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廟

第0001章 廟

五月,西北邊陲。

高原上的氣候變幻無常,昨日還是晴空萬裏,今日便落了雪。

四野無聲,寂靜蒼茫的長空之下,一道鋒利的血線挑着猩紅的血肉在半空劃出一彎弧形,飛濺在一旁的木栅欄上。

楚輕舟的小隊與一支走私野生動物的團夥在這片草原上纏鬥了近一個小時,雙方人員傷亡慘重,都已至強弩之末。

“隊長!他們今天不該帶這麽多人來的,一定是有人通風報信,我們中計了!”

楚輕舟克制着劇烈的喘息,神色陰沉:“我們還剩多少人?”

“……十一,其中三人重傷,兩人喪失行動能力……”

“……”

他低罵一聲,鋒利深邃的眉眼比風雪還要冷,黑沉的瞳孔裹着肅殺的血氣,宛若利刃般閃現着寒光。

這是他任職‘山峰’隊長後,遭遇的第一次敗績。

‘山峰’是為一個古老的游牧家族所創立的,家族背後的財團錯綜複雜,但對于山峰的管理卻還算是一片淨土,他們握着正義的權杖潛行于黑暗,挽救過許多生靈,也懲治過許多未消弭的罪惡,與邊境走私犯的恩怨綿延至今。

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常年守在邊陲之地,與各類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纏鬥不休,幾乎快要忘記站在陽光之下的生活是怎樣的了。

今天這一戰結束,他們每個人都想回家。

砰砰砰!

鳥獸散盡了,刀槍的嘶鳴聲尖銳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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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幾發子彈打完了,楚輕舟手持着一把三棱刺,額前的碎發沾染着鮮血,一滴一滴滑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鮮血很快染紅了泛着寒光的刀刃。

突然,他似有所感般擡頭看了一眼雲,随即厲聲道:“暴風雪要來了,快撤!”

最後一片裹挾着血腥氣的雪花落下之時,狂風起了。

肅殺而冷冽,割得人臉頰生疼。

楚輕舟讓僅剩的幾名隊友先走,他留在最後掩護,解決掉緊跟其後的幾名殺手後,他也已經身受重傷,只能利用複雜的叢林地形幹擾敵方視線,一路用僅存的意識強撐着,逃進了山上的一座廟裏,幾乎是踏進門檻的當刻,便因失血過多體力不支,陷入了昏迷。

——

與此同時,在這片草原的另一邊,一只玄色的鷹禦風而行,它羽翼墨黑,羽尾帶着褐色,展翅足有兩米。

一名樣貌清隽水靈的少年騎着馬亦步亦趨地跟在玄鷹後面,少年的眼睛就像接近中秋時節的月亮,大而清澈,此時一眨不眨地看着天邊的落日。

忽然,一陣風吹來,少年伸出手,張開修長的手指,凜冽的寒風從少年指尖穿過,少年微微蹙起了眉,随即吹了一聲口哨,對着玄鷹喊道:“哈桑,回家了!”

玄鷹在高空盤旋兩圈,精準地落在少年的肩膀上,少年擡手撫摸了一下玄鷹烏黑的羽翼,嗓音像山澗清澈的泉水:“哈桑真乖,明天再帶你出來玩,看這天氣馬上要起暴風雪了,我們得盡快回家哦。”

哈桑歪着腦袋在少年的指尖蹭了蹭。

少年是個馴鷹師,名叫冷山,今年剛滿18,父母在他15歲時雙雙離世了,他既沒出過這片被群山環繞着的草原,也沒上過幾天學。他不常用手機,也不會用什麽現代化的東西,唯一的技藝就是馴鷹。

冷山拽着手中的缰繩輕輕一提,紅棕色的駿馬在草原上馳騁,夕陽如血,風雪愈發肆虐。

十分鐘後,他經過一片湖泊,再往前就是他的家了,但他餘光掃到湖面上,發現湖水竟泛着紅。

“籲!”冷山勒住缰繩,利落地翻身下馬 ,哈桑嗅到了血腥味,朝着湖上飛去。

“哈桑,回來!”少年尚且青稚的聲線透着超越同齡人的氣場。

原本利箭一般沖刺而出的玄鷹嘯鳴一聲,打了個急轉彎乖順地落回冷山肩膀上。

他走近湖泊,發現湖面上漂浮着的是鮮血,水流還将一塊被撕破的羊皮地圖沖到了湖邊,他撿起地圖看了看,上面的圖案已經被水浸糊了。

湖邊的草地上也有斷斷續續還未幹涸的血跡,往山上的方向延伸,冷山用手沾了一些放在鼻尖聞了聞,是人類血液的味道,他有些擔憂地蹙起了眉,父親從小教育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雖說不是天生慈悲,但多少受了影響。

他擡頭看了眼天色,暴風雪很快就要來了,他猶豫片刻,随即将地圖收好,然後在駿馬的耳邊柔聲說:“千鈞,今天辛苦你了。”

接着他翻身上馬,朝着山上奔去。

駿馬在風雪裏狂奔,二十分鐘後,冷山終于尋着血跡到了一座已經廢棄的寺廟前。

他翻身下馬,把缰繩系在門前的石柱上,肩頭的哈桑看見這一動作,便飛向高空,自由活動去了。

冷山拍拍馬腦袋:“千鈞,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進了寺廟,他發現地上的血跡越來越多,很快,他在一樽破敗的佛像底下,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男人大概是穿着一件白色的沖鋒衣,但衣服破爛不堪,布滿了刀口,支離破碎地顯露出勁瘦利落的肌肉線條,一雙長腿微微屈着,看上去可憐極了。

冷山被濃烈的血腥味刺得一怔,他膽子雖大,但卻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慘不忍睹的場面。

他屏息靠近男人,男人紋絲不動,似乎徹底昏迷了。

冷山犯了難,他想救人,但他自小生活在草原上,除了馴鷹騎馬,就是向父親學些拳腳功夫,父母去世後,他愈發不喜與人類說話,甚至不懂該如何面對人類,當然,面對動物他倒是溝通自如。

可當下情況危急,冷山還是走上前,試探着小聲道:“請問,你……活着嗎?”

沒動靜。

冷山咽了咽口水,小巧精致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在心中努力斟酌了措辭,說:“那個,請問,你是死了嗎?”

依然沒動靜。

冷山覺得自己很禮貌,但又隐約覺得這句話聽起來不太對,不過他也不明白到底哪裏不對。

要是面前是只鷹就好了,他就直接抱回家為它療傷,哪還需要這些人類之間才有的繁瑣禮儀。

他煩惱嘆息,想了想,随即單膝跪在了男人身邊,伸手探男人的鼻息。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原本昏迷的男人竟突然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兇狠,他一把抓住冷山的手,狠狠将冷山掀翻在地,緊接着反扣住手腕,将人壓制在地上,三棱刺已然抵上了那截纖長白皙的脖頸!

“唔……”

事發突然,冷山吓了一跳,加上男人下手極重,他吃痛地輕哼了一聲,下意識掙紮了一下,沒想到男人愈發加重了擒着他的力道,冷山的手腕頓時發出了骨骼即将錯位的聲音。

“你是誰。”一道凜冽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冷山一個大山裏的純良少年,哪裏遇到過這種事,他一時間愣住了,腦子一懵,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是誰這件事。

兩秒後,他忍着疼痛輕聲問:“那……你是誰?”

……

這臨危不亂反将一軍的回答給楚輕舟帶來了不小的震撼,他心中大贊敵方的心理素質,發誓回去一定要把這招教給底下的隊員們,手上的三棱刺加了力道,頃刻間劃破了少年的脖頸。

“兄弟,我勸你搞清楚狀況,我把實話放這兒,我現在是強撐着最後一口氣和你這麽僵持,一會兒我撐不住了,臨死前肯定得帶走你,但你要是招了,我現在就放你走,怎麽樣?”

楚輕舟這話說得痞氣十足,但聲音卻陰冷涼薄,充滿了壓迫意味。

他這次抓捕這夥入境走私犯的計劃天衣無縫,但對方卻提前部署了人手,才導致他死了那麽多兄弟。顯然是這裏有內線告密,而面前這個人出現的時機太過湊巧,更何況,楚輕舟眯着眼看着少年雪白如玉的脖頸,上面殷紅的血跡與少年白皙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更何況,作為一個生活在高原上的普通人,怎麽可能擁有這麽,順滑白皙的皮膚。

“招什麽?”冷山趴在地上也不掙紮了,他發現自己的力氣在這個男人面前根本沒用,其實他內心毫無波瀾,并沒有多害怕,但他就是嘴上不會說,尤其是面對這種粗魯的人類,他既反感又無奈。

“你要不然問問看,我要是知道,就告訴你。”冷山被迫近距離看着地上的灰塵,盡力和對方打着商量。

楚輕舟嗤笑一聲,銳利狹長的眼睛涼薄地盯着對方:“看來你是選擇和我一起上路了?也好,反正暴風雪要來了,現在不死說不定一會兒也被活埋了。”

他本就沒想留這人的命,他恨透了走私犯,剛才那些話不過就是審訊策略,無論對方招不招,結局都是死。

但既然遇上了“烈士”,那就幹脆成全好了。

暴風雪?活埋?!

冷山睜大了雙眼,他第一反應不是自己快被殺了,而是突然想起,暴風雪要來了,可他的馬還拴在廟外!

與此同時,三棱刺離開冷山的脖頸,楚輕舟準備蓄力砍下——

“請等一等!”冷山有些急切地喊道,他用盡全力一翻身,情急之下他爆發力很高,再加上楚輕舟本就體力不支,冷山竟在剎那間脫離了挾制,他手腳并用地快速從地上爬起來,然後下意識從男人手裏奪走了那把極具威脅性的三棱刺——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搶你的刀。”冷山看看自己手中鋒利的冷兵器,又看看被他推倒在地,口吐鮮血的男人,他心生愧疚,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這樣對待傷患……

畢竟,他以前學習馴鷹的時候,父親和他說過,有些鷹的性子十分烈,就算受傷了也不讓人類觸碰,如果強行馴服它,那麽它很可能會抱着和你同歸于盡的念頭攻擊你。

雖然人類和鷹肯定不一樣,但人家都這麽慘了,兇一點也是情理之中,冷山想,他是不是應該給人順毛摸摸什麽的。

他輕咳一聲,小心翼翼地重新靠近男人,将刀插回到男人手裏,他放柔聲音,說:“諾,還給你。”

楚輕舟一邊咳血,一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聽覺也逐漸失靈,少年清俊秀美的面容變成了虛無缥缈的重影。

見鬼了,楚輕舟心想,現在的內線不僅長得好看,連路數都變得這麽詭異,如果這次他能活下來,回去一定要重新讀一遍《孫子兵法》。

在他閉眼倒下的最後一刻,隐約聽見少年澄澈幹淨的嗓音從耳邊傳來:“你堅持着別死,我馬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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