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新桃舊符(4)
第14章 第二章 新桃舊符(4)
“……我懂了。”費西樓說,“咱們找個地方住下,待你去衙門報了到,我再回鄉。”
紫袖徑直要去尋客店,西樓卻道:“傻孩子,自然是找個地方租下來給你住。你要去當差,也要有個落腳的處所不是?等我探完親回來,便來尋你。”
當下便帶着紫袖,在附近鋪子裏一問,照着牙行找去,立時尋來幾個房東,四處看了一遍,又定了保人,三下五除二便在果子胡同賃了一間小院。諸人見他姿容俊秀,言語伶俐,也都盡心招呼。待交清年租,一切辦妥,人都走了,天已擦黑。
師兄弟站在院子當中,西樓便對紫袖道:“你一個人,住得太鬧,歇息不好;太背靜,又不便當。離衙門近了,整日裏叫你去幹雜事;離得遠了,時辰全都耗在路上。這裏去各處都算方便,地方雖小些,不比山上,畢竟幹淨,先住着罷。”
紫袖這半天只有跟在他身邊走路點頭的份兒,早看得呆了,此刻聽他不歇氣地說完這一大串,咋舌道:“我的天爺,你怎麽懂這些的?”
西樓看着他笑道:“你要睡大路不打緊,我可要睡在屋檐底下才成。”
紫袖依然驚嘆不已,在院子裏左看右看,見是一間卧房,還有小小的書房、廚房,甚至有一口小井,一家三口也能住下。雖然半新不舊,委實五髒俱全,桌椅修潔,又有些幹淨被褥。二人當夜便在此處睡了。
次日清晨,紫袖吃了早飯便要去衙門報到。西樓便問:“我與你同去麽?”紫袖笑道:“你昨日做了許多大事,報到甚麽的,何需将軍出馬,小弟自行辦理。”
西樓也不再問,由他去了,自己卻出門去采買。待紫袖回來,見院裏已堆了許多家什,知道是西樓為了自己在這裏生活便利,才多多地置辦,又是感動又是心酸,上去邊收拾邊說:“大師兄,這些盡夠了,不要再買了,缺了甚麽我自己就去添。”西樓一邊幫他歸置,一邊又絮絮叨叨說些囑咐。紫袖一邊應着,一邊想:“大師兄總怕我過得不好,每日裏操心。我雖舍不得他走,他在這裏卻多受許多累。”
待得過午,小院裏煥然一新,整理得頗像樣了。西樓尚覺有不滿意處,紫袖連忙拉着道:“我明後日就要去衙門裏了,有飯吃,有衣裳發,還有銀子領。這附近我也都認得了,你放心回鄉罷。等天再冷,就不好走了。”
西樓道:“我本來還想同你吃碗壽面再走。”紫袖道:“守孝呢,不吃了罷。你回家去好生歇着。”
西樓便說:“正是要說這個,守孝不過年,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可怎麽好。”紫袖忙道:“我不怕的,正好多些時日練劍。況且衙裏似乎也要當班。”
西樓看着他微笑道:“成。早晚都需放手,讓你自己摔打去罷。我明天上路,你去衙門,好不好?”紫袖便連連點頭。
當夜又有許多話說。紫袖從未與大師兄久別,自沒了師父,又是相依為命,現下乍要分離,心裏自然有些悵悵的,也沒怎麽睡着。到得早晨,竟是個大晴天,日頭照得院裏光燦燦的。西樓理好行裝,又拿出一疊紙箋,道:“這裏有幾張藥方子,是咱們山上用慣了的,我寫字不好看,你卻得好生留着,別等身邊的藥用完了,早些去配。”又抿嘴一笑,“後頭還有我老家的地名兒,有事你讓人捎信給我。”
紫袖接過那幾張紙,只覺滿手裏沉甸甸的,撅着嘴把西樓抱住了。西樓心裏也酸,一手抱着師弟,一手将兩泡眼淚悄悄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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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拿起師兄的行李道:“你再看看,別落下甚麽。”西樓便回身去屋裏最後看一遍。紫袖從懷裏取出一個常用的荷包,他昨晚便将身上的銀子都拿了出來,自己只留下一點,剩下的都塞進這荷包裏,此時便偷偷放進費西樓的包袱。待西樓出來,二人便同出了門。
西樓又說兩句“帶好鑰匙”、“收好房契”之類的話,走到了巷口,忽然笑道:“終于能說這個了。”便學着老江湖的口吻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二人相視而笑,紫袖便也不再遠送,将包袱交給了他,說:“窮家富路,道上別委屈着。”西樓只點頭不說話,推推紫袖,二人便各自轉身,一向南,一向北,決然而去。
紫袖報到時并未被催逼,只是想讓師兄早日還鄉,才同他說自己要去衙門。現下多少也是無事,又已穿戴齊整,索性就去了縣衙。上次見過王知縣,已認了認地方,便徑直向捕房去。
劉四和老五都在,正吃早飯,見了他自是歡喜,舉着蒸餃油茶,力邀他同吃。紫袖忙推謝了,劉四取來兩張紙道:“咱們捕房的規矩啦,新來的人都把姓名籍貫甚麽的寫一寫,不會寫的字就算啦。這個給你做樣子,照着寫。”
紫袖接過趴在桌子上寫,卻見劉四和老五都挎上刀出去了,桌角還放着一包蒸餃,心道:“這要在山上,早被罵了。”拿起桌上禿筆,看籍貫之時,卻不知該怎樣寫,又想:“淩雲山是在玄火州,可我到底是哪裏人?又問誰去。反正也沒人認得我。”便索性按費西樓的家鄉寫上金洪州某縣雲雲。
正在寫時,餘光瞥見有只手伸了過來,去拿那包蒸餃,只約略看膚色甚暗,便哈哈一笑道:“五哥餓得倒快。”只無人應答,紫袖便擡起頭來,卻不是老五,只見一個青年正站在桌前。
捕房門窗潔淨,屋裏亮堂堂,這人皮膚卻呈蜜棕色,濃郁潤澤,紫袖不禁聯想起淩雲山上的老蜂蜜來,又看他拿着蒸餃,卻沒有吃,想是捕房同僚,便笑道:“這位大哥,你貴姓啊?”那人道:“免貴姓杜。”
紫袖一呆,立時想起“杜捕頭”三個字來,再看他二十五六歲年紀,肩寬身長,眉眼飛揚,神情犀利,卻面帶不快正瞪着自己,忙站起來道:“你是杜捕頭麽?竟然這樣年輕,我以為捕頭得是位大叔……”
杜捕頭依然冷冷地道:“閣下想必就是殷少俠了。”
紫袖心想:“一大早的,這捕頭大哥甚是不快活。”便微笑道:“我也是你的令弟杜瑤水啊。”
杜瑤山盯着他道:“你笑甚麽?”紫袖一愣,忙收了笑容答道:“我方才在寫這個……”指了指桌上紙筆。
杜瑤山将蒸餃又撂了回去,道:“接着。”紫袖正納悶,卻見他抽出腰側單刀,一刀便照着面門劈來,登時手忙腳亂,向後退去,抽出擱在一旁的長劍招架。
杜瑤山這一刀來勢雖猛,卻半途從劈轉刺,想是化自劍招,紫袖自然而然将劍刃搭住刀背,向前一送,便将杜瑤山的手壓了回去。正欲抽身,卻聽他冷笑一聲,手腕翻處,刀身一滾,震開自己長劍,一躍上了桌面。
一股涼風襲來,紫袖背後便是牆壁,退無可退,正回手用劍身去撥他的刀,兩件兵器相觸,卻覺他停下了手,那道涼風也不再前推。再看時,杜瑤山蹲在桌上,刀尖指着自己鼻尖,沉聲道:“你是淩雲派的人。”
紫袖登時醒悟,方才接他一擊,用的正是淩雲劍法第一式“高山流水”。這本是入門劍招,衆子弟初學時用來拆解練習,便是常常喂上正前一擊,再以“高山流水”格擋,易學好用,又是整套劍法的開頭,幾乎是人人練得最熟的一招。
他練得久了,順手便使了出來,卻被對方瞧破了來路。內心嘆道:“他是故意試我的。”只得說:“是了,我是淩雲派弟子。”
杜瑤山下了桌子收了刀,又問:“為何不照實寫籍貫?”
紫袖知道他方才已掃見自己所寫,嘴硬道:“我是金洪州人,在淩雲山學藝。”
杜瑤山張口便說了幾句方言,紫袖一個字也聽不懂,呆頭鵝般梗着脖子,只眨着眼睛看他,心知要糟,果然他說:“你滿嘴北地官話,一點南方口音也沒有,又不會說金洪州的地方話,聽總聽得懂罷?”
紫袖知道他是自己上級,見多了人撒謊,自己根本沒去過金洪州,必定鬥不過他,便坦言道:“是了,我是玄火州人。從小在淩雲山長大,只是師門蒙難,不想随便告訴別人,怕另生枝節,才隐瞞了。”
杜瑤山點點頭,雙手抱在胸前道:“我看你穿着素服,又拿着劍,從北方來,聽說你前日還打聽魔教之事,便懷疑是淩雲山的人。只沒想到你這樣膿包,一下子便招了。”
紫袖內心慘叫道:“他詐我!他都是猜的!啊呀,我怎麽就上當了。”只聽杜瑤山又問:“你不好好呆在門派,為何要來當捕快?”
紫袖面對他已失卻了鬥志,也再沒甚麽可隐瞞,老老實實地道:“我要在這裏打聽消息,追查魔教蹤跡。”又想起昨天較藝之事,便道,“能來衙門都是誤打誤撞,還請杜捕頭多照拂了。”
杜瑤山冷笑道:“很好,當捕快原是你誤打誤撞。”紫袖只覺這話有些別扭,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心裏正在擔憂這杜捕頭是不是要給自己小鞋穿了,卻又聽他說:“先去領衣裳,把你袍子換了。”說着便轉身向外走。
紫袖連忙跟在後頭,穿過幾重縣衙大院,去後院領了捕快的袍服。管庫房的人見了他,知道是王知縣親留的捕快,滿面笑容,硬是拿了兩套衣裳給他。杜瑤山也不說話,看拿完了,又轉身走。
紫袖見回去的路與來時不同,淨是自己沒來過的地方,邊走邊看,見杜瑤山走得也不快,忽然明白過來:“是了,他帶我在這裏頭走一遍,把路認認。”當下便覺得這捕頭心腸也不錯。于是試探着問些話題,這處場所是做甚麽用,要做甚麽事又去哪裏,杜瑤山始終黑着臉,卻三句話裏能答上一兩句。紫袖心道:“他不回答的,自然是嫌我問得多餘,我自己慢慢看便是了。”
回到捕房,杜瑤山便向牆上一指,道:“自己看日子。”說罷抄起桌上冷了的蒸餃揚長而去。
紫袖又茫然起來,屋裏只剩他一個人,只得先去看牆上的章程,原來還有按照某月某日排好的班次,用木板排着不少名字牌兒,自己尚未寫進去。他在裏頭找到劉四和老五,原是巡街去了,自己笑道:“五哥原來姓徐。”
又坐着等了許久,二人才回來,見他換了衣裳,都圍着看。徐五道:“你柳葉眉柳葉眼,長成個笑模樣,雖是好看,這捕快怕不太好當。殷兄弟,你得板起臉來。”
紫袖說:“當捕快不讓笑麽?”說罷将自己吃了杜瑤山一頓下馬威的事情講了,劉四便道:“自然啦,杜捕頭去年不曾贏,被太爺數落許久。你一來就贏,他哪裏肯高興啦。”
紫袖又把排班次的事情拿出來問,這才逐漸明白要如何做事。劉四搖頭道:“急甚麽,剛來不用做啦。”紫袖只覺不妥,徐五笑道:“捕房清苦,不是甚麽高貴行當,一年到頭也沒幾個錢,又要來回奔波,留不住人。也就像我們這樣家在本地,才不至于窮跑了。”
紫袖瞠目,暗自懷疑自己被坑了,好歹泡在捕房,一切都熟悉了些,又随着在衙裏吃了飯才回家去。第二日再看時,那班次已換了,有一塊新木牌寫着“殷紫袖”,挂在最下,後頭标着某日當某班,某日輪休。
他看着自己的名字只覺新奇,又覺得三個字寫得頗工整,看了半天。跟着徐五去巡過街,從此便逐漸自己當班了,走在街上也會尖起耳朵去聽別人說話。轉眼已是臘月十八,紫袖下了衙,在街上瞧見有人出了攤子,擺着些火紅的橘子。他買了幾個,抱了回去。
房內已被他比照在淩雲山的卧房整理過,許多物事都放在熟悉的位置。他通好暖爐,取來一個大盤,将橘子擦幹淨擺在案頭,又燃了香。自己在櫃子裏掏摸,拿出一本冊子來。
西樓買齊了文房四寶,紫袖便伏在小桌上,打開那冊子。這是他在山上便自己裁了紙做起來的,也沒有裝飾,自展畫屏謝世,常常在這上頭寫一些想說給他的話;也不講究甚麽文法詞藻,都是大白話。他翻看數月來寫下的言語,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之中。
他将筆尖沾了些墨,邊寫邊念念有詞:“你甚麽都吃,又像甚麽也不愛吃。我見過你剝橘子,模樣好看。”
自己欣賞一番,想想展畫屏模樣是怎生好看,又喃喃地寫,“臘月十八你拾到了我,算作我的生日,今天是我遇見你二十一年。”
一時寫畢,對着燭火出了一會兒神,覺得餓了,便起身煮飯。西樓說此地米好,買了許多;紫袖見雖見過,畢竟從未親手燒過飯菜,幾乎将廚房點燃,煙霧缭繞,終于放棄了白飯。最後于仙氣飄飄中勉強吃上了兩口面條,即便饑腸辘辘,也只覺難吃得很。
他不在意這些,半饑不飽地運完功便睡下,只希望展畫屏夢裏能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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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嘿,小杜上場(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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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