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新桃舊符(9)
第19章 第二章 新桃舊符(9)
過年休假,紫袖都在偷偷摸摸中度過。他揀着天黑前去下東村孫桃兒家,潛入院裏摸了工具,信手挑了幾處掘開,見那土都不像是近年動過的模樣,便知道院裏果然沒有埋着甚麽。又進屋中巡視一番,撂着些酒壇子酒碗,也并不出奇。紫袖一無所獲,又去了一趟鄰縣李莊。打聽到李家,見屋宇甚是齊整,竟是空無一人,院中有些家什還散落着不曾收好,已被寒風吹得亂七八糟。去尋鄰居時,鄉人說鄰居探親未歸,不知何日方回;紫袖連去兩次,鄰家都無人在。
轉眼到了春暖時節,院裏的梧桐綻出新葉,池縣滿城也逐漸鋪開了春花。紫袖一邊惱恨自己一根筋,一邊偷偷又去李家。從門縫向內張望,一切如舊。正躊躇時,身後有人問道:“小哥有甚麽事?窺視旁人家中,不龌龊麽?”
紫袖聽言語中滿是責備之意,連忙轉身,見一位農家老婦,挎着竹籃,正瞪視自己,便解釋道:“大嬸,我不是要偷窺……”那農婦又道:“那就快些走罷,青天白日的,做些甚麽不好?”紫袖極感狼狽,連聲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此舉甚是不妥。”那農婦向他橫了一眼,便自去了。
紫袖眨眨眼睛,轉身欲走,忽而心中一動,回頭望了一眼,卻見那農婦正走向李家鄰居門前,眼見便要開門,心中大喜,連忙跑過去道:“大嬸,大嬸!”農婦見他竟向自己跑來,又一眼見他挎着劍,大喝道:“你站着!”便舉起籃子要砸。紫袖立即停了腳,口中道:“大嬸莫要誤會,我是池縣縣衙的捕快,來問李家的事!”生怕她果真鬧将起來,引來鄉人,反為不美,便将這話一口氣速速講完。
那農婦聽了,思索片刻,便問:“李家都沒人了,你還來問甚麽?”紫袖道:“我是想問問李家姐姐的事,若大嬸知道甚麽,請務必告訴我些。”農婦聽見這話,臉色變了一變道:“說是跟人跑了,你怎不去東村打聽?我甚麽都不知道。你甭問了。”将臉扭過去不看他。
紫袖瞧她言行舉止,顯然不是與李家不相往來的模樣,便溫言道:“大嬸,李家姐姐懷着孩子,就這麽不見了,去向不明,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若能知道她的下落……你不想知道麽?”
農婦猛地扭過臉來,瞪着他道:“你查到大姑娘去向了?你保證能找回她來?”紫袖又想到何家嫂嫂懷着如意時,坐在太陽底下縫着小衣裳小鞋子的笑臉,心中甚是凄涼,便說:“我保證不了,可這件事若不能了結,我興許還要做噩夢。”看着農婦神情詫異,又道,“我有一個……姐姐,待我很好,生了一個女娃娃。不知道李家姐姐是不是跟她一般,孩子也三歲大了。”
農婦眼裏落下兩行濁淚,聲音驀然低了,走向院門道:“你進來罷。”
紫袖同婦人相談半晌,只覺得李大姑娘也甚是苦命。孫桃兒原本是李家的幫工,李家見他老實肯幹,招為女婿,陪嫁了果園、屋子,李大姑娘卻被孫桃兒嫌棄。孫桃兒不但嫌棄媳婦懷過一次孕沒保住胎,還嫌棄她竟是個六趾,指不定有甚麽妖異。他最後一次上李家門,說李大姑娘“着了魔”跟人跑了。李家老兩口又急又氣,身上一直不好,趕上那年冷得出奇,沒多久竟前後腳病死了。農婦又說李家老二并不需與姐夫争産,比起房子果樹,他許是想要姐姐的翡翠戒指,是老李夫婦給兒女置辦了成親用的,姐弟倆一人一枚。
出門前,紫袖想起自己在孫家見過的酒壇酒碗,便問起此事,農婦果然說孫姑爺好酒;紫袖順口問他發酒瘋打不打人,農婦朝他撇嘴道:“我的小爺,你見過幾個發酒瘋不打罵人的?喝了去睡也就罷了,要說發瘋,你去附近幾個莊子問問,舍不得砸東西的倒有,哪裏有舍不得打人的呢?”
紫袖告辭出了李莊,暗自思忖:只有孫桃兒提及“着了魔”一事,并無對證,想得到魔教的信息,還是要找到帶走李大姑娘的人才好。
又過幾日,輪休時逢着陽光晴好,紫袖便将厚衣棉被都拿在院子裏曬,看繩子上還有空,幹脆将身上套着的也剝下來晾了上去,又回房在櫃子裏翻,找出一件棉襖。他如今不在山上,內功也有所進境,不像從前怕冷,到了池縣竟也沒穿過厚襖。他拿起來正在身上比量,忽然想起白霜在寒風裏凍得手冰涼,臉發紅,心想倒不如把這件襖給他穿去。白霜自過了除夕一直沒有再來,紫袖想着去看看他,當下将襖也曬在院裏,身上只穿着單衣,又回去拿旁的袍子來穿。
他低下頭要裹衣裳系衣帶時,瞧見腰間紮的腰帶,便伸手摸了摸。那條腰帶正是展畫屏的舊物,紫袖從清溪小築将它帶了出來,自彼時每日系在身上。他不舍得拿來系外袍,只系在中衣之外。此時看到,心裏又軟了軟,便将自己寫的那冊子也取出來,坐到桌前去。
翻開冊子瞧瞧,自從進了衙門,又寫了不少頁。他對着紙想了想,拿起筆來寫,自語道:“年都快過完了,也沒有壓歲錢,明年你補給我麽?”自己擡頭笑了笑,說了句“摳門”,又低下頭去邊說邊寫,“杜捕頭寫字好看,若是會畫畫就更好了。我想把你畫下來。”閉上眼睛勾勒了一番展畫屏的風采,又絮絮叨叨寫了幾句。
寫罷冊子,去院中摸了摸那件襖,見已曬得軟軟的,便找塊包袱裹好,拿上去了城南。南城門外一片大雜院,紫袖聽白霜說起過,沿着一條巷子尋了過去。本想着找不到就打聽,卻見白霜就在巷子裏頭,正跟幾個毛孩子混鬧,一見了他,頓時眉花眼笑,大喊一聲:“紫袖哥!”便跳過來,親親熱熱帶紫袖往院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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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跟着他走進院子,看本身不寬綽的地方,一共幾間屋,東西擺得亂七八糟,門口扔着木頭凳子,斷腿矮桌子,院角似是搭着個雞窩,上頭堆着些菜;頭上還晾着衣裳、尿布、單子,更是擠得滿院子沒甚麽空隙。紫袖看兩三間屋都是靠着屋牆在檐下搭出一個窩棚來,裏頭就是鍋竈,心下想着:下大雨做飯可不是要挨淋了麽?下雪又怎麽辦?
白霜只顧讓他屋裏坐,把一張凳子擦了又擦,又張羅着燒水,涮茶碗,出去滿院子借茶葉。鄰居聽說他家來了人,都出來瞧,被白霜一個個趕開,将門“咣當”關嚴了。紫袖看他忙得團團轉,連忙說:“不用客氣,咱們都是一般的兄弟,你喝甚麽就給我喝甚麽。”白霜回頭笑道:“我整天喝瓊漿玉液,可惜你不早來,沒趕上。”
紫袖一笑,環視他這小屋,只有一間,門口有個爐子,關上了門,倒是有一絲熱乎氣兒。屋裏沒見櫃子,衣裳被子都疊在床腳,靠牆放着,也不見兩件厚的。紫袖将手裏的包袱放在桌上道:“我帶了件衣裳給你。”
白霜正守着小爐子燒水,一愣,道:“誰的衣裳?”紫袖便說:“我的,前年剛做,是山上一個嬸子給縫的,我怕練劍出汗,實在沒穿幾回。誰想我下山還長個兒,今年穿不上了,袖口到了胳膊肘上。”說着打開包袱,有點赧然道,“你要是不喜歡,我就再拿回去。”
白霜趕忙過來,見包袱裏疊着件藍布襖子,拿起來細看,雖是普通棉布的,棉花卻續得厚實細致,針腳也密,看着嶄新,哪裏會不喜歡?趕緊接了過來,緊緊抱着,心裏五味雜陳,道:“紫袖哥,你……讓我如何謝你。”紫袖道:“這有什麽好謝?小時候穿厚衣裳,現在既穿不着,也穿不上,又不是我特意買給你的。唉,嬸子一番心意,要不是你肯穿,我都後悔帶下山來了。”白霜兩只手攥着包袱道:“我一定替你好好穿幾年。”紫袖笑道:“盡管穿,等我以後攢下俸銀,再給你買新的。”
白霜将包袱又系起來,紫袖道:“幹嘛又放起來了,這就穿罷。”白霜将包袱放在床頭道:“怪新的,這都快打春了,今年不占它了。”說着看水開了,便去提壺泡茶。紫袖幫他放好壺杯,瞥見他手上皴的口子,便道:“明年你要像我這般,一下子長大了,也穿不進去,那可怎辦?又要嫌我不給你拿件更大的來。”
白霜想了想,便笑嘻嘻換了新棉襖,自然遍體溫暖,只是襖子略大,外衣套上卻覺得發緊,這邊拉攏了,那邊又翹起來。紫袖幫他拽平,二人笑了半晌,白霜道:“剛好,我待會兒就出去。”紫袖忙問:“我沒耽誤你吧?”白霜道:“哪裏的話,我都弄好了,只是要去五龍觀給吳大哥他們送吃食。”紫袖道:“我同你去,正好一并見見吳大哥。”
白霜喝過紫袖自家的濃茶,便特意多多地放些茶葉。二人閑談一刻,一壺茶也不酽了,白霜便拿起食盒來出了門。
五龍觀在城西,白霜邊走邊咭咭呱呱給紫袖講些五龍幫的事,紫袖便問:“你不練武,如何認得他們?”白霜道:“我有一回在街上被人按住要打,吳大哥手下的人看不過,把那人吓跑了,才認得了。”紫袖道:“那人為甚麽打你?”白霜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甚麽,他說我踢了他,可我沒踢啊。”紫袖便道:“再有人欺負你,你來找我,我同你說理去。”說着話便到了五龍觀,紫袖沒來過此處,一打量,見是道頗有年頭的窄小山門,門口也沒人看守,白霜拉着他徑直就向裏去。鎮守山門的靈官像早已破破爛爛,積着厚厚的泥塵。
二人繞過一道影壁,便是一個敞院,紫袖一看,前方正是大殿,然而除了牆根兩棵大樹,殿前香爐石碑甚麽的早都不知去向,才顯得這裏分外寬敞。正看時,有人開了殿門出來了,已聽白霜叫道:“吳大哥!我帶客人來找你了。”果然是吳錦一親自迎了出來,綠袍子迎風招展,紫袖便趕了兩步上去,二人攜手問好,又有幾個人聽見聲響,也從其他門戶裏跑出來,接了白霜手裏的食盒。
吳錦一甚是高興,對身邊人介紹了紫袖,又道:“今日有空到這裏來,咱們好好敘敘。”便一路讓進殿內去。紫袖進了門,才見這裏供奉的神像早不知去了何處,高臺上只擺着一座新嶄嶄的關公立像,看起來距塑成之日不逾五年,供着些果點。殿內打掃得幹淨,擺了些座椅,還生了爐子,竟成了一間客廳。吳錦一見他好奇地四下裏看,便笑道:“聽說這五龍觀原先供奉着五位龍神,自前朝就凋敝了,我們到了此處,才打掃出來,便住在這裏。”紫袖這才明白,笑道:“大哥這裏甚好,既清淨,門前也利索。”吳錦一大笑道:“香爐甚麽的都沒用,早就撤了給兄弟們練武。”
紫袖聽聞便問:“大哥既是幫主,對手下都親傳武功麽?”吳錦一道:“我可不是甚麽幫主,幫主前些年沒了,我就帶着兄弟們繼續守在這處。他們的武藝也不是我傳的,我哪有你師父的本事?”紫袖點點頭,沒有再說話,吳錦一便道:“尊師劍術高明,我只在英雄大會上遠遠地看見過,卻也着實敬服。不想遭了魔教毒手……人生無常,實在可惜可嘆。”
紫袖眼裏忽然放出光來,問道:“大哥見過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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