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海魚，雪跡，與死者

第103章  海魚，雪跡，與死者。

萊克的頭好像更痛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痛出了幻覺。

因為他好像聽到眼前的妻子大咧咧地問了一句：“……回來了啊？”

不, 這不是錯覺。

因為近來一直對他無比冷淡的妻子此刻竟彎着唇角、沖他露出一行白牙……沒錯，剛才就是他的妻子在說話沒錯。

她還沖他笑了。

但是……萊克應一聲之後再次按住了太陽穴，他有些疲憊、更感到莫名。

問道：“伊琳……你怎麽在門外站着？”

“呃……”乘坐在萊克體內的楊善看見面前的伊琳撓了撓腦袋——能看出來, 她正在絞盡腦汁地思索。

可半晌, 這位似乎不太擅長撒謊的白人女性才憋出來一句：“我要是說我在夢游……你信嗎？”

萊克：“……”

萊克的頭更痛了。

但他沒有追問。

一時間, 夫妻二人宛若最熟悉的陌生人，站在自家房門前, 相顧無言。

“萊克知道, 自打住進鱗人公寓, 妻子就在莉莉的撺掇下與自己貌合神離……她不會對自己說實話的……當然, 這不是她的錯, 要怪就怪那個莉莉……”紅鼻子老頭打了個哈欠，慢悠悠補充道, “……萊克就是這麽想的。”

Advertisement

不知紅鼻子老頭有沒有對伊琳體內的玩家補充說明什麽……但夫妻二人在家門口足足站了兩分鐘, 衣着單薄的伊琳才跺跺腳、将門口雪水踩得啪嗒啪嗒的, 埋怨道：“你怎麽還不開門？”

萊克一頓——他險些忘了有自己在的時候從不忍心叫伊琳做這些瑣事了。

萊克很不好意思，也很愧疚, 語氣變得小心翼翼的：“抱歉……我忘記帶鑰匙了……先用你的鑰匙開門，好嗎？”

“什麽？！”伊琳像突然被踩了尾巴似的，嗓音猛一下子拔高, “忘帶鑰匙了？這也能忘？”

她抱起了雙臂環在胸前, 狹長好看的雙眸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丈夫：“很奇怪不是嗎？外面風雪肆虐、又這麽晚了……萊克，你幹什麽去了？”

萊克不想對妻子撒謊, 可這個問題的答案身為當事人的他自己卻根本不知道。

于是, 萊克認真而誠懇地看着伊琳，将伊琳不久前才抛給自己的問題又抛了回去：“我要是說我也在夢游……你信嗎？”

伊琳：“……”

伊琳瞪着眼、嘴唇也翕動着——她明顯不信。

可這根本就是她自己給出的答案……她不能連自己都給否定了。

于是, 在氣鼓鼓瞪了會兒眼睛後，伊琳只能又氣鼓鼓地說：“我……我也忘帶鑰匙了。”

萊克：“……”

這下，夫妻二人真的只能在門口大眼瞪小眼了。

所幸，就在一籌莫展之際——

“噠——噠——噠——”

沉緩拖沓的腳步聲從樓下逐漸靠近。

“咳！”

腳步聲的主人重重咳嗽一聲。

随即壓低聲音呵斥道：“你們兩口子有什麽事回家裏吵去！在樓道裏嚷嚷像什麽話！這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是老陳，他端着一根白蠟從樓下走上來了。

萊克連連道歉。

得知是他們兩人都忘帶了鑰匙，老陳又重重咳嗽一聲，從腰間摸出了一串鑰匙。

借着燭光，他找到301室的鑰匙。

“咔噠——”替萊克與伊琳開了門。

——沒錯，身為看管這棟公寓的門衛，老陳那裏是有着這棟公寓所有房門的備用鑰匙的。

“我就說老玩電腦早晚要把腦子玩壞……你們自己看看，才多大點歲數就丢三落四的連鑰匙也能忘記帶……”老陳絮絮叨叨地數落着年輕的小夫妻。

可旋即——

“——嘭！”

門鎖一被擰開，裹着雪粒的寒風就猛一下子将房門一整個鼓開——“哎呦！”

老陳的鼻梁結結實實挨了一門板，頓時，楊善就借着萊克的鼻子，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你倆出門就連窗都不關啊！？”死死捂着鼻子的老陳含糊而憤怒地喊道。

“抱歉抱歉！”萊克又是好一陣的道歉。

他有心想請老陳進屋簡單處理一下血流不止的鼻子，但老陳也不知是不是被氣的狠了，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就往樓下走——徒留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

經過一晚上風雪的洗禮，萊克與伊琳的卧室已經徹底成了冰窖了。

冰窖自然是不能住人的，夫妻二人一個睡在了客廳一個睡在了書房……但對于這對各懷鬼胎的夫妻來說，這恰恰是求之不得的天賜良機。

很快，書房門縫透出的燭光就暗了下去。

伊琳似乎入睡了。

但直挺挺坐在沙發上的萊克與萊克體內的楊善卻毫無睡意。

沒有紅鼻子老頭的畫外解說，楊善不知道睜着眼注視着緊閉書房門的萊克在想些什麽。

至于她自己……

她想的實在太多了。

諸神樂園、奈亞、光鱗海、鱗人公寓……以及……萊克與伊琳在房門外争論了那麽久，就連位于一樓的老陳都被他們給吵了上來……但僅僅一門之隔，就住在對門302的顧老師……為什麽一點反應也沒有呢？

他喝了不少酒不假……可老陳同樣喝了酒……如果說根本沒聽見他們的争論……這未免有些說不通了，不是嗎？

-

翌日。

窗外的風雪依舊未停，光鱗海上白茫茫一片，鱗人公寓被困在冰封的海面中間，依舊還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在這樣壓抑的雪勢中，夫妻二人的關系變得更加堅硬，話不投機半句多。

一直到中午，想要緩和關系的萊克才邀請妻子一同前往101室赴宴。

——他還記得呢，老陳邀請他們夫妻倆一起去吃魚。

老陳的手藝是拔尖兒的，就算是伊琳也一定會喜歡。

果然，在海魚的誘惑前，伊琳并沒有拒絕丈夫的提議。

約莫正午十分，夫妻二人一起踏出了房門。

然而——

“啊！”

剛一踏出房門，伊琳就尖叫一聲，狠狠跺起了腳，嘴裏呼喊着，“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東西！”

順着她的目光，萊克注意到地面上的積水——這積水……很粘稠，還微微泛着藍。

即便被融化的雪水稀釋數倍，楊善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種獨特的藍。

——與萊克藏在櫥櫃中那管不知名液體如出一轍的藍。

然而，萊克卻只是眸光微微閃了閃，微笑着：“只是雪水……可能沾了魚腥，不太幹淨，所以發黏……沒關系，伊琳，不要怕。”

伊琳面色卻很狐疑：“只是雪水……？”

“雪水為什麽是藍色？水不應該都是透明——”

不等她說完，萊克就出聲打斷了她。

他依舊文雅而禮貌地笑着，嗓音很溫柔，卻又不容置疑：“好了，伊琳。”

“你在內陸城市長大，自小沒見過海……你不知道，海水就是藍色的。”

他微微眯了眯眼，似乎在追憶什麽：“日光照耀下的光鱗海就是這樣的藍。風一吹，海面蕩起粼粼的波紋、波紋反射日光……這就是光鱗海啊……伊琳，這只是海水。”

“等你見過光鱗海，就什麽都懂了。”

伊琳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要反駁——但在丈夫那溫和卻又滿含侵略性的目光下，她終究什麽也沒說。

夫妻二人一路沉默着，來到了101。

-

系着圍裙的老陳為他們開了門。

老陳手都還是濕的，雖然桌上已經擺着不少菜，卻依舊還在廚房裏忙活。

見他們來了，他也只是開了門就又回了廚房。

海魚被他煎得香氣四溢、滋滋作響。

老陳一邊揮動鍋鏟，一邊揚聲沖萊克與伊琳喊道：“你們兩口子也別閑着了，上樓上把莉莉那孩子跟顧老師也都叫來，機會難得，咱們這幫人也該好好聚一聚……別愣着了，快去呀！我這魚再有兩分鐘也該出鍋了！”

彼此之間氣氛古怪的小夫妻對視一眼，伊琳有些不情不願，但萊克率先微笑着牽起了她的手。他的手一直揣在兜裏、溫度正好，領着伊琳，就朝門外走去——一直都到201門口，伊琳才發現她竟然忘了拒絕。

“叩叩叩。”

來都來了，伊琳敲響莉莉的房門。

然而，一連敲了三聲門內都無人應門。

伊琳有些訝異，将耳朵貼近門縫——201室內安靜極了。

裏頭仿佛根本就沒有人。

“莉莉？”她揚聲喊了兩聲。

——可201室內依舊安靜一片。

“奇怪……這種天氣她竟然出門了嗎？”

伊琳最後擡手敲了兩下門，随後便有些不耐煩地放棄了——她轉身向樓上走去。

“等等。”

——卻被萊克拽住。

原來萊克依舊還沒有松開手依舊還在拉着她的手呢。

“萊克！”伊琳尖尖叫了一聲，“你幹什麽？松開！”

“伊琳。”萊克語氣很平靜，吐出來的話卻如同平地驚雷，“我得把門撞開……莉莉可能出事了。”

“什……什麽？！”伊琳瞪大了眼睛。

随即，也不等伊琳反應過來，萊克就先松開了她的手，推着她的肩膀使她後退到安全地帶。

下一秒——他猛地朝201房門撞了上去。

“——啊！”伊琳驚呼一聲，“你……你等等！我去找老陳借鑰匙！”

她話音剛落、不等行動，201的房門就已經被萊克撞開了。

“——啊！！！”伊琳爆發出更尖銳的嚎叫。

因為，透過敞開的房門，她看到了莉莉的客廳、客廳之中的沙發——以及沙發前方的地面上，直挺挺倒在地上的莉莉。

或者說……莉莉的屍體。

莉莉死了。

她裸.露在空氣中的四肢都浮起細密的魚鱗，身下一灘腥鹹的藍色血液一直順着地勢流到門口——她拿來裝神弄鬼的紙牌散落在手指邊，沾染了血跡。

而紙牌上，深藍魚尾、兩腮遍布魚鱗、尖利的牙齒和指甲都猙獰暴露在空氣中的鱗人，栩栩如生。

不知被誰刻畫其中。

或許就是莉莉，因為桌上的顏料還沒幹透。

深藍、黑紅的顏料比純黑的夜色還壓抑。

原來莉莉是個畫家。

畫家莉莉已經停止呼吸多時了。

“誰、是誰殺了她？”楊善感覺到手掌一暖——原來是伊琳不知何時走近前來抓住了萊克的手掌。

“顧老師、還是老陳？”她問道。

——也有可能是你或者萊克。

楊善想到伊琳昨夜的行動與萊克加入水管中的粘液。

紅鼻子老頭的聲音也在這時響起：“你要選擇這個時間節點使用貼紙、抓取‘第一位鱗人死亡’打卡嗎？”

不等楊善給出答案，她就随着萊克的轉身而轉過了身。

“顧老師……”楊善聽到萊克輕聲呢喃，“……他真的還活着嗎？”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又向樓上跑去。

省去敲門的步驟，他們直接撞開了302的房門——

濃重的酒氣與血腥氣一齊傳來。

顧老師栽倒在釣魚桶前——他的腦袋不見了。

等萊克與伊琳走上前去，才發現原來它插到了魚桶裏。

只是，腦袋是腦袋，身體是身體……顧老師的腦袋和身體徹底分了家……他已經死透了。

顧老師慘烈的死狀使伊琳忍不住捂住嘴巴幹嘔。

“嘔——”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似乎怕極了。

“這公寓裏頭……難道混進了殺人魔嗎？”就連語調都變了，變得顫抖不止。

萊克給不出答案。

“先下樓吧。”他說道。

“下樓……？”伊琳一愣，“下到哪去？”

“101，這個情況得跟老陳說一聲。”

“老……老陳……”伊琳似乎有些害怕。

但最終，還是咬着下唇同意了。

-

回到樓下的時候，老陳的魚已經做熟了。

此刻，正坐在飯桌前，等着他們呢。

“怎麽就你倆回來了？”這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詫異地問。

“他們……都死了。”萊克将鄰居們慘烈的死狀轉述給老陳聽。

“這……”老陳面色一變再變。

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

可最終，他只是默默拿起碗筷，說道：“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随即，鱗人公寓的三位幸存者不約而同地端起碗筷，寂靜而無聲地吃起了桌面上的海魚。

煎海魚、炖海魚、煮海魚、麻辣海魚、紅燒海魚……

滿滿一桌子，全都是海魚。

巴掌大的海魚們每一條都圓圓地睜着眼睛，注視着圍坐成一圈的人。

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他們将自己夾起、剔骨、嚼碎……吞咽入腹……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飯桌旁安靜極了。

只有“咯吱咯吱”的咀嚼聲此起彼伏響起。

也或許，那只是落雪聲。

沒人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