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貫盈惡稔 1

“怎麽回事?!”

江雁秋好似失了重心,向後踉跄了幾步跌坐在石座上。她胳膊無意間掃到桌上酒罐, 那酒罐滾了兩圈, “啪”的一聲在石磚上摔得粉碎。

她用五指捂住失了血色的臉頰, 顫抖道:“他何必趕盡殺絕......抱歉, 我很抱歉。”

桑槿搖了搖頭, 道:“無礙。”

她緩緩踱步自庭院中央的大樹下,骨節明晰的手覆上那皲裂樹皮。

“我昨日帶着子蘭去那地牢中見過他一面。”桑槿道, “我問他是否願意與我一同離開,他不願。”

江雁秋望着她, 心生疑惑:那地牢可謂是戒備森嚴, 重重守衛不斷巡察,只可進不可出, 她是怎麽帶着一個髫龀女童來去自如的?

桑槿并未留意對方神情,自顧自地說道:“将軍,他不願啊。他讓我帶着張斓, 找個好人家改嫁了。”

江雁秋道:“夫人......”

桑槿将額頭靠在樹幹上,道:“入秋了, 這花季也便過了。”

說着, 桑槿伸手摘落了一片黃葉,她将那葉片撚在指尖, 并無用力,那葉片便化為零落碎片,煙塵似的散在風中。

風掠過樹梢,帶的枝葉簇簇作響, 她背靠着那百年古樹,輕聲道:

“我要劫刑場。”

江雁秋沒有料到桑槿竟有如此意願,她沉默了片刻,啞聲道:”這……恐怕有些難度。”

面前的婦人與張恒結婚十餘載,一直溫柔賢惠、安分守己,從未展露過任何武功甚至是過人之才。這樣一位平淡無奇的女子,要如何在森嚴蕭殺的刑場上救下人來?

“将軍,不必為我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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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槿嘆口氣,道:

“——我并非凡人。”

話音剛落,滿天繁花如雨而至。江雁秋一驚,剛想開口,卻見桑槿望向自己。

她道:“他不走,我便帶他走。”

那再普通不過的眉眼此時面若舜華,竟比那繁花還要豔麗幾分。

江雁秋雖說聽過許多仙道傳聞,但也只是傳聞罷了。她從未見過此般浩大場景,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桑槿伸出手,在空中虛虛一握,那紛繁花瓣便自發聚攏,形成了一把淩然長劍。

她禦劍騰空而起,衣袂翩飛,望着遠方冷冷道:“皇帝,待我救出夫君,就是你身首異處之時!”

崖山戒律第十則:不得對凡人出手,不得擾亂凡間秩序,不得幹預凡間興亡。

仙靈不可殺生,既然如此,那我便自堕為妖。

——萬年仙靈墜入殺道,天地為之驟變。

“真是晦氣......”

士兵們押着囚車,往地上啐了口唾液,道:“這骨瘦嶙峋的,看着也不像個貪官,怎麽這差事就輪上了咱們。”

“你少說兩句,小心引火上身。”

張恒被擡下囚車,壓着跪在行刑臺上。劊子手将碗中烈酒一飲而盡,轉而噴在鬼頭刀上。他拎着那刀提氣沉身,刀上銅環跟着一陣叮叮當當地響。

監斬官也懶得等時辰了,将火簽令擲出,道:“斬了吧。”

劊子手點頭,誰料行刑臺上忽然狂風四起,大片大片的花瓣不知從何而來,裹挾着飛沙走石,迷了眼睛。

“怎麽,怎麽回事——”

監斬官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此等場景,驚得他連簽筒都打翻在地,裏頭的火簽令撒了一地。

一名紅衣女子踏着長劍,自天際俯沖而下,瞬息間就将整個刑場攪得天翻地覆。

那滿天花瓣本是如雪潔白,卻在逡巡間層層染上似血般的殷紅。

鬼頭刀被花瓣劃過刀身,驀然間便被斬為四段。而那劊子手與其餘人也被花瓣緊緊地綁了幾圈,直接扔出了行刑場。

迅速處理完那些人後,桑槿沒有一刻遲疑,她轉身,一劍便将張恒身上的鎖鏈鐐铐盡數斬斷,然後——

張恒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頭足相就如牽機狀,已然是死亡多時。

桑槿愣住了,她望着夫君頭足佝偻,手中的長劍再也握不穩,哐當一聲砸落在地。

囚車游街,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皇上連這最後一日,都不想他活。

“秦之,走了,出山伏妖降魔去!”

“怎麽了?”秦之懶懶地倚靠在榻上,動也不想動,“讓小輩們去不就好了?何事要勞煩我們出門?”

“嘿,”水鏡峰峰主撫了撫自己的大胡子,道,“你可別偷懶了,北部那邊妖氣沖天,似乎有個大妖橫空出世,不光是咱的水鏡峰,就連月痕峰、火蟬峰、煙泷峰——咱們十三環銜峰全部一個不落地派了人!”

“什麽大妖?”秦之倒是起了些好奇心,“竟然如此興師動衆?”

胡子搖搖頭,道:“不知,但看那架勢起碼有萬年修為,不好對付。”

秦之翻身躍起,召出長劍一躍而上,她負手而立,衣袂白光粼粼,道:“走!”

兩人随着大隊伍,向那妖氣彌漫之地急速趕去,衆人都神情嚴肅,也就水鏡峰那胡子樂呵呵地,有空和秦之唠嗑一兩句。

他道:“你這瑞鶴倒是整天懶洋洋的,啥事不幹,你可知道我們崖山前陣子抓了個大魔頭?”

秦之不屑道:“我白鶴一族擅長織夢造境,本不就是主攻,要真對上你說的那魔頭還不得第一個陣亡。”

胡子道:“好好好,我且跟你說,那魔頭據說是北界魔王之子,不安分守己地在魔界呆着,來了人界興風作浪,被我們抓來封在鎖魔樓裏。”

秦之道:“不錯,算是近來聽到的最好消息了。”

不過說了幾句話,衆人已經逼近了那妖氣縱橫之地。

胡子率先沖了出去,他提着大刀靈力四溢,道:“看招!”

那妖懷中緊緊摟着什麽,模模糊糊看上去像是個人。

她跪在行刑場中央,那熟悉面容讓秦之為之一震,吼道:“全部住手,那是木槿仙靈啊!!”

“秦之,小心——!”

秦之愣了愣,下一個瞬間,磅礴妖氣猛然炸開。

她一個躲閃不及,被妖氣自肩膀狠狠砍了一刀,頓時血花四濺,傷口深可見骨。

說實話,皮肉傷倒是不打緊,直當是作笑談說。但那妖氣太過霸道,直接兇狠地侵入她魂魄,噬了一塊。

秦之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穩,從長劍上直直墜下。

“将軍。”

江雁秋擡頭,見小姑娘坐在樹枝上,晃着雙腿,眼睛漆黑如墨。

張斓低頭看着江雁秋,那是她最崇拜的将軍,卻只能被困在這個寒冷而破敗的地方。張斓想問她幾個問題,卻最終沒法開口。

爹爹會回來嗎?

娘會回來嗎?

——不會了。

她望着将軍,小聲道:“将軍,我有些許餓了。”

江雁秋走來她面前,小姑娘從樹枝上一躍而下,接連帶下簇簇樹葉,乖巧地站着。

骨節分明的手落在頭上,輕輕地撫了撫,似是安慰,更多的是無奈。

“從今往後,你便住在西院。”

“知曉了。”

張斓本身是個挺活潑伶俐的姑娘,但自從那日起便變得越發沉默寡言,安安靜靜地住在着将軍府中。

她懂事,不吵不鬧,倒也讓江雁秋省心不少。

只是她這年齡卻忽然成了這樣陰沉的性子,讓江雁秋也說不上來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每每望着那孩子形單影只,便又覺得心中愧疚更添幾分。

所以在張斓提出想練武時,江雁秋終是沒有忍心拒絕她。

平日她往練武場裏跑,不過是喜歡那氛圍罷了,心思并沒放多少在習武上,大多是舞了兩下便蹦跶着跑開。故而“練”了幾年,還是個半桶水,連基礎都不甚紮實。

但這次不同,她說了要練,那便是斬釘截鐵,無論如何也要練。

基礎不好,便從頭練起,天賦不好,便後天彌補。她發狠似得對待自己,沒日沒夜的練習,每一個招式部反複琢磨,直到爛熟于心。

整整五六年,皇上都沒有撤回禁足令的意思,于是江雁秋也就在這将軍府中困了五六年。

江雁秋在大漠呆的久,早就養成了節儉的性子。将軍府本身下人就不多,禁足後更是強硬地被皇上點名奪走了幾個。

雖然下人少,但對于江雁秋和張斓來說已經足矣。外面會定時送入食材,張斓也有過偷溜出去幫忙采購物品。

但江雁秋本就因常年征戰落下了隐疾,每到寒冷日子便會疼痛不已。在一個雪格外大的冬天,她病倒了。

冬日之中露水重,磚也切的不甚嚴密,冷風嗖嗖地吹進來。

“咳咳”,江雁秋從噩夢中驚醒,只覺得自己身子滾燙,手腳卻冰冷。她艱難地歪過頭,便看見一個纖瘦的女孩。

女孩衣衫單薄,坐在地上。面前有個火盆,而她手中拿了本古籍。她面無表情,望着那灼灼火光,骨瘦的五指扯着幾頁紙——

“刺啦”幾聲,那紙便若扯皮斷骨般被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進火焰之中。她望着那火焰似乎很是不滿意,“啧”了一聲,将那書往火裏面一抛。

登時灰燼四散,火舌被壓了壓,卻轉眼騰起将那古籍舔舐,吞噬入腹。

江雁秋望着那古籍,只覺得熟悉,定眼一看便發現是張恒生前的藏書之一。她怒吼道:

“張斓,你幹什麽?!”

張斓聽到聲音後轉過頭,江雁秋被她吓的一顫。十幾歲的姑娘,眼神卻如同饑腸辘辘的雪山蒼鷹,殺氣蒸騰四溢。

張斓慢吞吞道:“反正爹爹已經走了,留着這死物有何用?不如撕了,燒了——”

火光映在她臉上,帶上了幾分刺骨寒意。

“給将軍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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