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柙虎樊熊 2
張斓使勁眨了眨眼,才逐漸适應了昏暗的光線。她被帶到了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牢中, 地面泥濘而肮髒, 周圍都是覆着苔藓的腐朽鐵柱, 形成了一間間牢房。
帶着腥味的液體黏膩地爬過頂梁, 滴落在地上濺開一片潮濕。
“唔——呃——”
一聲沙啞的嘶吼讓張斓吓得一抖, 她緊緊攢着娘親的衣袂,望着那個蜷縮在黑暗中的佝偻人形, 渾身都在顫抖。
那人形伸出手握在鐵柱上,手枯瘦得吓人, 好似骨頭上覆了層幹癟的皮囊。他喉腔中咕嚕地說着什麽, 漏出的笑聲陰陽怪氣,陰冷而滲人。
桑槿拍了拍她的背, 溫柔安撫道:“別看。”
說罷,她拉起張斓。左右兩邊都是牢房,兩人順着中間的過道, 快速向前走去,
張斓被她拽着往前走, 眼中已經湧上一層蒙蒙水光, 聲音中也帶了些貓兒似的哭腔:
“娘......娘,我好害怕, 我們回去好不好?”
“求你了...”
桑槿卻是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緊了緊女兒的手,輕聲道:“斓兒再忍一下,馬上要到了。”
張斓只覺得娘親不講道理, 一陣委屈湧上心頭,淚眼汪汪地點頭。
明明只是段很短的距離,張斓卻覺得仿佛走了好幾個時辰。她望着不遠處牢房中關押的人,忽然松開桑槿的手,整個人撲了上去:
“爹爹!!”
牢房中蜷縮着的身形猛然一僵,從已經枯黑的柴草堆中擡起頭。他望向那個握着栅欄,已然是滿臉淚痕的稚嫩面孔,不可置信道:“子蘭?”
“爹爹,你怎麽被關在這裏?出什麽事了嗎?”她聲音又急又害怕,望着對方那被劃開無數道裂口的衣袍,似乎從縫隙窺見了凝固的黝黑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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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事。”
張恒咳了一聲,緩緩地挪來牢房前,在女兒手上安撫似的拍了拍,道:“你怎麽在這裏?”
張斓搖搖頭,哭到說不出話來。
桑槿也顧不得地面肮髒,她俯身跪坐在地上,将張斓擁入懷中,道:
“恒郎。”
溫熱的掌心覆上張恒的五指,桑槿道:
“跟我走,好不好?”
張恒望向妻子,相伴數十載,她依舊古雅而端莊,那朗若明星的眼眸溫溫潤潤地望着自己,似乎悠悠地沉了下來,凝成一片幽深的湖畔。
“若我們未曾踏進這亂世,本該隐于山林粗茶淡飯。”
爍光撫過枝葉,晃晃悠悠地落在眉梢。書生望着那顏如舜華,好似仙人般慵懶倚靠在樹上的女子,臉霎時紅透了。
“斓兒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我們可以相守白頭。”
書生激動地滿臉通紅,小心翼翼地摟着襁褓中的嬰孩,如同捧着世上獨一的珍寶。
“恒郎,你......可曾後悔?”
她想,若他後悔,那定是願意和她離開的。她尊為仙靈之位,破開這小小牢房只能說是易如反掌。只要打點好行程,帶上女兒,收拾好盤纏,那便是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了。
天大地大,五湖四海,哪裏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到時候找個僻靜的小地方,就這樣安靜地渡過一生——
“未曾悔過。”
桑槿指尖微微顫抖着。
張恒長嘆一聲,道:“寒窗十二載,殚誠畢慮、鞠躬盡瘁,唯有一願。”
一字一句,從那沙啞幹涸的喉腔中溢出,混着汩汩熱血将蒼然白骨都一并點燃。
“但願聖賢德,物阜人熙、民和歲豐,無犬吠之警,無幹戈之役。”
“唯此癡愚念頭,死不足惜。”
張恒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張斓淚眼朦胧中,在那眼底望見了——
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吵嚷喧鬧、咒罵訴苦悄然散去,地牢中一時靜寂無比,似乎都在屏息靜聽,聽着他聲音沙啞、絮絮念叨。
“桑槿,你是個好姑娘。”
他望向妻子,眉眼深情,一如冬日晨光煦煦:“我死後,你便帶着子蘭找個好人家,改嫁了吧。”
。
“好,很好。”
“好一個清高傲骨,好一個死不足惜,你當真以為長跪苦谏、死于诏獄便能使那‘明君’頓悟?”桑槿厲聲道,
“固步自封,愚不可及!”
“我負了你,阿槿。”張恒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艱難道,“若有來世,定不負......”
桑槿猛地站起,拽着張斓也跟着一起站起,“我們走。”
來生?不會有了。
世間本就沒有一個名喚桑槿的女子,也再沒有阿槿可以喚你一聲夫君——秦之說得對,本就是殊途陌路,還能有何奢望?
她力氣很大,張斓一邊被拽得踉踉跄跄,一邊用力地将她向後拖,“我不走!不走!”
“你要上哪去,你要抛下爹爹嗎?”張斓扯着嗓子喊道,拉着栅欄不肯走。她拼命搖着頭,束好的長發都被甩得散開來,黏連在面頰中。
“留下作甚?”桑槿頭也不回地走着,笑聲中摻雜着隐隐哭腔,“你爹爹讓我們改嫁。呵,改嫁......”
張斓還想喊些什麽,口中卻猛然灌入了風,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等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回到了那個冷清的院落中。
桑槿松開手,任由張斓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
張斓吸吸鼻子,望着桑槿打開門進了屋子。她慢慢地爬起來,也跟着走進屋內。
桑槿随手拿了個包袱,正在四處翻着東西。她把所有櫃櫥都打開,也不細看,不顧一切地往包袱中塞着東西。
她動作太大,将書案上不少筆墨紙硯都帶了下來,砸在地上摔碎了不少。
碎裂聲響在耳畔,桑槿卻恍若未聞,好似摔碎的只是什麽不值錢的物什一樣。
張斓站在門口,不哭也不喊,怯怯地開口:“娘?”
桑槿動作一頓,恍然大夢初醒。她放下手中的包袱,來到張斓身前,為她撫開面上的碎發,勉強地笑笑:
“斓兒,跟娘親走可好?”桑槿再也忍不住,将女兒攬入懷中,語氣哽咽,“娘帶你走,我們回崖山去......”
屋外風聲瑟瑟,一只伶仃寒鴉落在幹枯枝頭,“啞啞”的叫了兩聲。
張斓不知該說什麽,無力地點了點頭。
。
燭光漸弱,兩人皆是一夜無眠。
第二日一早,張斓拿着自己整理好的小包袱,坐在石階上等着桑槿出來。她望着暗沉的天色發呆,忽然覺得遼闊天地就剩下了自己孑然一人,孤單得很。
桑槿推開門走了出來,便望見女兒坐在石階上,懷中抱着個鼓鼓的包裹,頭一下下點着,一副困倦的模樣。
“斓兒,”桑槿牽起張斓的手,“走吧。”
兩人走出張府,厚重的木門自身後砰然關上,張斓回頭望着那“張府”的牌匾,忽然道:“娘,我們帶上那個可以嗎?”
桑槿回頭,便望見那遒勁有力“張府”二字,她點點頭,纖長的五指在空中劃了道線,那匾額便失了力般墜落在地,邊緣被砸的粉碎。
桑槿站在原地未動,張斓沖上前去,把那黏附在木板上的紙張小心翼翼地扒了下來。她将那題字卷成一個小筒狀,揣進懷中緊緊抱着。
桑槿沒有制備馬車,兩人游魂似的在街上走了一陣,茫然而不知目的。
不多時,桑槿忽然俯身詢問到:“斓兒,你可知将軍府在何處?娘帶你去找予安大将軍可好?”
“将軍?”張斓有些疑惑,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頭。她望了眼周圍的景色,拉着桑槿朝一個方向走去。
。
江雁秋正坐在樹下飲酒。
美酒甘甜而烈喉,入口卻只餘了無盡苦澀。她好似渾然不覺,就着滿目瘡痍,伴着寒風蕭瑟,将心事皆灌入腸。
緊縮的厚重木門忽被推開了一條細縫,一名身着甲胄的守衛側身閃入。江雁秋冷笑一聲,足間挑起紅纓槍握着手中,翻身便将那長.槍沖着門口直直擲去。
那鋒寒槍.頭呼嘯而來,紮入木門幾寸有餘,還在猶自微微顫着,直将那守衛吓得心驚膽戰。
“怎麽?禁足多日終于覺得——我這個将軍還有些許用處?”江雁秋望擡眉望向門口,冷冷諷刺道:
“已是強弩之末,還有何仗可打?”
那守衛一言未發,他側過身子,讓身後的兩人走了進來。
進來的那婦人瑟縮着,一副被吓壞了的樣子。她眉眼低垂,衣着寒碜樸素,右手牽着個明眸皓齒的精致小姑娘。
小姑娘懷中抱着個包袱,望見江雁秋後眼睛亮了亮,但那光轉瞬而過,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守衛将兩人送入後迅速出門,一刻鐘也不願多待。“咚”的一聲,大門被嚴絲合縫地關緊。
江雁秋不可置信地将手中的酒碗擱置在桌上,急忙起身迎上前去,道:“張夫人,你怎麽來了?”
桑槿輕嘆一聲,将之前作出的瑟縮樣子收了,牽着女兒往裏走。
小姑娘看到她,喊了聲“将軍”。
桑槿握着女兒的手,輕聲道:“我将斓兒帶過來,希望将軍您能幫忙照料一下。”
“自然無妨,”江雁秋一口應下,只是目光稍有猶豫,“只是我這将軍府如今被牢牢困住,我也如同陷身囹圄,只怕——”
桑槿搖搖頭,道:“将軍,不會太久的,我不多時便會回來将斓兒帶走。”
江雁秋終究還是将喉中的話語咽了下去,道:“好。”
桑槿彎下腰,揉了揉女兒的頭,溫柔道:“子蘭,你去屋內找些東西玩可好?”
“——答應娘,不要出來。”
張斓乖巧地點頭,跑進屋子将門關上。桑槿望着江雁秋,緩緩道:
“将軍,今日是恒郎行刑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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