淡淡的粉色。

冷芳攜按住他的側臉,冷聲:“你也滾。”

“別啊——”鄭說拖長尾音,懶洋洋地說,“我一直陪你,沒有功勞也有苦惱,你不能對我這麽冷酷無情。”

他倒下來,控制腹部核心,輕輕地壓倒在冷芳攜的雙膝之上,那雙兇厲的眼眸此刻放松得擴圓,如同狗眼。

鄭說望着冷芳攜濃而密的眼睫,狀似不經意間問了一個問題:“你當初為什麽取了「黑帽子」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聽起來不像駭客團體,像是行為藝術團,或者某種紳士聚會。”

“大家各有猜測,我也很好奇。這應該不涉及機密?你能說說嗎?”

冷芳攜道:“沒有特殊含義,随便取的。”

鄭說挑了下眉:“真的沒有?可我聽說,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鄭白鏡。”

他大概想顯得雲淡風輕,殊不知提到本體時那種咬牙切齒的吐字暴露了一切。

“白,對應黑。鏡子,對應帽子。”鄭說解釋猜測的來源。

冷芳攜很想問他究竟從哪兒看來這些弱智猜測,但看到鄭說那一副“我一點也不在乎只是随口問問”,實則在意得不得了的模樣,沒有立即否認,而是眨了眨眼,輕輕說道:“你怎麽知道。”

“……!”鄭說立刻繃不住了,坐起來一副老婆出軌的表情,“好啊,你居然真的,我靠……他憑什麽啊我靠!”

語無倫次,顯然破大防。

冷芳攜無語地拍了下他的臉:“黑帽子源于我制作的第一個程序,給畫像戴帽子,這個歷史課本上都有,你能不能長點腦子?”

鄭說摸着臉,語氣哀怨:“寫是這樣寫,可誰知道真相如何呢?”

“愛信不信。”冷芳攜把他推開。

“別啊——我信!你說什麽我都信。”鄭說死皮賴臉不肯走,摟住冷芳攜的腰,一把抱到腿上,腦袋搭在青年肩頭,搖晃了幾下,鄭說在想用什麽東西轉移話題,忽然想到什麽,“既然現在在總部,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兄弟們。”

他補充道:“不是那群蠢貨,而是另外的克隆體。”

培育室就在62層,被切割成數個房間,從天花板到地磚,一切都是潔白無瑕的。

冷芳攜嗅到了消毒水的氣味。

這裏空無一人,只有輪椅軋過和鄭說腳跟觸地的聲音。

鄭說熟門熟路地帶他輸入密碼、刷虹膜,敞露的房間裏屹立數十個培養皿。

“我的成功扼殺了未來無數克隆體的出生,這裏幾乎半廢棄,最低限度地維持我同批次的兄弟的生命——研究員首席說,要是之後發生病變,我還可以使用他們的器官。”

“有時候,我會來這裏看看他們。雖然他們大部分還沒有産生意識,唯一的一個還因為高度病變整天不清醒。”

比起鄭說,培養皿裏的實驗體更像他們基因的來源,但鄭白鏡沒那麽蒼白、瘦弱,帶有明顯的畸形。

燈光幽綠,讓他們顯得像瘋狂科學家的成果,下一秒就會睜眼露出獠牙。

“走吧,去裏面。”鄭說推他往裏走,“唯一的那個,要是剛好碰上他清醒,也許你們還能聊聊天。”

鄭說如此憎恨他的本體,提到其他克隆體時,語氣卻很平和,沒那麽瘋癫。

最裏面的克隆體睡在醫療艙內,冷霧籠罩着他,與其他克隆體不同的是,他有一具健壯的身軀,肌肉排布合理而優美,面部輪廓更加粗犷。他緊閉着雙眼,冷芳攜猜他一定正沉浸在某個夢境中。

“他快死了。”鄭說輕輕敲擊醫療艙,“從他誕生開始,病變就在持續,基因崩潰無法逆轉。我想想,據推測,還有二十天左右。”

“到時候他會嘭得一聲,變成一團血沫,然後被迅速地回收。”鄭說不甚在意地說,臉上沒有任何兄弟瀕臨死亡的傷感,冷光打在他臉上,使得他像冷硬的大理石。

冷芳攜手掌落在艙壁上,這個動作一下驚動了克隆體。

“嗯?”鄭說挑眉,“我來過這麽多次,他都半死不活不理我……難道是因為他察覺到你來了?”

克隆體眉心緊蹙,眼皮不安地顫動,那雙垂下的雙手,冷芳攜能清晰地看到手指艱難的活動。

幾秒鐘後,克隆體睜開了眼睛,幾乎沒有迷茫的時刻,一瞬間就抓住冷芳攜所在的方位。

寬大的手掌也貼向艙壁,正與冷芳攜的手隔着一層薄薄的玻璃貼合。

克隆體雙唇蠕動兩下:“你……”

冷芳攜看到了他眼底的迷惑,還未接收更多信息的克隆體,大概不清楚他的身份,只是遵循本能地看向他。

看着他——素白的皮膚,仿佛揉進了雪的精魄,鼻梁高而挺拔,秀麗的下落,濃密的睫毛宛若扇子展開,眼角微微上挑。是毫無疑問的美人。

那頭長而筆直,仿佛深邃黑夜一樣的頭發,就像名貴綢緞從上方垂下來,讓克隆體有一種被溫柔籠罩的錯覺。

克隆體對上那雙沉靜的眼睛,裏面不含任何憐憫、或者新奇,只是安靜地看向他。

那麽清澈,又那麽孤獨。

你是誰?又在想什麽?

他伸手想要掩住那雙眼睛。

冷霧随着滴滴的警報聲充斥整個醫療艙,克隆體艱難地撐住眼皮,卻也在越來越濃密的麻醉氣體中不甘地閉上了雙眼。

“哈……”鄭說眨了下眼,“我開始懷疑鄭白鏡是不是在基因裏動手腳了。”

出于某種偏執,克隆體的手仍然與冷芳攜相貼了幾秒鐘,但沒過多久,就遺憾地滑落了。

青年背對着鄭說,幽暗的光打在他臉上,并未讓冷芳攜顯得陰森詭異,反而為他蒙上了一層郁郁寡歡的影子。

冷芳攜嘆了口氣,輕聲說:“你好。晚安。”

看着這一幕,鄭說忽然想到,自己現在狀似健康,沒有任何基因崩潰的痕跡,但從前的實驗體裏,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頭兩天看着還不錯,到第三天就急轉而下的情況。

只是鄭說的健康持續了太久,太久——

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不會再有意外。

但現在,那些或殘疾或死亡,或在胚胎狀态時就裂變的克隆體們,化成一道道銳利的三角棱錐,在鄭說為了與冷芳攜的關系而開心喜悅時,狂風驟雨般狠狠砸下來,如同無法躲避命運。

驟然緊繃的背部,驚懼的冷汗密密匝匝。

要是健康的其實不健康,完美的其實不完美——要是突然一日,隐秘的缺陷爆發,他落得同其他人一樣的下場,怎麽辦?

死,鄭說從不懼怕。

但在擁有了冷芳攜之後死——

這一刻,他忽然體會到了與鄭白鏡同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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