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烏飛兔走(5)

第49章 第六章 烏飛兔走(5)

紫袖把常明劍恭敬遞了過去,那老道并不伸出手來,只隔着衣袖接過,翻來覆去看了幾眼,點頭道:“好劍。”紫袖心想:他只看劍鞘,怎的就說好?怕不是随口奉承兩句,好讓我多給些錢?

正拿不準要不要再掏銅板出來,老道又說:“小哥心裏可是在笑,這老頭子不拔劍,又怎知是好劍,定然是在騙人?”紫袖笑道:“不敢。道長可也練劍?”

老道噴着酒氣笑道:“老朽擺攤相面相命,自然講究一個相字。世間無不可相,能相人,自然也能相劍。劍呢,意在形前,好劍一看便是好劍。小哥這一把,雖非上古神兵,卻也是難得的利器了。若有鈍招相配,自能清明,大放異彩。”

紫袖被他一席話說得稀裏糊塗,也快被那酒氣熏得醉了,卻聽旁邊有人道:“既是好劍,咱也借來看看。”迅即便有一條黑影卷了過來,伸手來奪劍。紫袖定睛一看,竟然是方才那要錢的香客,想是瞅着二人看劍,此時去而複返。他眼見這人霸道,正要勸阻,不想那香客出手如電,三根手指已搭上了劍鞘。那老道卻慌慌張張說道:“使不得!小哥這把劍,要是失在老朽手上,可不大像話。”說着手臂向後一撤,常明劍便仍在他手裏,一翻手擱在了紫袖掌心。

紫袖眼看着香客又伸手向他這裏來奪,接了劍握得死緊,尚未看清他的手法,手裏便是一輕,常明劍竟已被他拿了起來。紫袖心裏大驚,不曾料到山路上随便一個游客便有這般手段,這山上尚不知是何等卧虎藏龍之地,當即“呼”地探過手臂,就要回搶,抓倒是抓在了手裏,一拉之下,卻沒拉動。身邊老道士忽然叫道:“啊呀!誰撞我!”向前一撲,卻在石頭縫上磕掉了一只鞋,險些撲倒在地,一雙手胡亂揮舞,剛好碰在那香客手肘之上,香客并未動彈,常明劍倒像有了生命般,豁地跳了起來,堪堪落回紫袖手中。老道士一只破了許多洞孔的布襪踩在地下,勉強站穩。

紫袖抓起劍向後退出幾步,那香客卻不再來奪,只向老道士怒道:“兀那牛鼻子,在你大哥面前班門弄斧。”說着“呼”地一聲,五指如鈎,便向老道抓去。紫袖乍一看這門手法,像是中原數州常見的“勾魂爪”,力道陰毒,正要施以援手,那老道吓得向後一跌,坐在地上道:“你欺負了小的,又欺負老的!我的鞋呢!”在那裏東邊一閃,西邊一躲,摸起自己的鞋來。

香客爪爪如風,卻沒能抓到他半片衣角,搶上兩步,伸手去抓他那顆白發蓬亂的頭,怒道:“還在這裏裝瘋賣傻!”老道套上鞋爬了起來便逃,口中道:“我又不認得你,為何砸我生意?豈有此理!”跌跌撞撞向斜刺裏奔去。那漢子急火攻心,追着他便也去了。

紫袖見那老道胡亂躲避,又恰好奏效,瞧得有趣,又心中疑惑,跟着繞了一條小路,二人都沒了蹤跡。他見那老道雖單薄,卻跑得不慢,想是也練過氣,又對道路甚熟,估摸那漢子追他不上,便不再憂心,沿着大路上山去。

大般若寺的山門巍巍矗立,紫袖整了整衣衫,才緩步走了進去。寺中青石鋪地,白玉圍欄,殿宇整肅,草木葳蕤。目之所及,竟比淩雲閣占地廣得多了。他去過的寺廟不多,無一能及得上這裏氣勢宏闊。一時身畔僧人信衆穿梭來去,檀香陣陣,木魚聲聲,紫袖如聞梵音,為之深深震撼。

寺院依山而建,他拾級而上,穿過天王殿,路過碑亭塔林。留意四周,有不少像是江湖人物,卻都規規矩矩。聽聞大般若寺在武林中也素有威望,親來方覺此言不虛。

他繞過巨大的香爐,走到大雄寶殿前。輕煙袅袅,殿上釋迦牟尼、藥師佛、阿彌陀佛三座丈餘高金裝佛像,寶相莊嚴,神色慈悲,默對日月,俯瞰紅塵。不少人在殿前參拜,還有的五體投地,虔誠叩頭。紫袖仰望佛像,只覺威壓重重,不禁低頭凝思。又見有人跪拜,正跪在自己身旁,他便往旁邊讓了讓。紫袖看着旁人行禮,不知該如何拜佛,又朝左右張望,見有個老和尚立在大殿一角,正沖自己微笑,便覺臉熱,朝他赧然一笑,又往後走。

殿後便有一座玲珑寶塔,供着香花鮮果,紫袖聽着香客談論,原是當初那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塔。他上前細看,塔身一側有一塊小小金牌,镌刻着一首偈子:

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

吾師大沙門,常作如是說。

“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他盯着那些字,念了兩遍,像是被攝去了魂魄,一時陷入迷亂——緣是什麽?緣生緣謝,憑的什麽?展畫屏和自己,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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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滅了,你還好嗎?

淩雲山上的日夜,丢失的《寄展獠書》,與習練三毒心法時的幻覺碎片攪在一處,倏忽閃現,如在對他訴說。紫袖心中千頭萬緒,翻起憤怒又痛苦的浪濤。他孑然一身立在天地之間,面對蒼茫無邊的孤單,魂魄深處發出聲聲嘶喊。朔風割面,寒氣森然,肉身盡摧的前一剎那,陰霾中忽然飄下一片極輕的樹葉,落在他的肩上,卻有萬鈞之力,由肌膚直壓進心窩。漫天的烏雲散了開去,一道金光發自天際,射入他的前額。紫袖渾身一震,看向肩頭,哪裏有甚麽樹葉,肩上是一只溫暖的手。

那手收了回去,紫袖轉過身子,面前正是大殿裏的老和尚,雙手合十,臉色紅潤,依然笑眯眯地瞧着他。紫袖手足無措,忙也對他合掌道:“多謝大師,我方才……”

老和尚笑道:“施主方才想問如何禮佛。”

“……啊,是。”紫袖應道,“大師莫怪,旁人都虔敬有加,我卻不懂如何參拜。”老和尚道:“颔首合十,都是禮佛。心中有佛,執正信正念,是大慈悲。”紫袖若有所悟,怔怔地望向大殿飛檐,晴空萬裏,羅漢松綠葉婆娑。

他回過頭來,老和尚卻已走開。紫袖又朝舍利塔深深看了一眼,朝旁處走去。越向後走,香客越少。從鐘樓鼓樓再向兩側,還有偏殿。紫袖一路見到不少碑刻字畫,也看不大懂,只撿着好看的多看幾眼。遇見一處頗為幽靜,便信步踏進,殿上供的是千手觀音,兩側壁上也挂了畫,有人在此禮敬。

紫袖先看左邊那幅,畫的是觀音立像,神情極是溫柔慈和;再看右側一幅,是一個長條,分別畫了些人物,只題着“十賢圖”三個字,旁的一概不曾多寫。

他不由細看起來,這《十賢圖》筆致工細,卻甚是奇怪:十個人裏,像是有男有女,又看不分明;乍看跟佛菩薩像相類,卻又各各不同,有的穿铠,有的布衣,有的面無表情,有的龇牙咧嘴,總歸沒一個慈眉善目的。他依次看過十個人像,委實逼真,與真人無異;又委實虛假,假到一看即知是造出來的——不知該說畫得好,還是畫得不好,只是看着便惆悵起來,忍不住長嘆一聲。

旁邊一人便笑問:“兄臺何故嘆息?”

紫袖回頭看時,見是一個青年文士,面如冠玉,目似晨星,溫文爾雅,正含笑看他。紫袖聽他言語和氣,便拱拱手道:“這位大哥,我沒讀過甚麽書,看不懂這畫,倒是攪擾你了。”

那文士笑道:“兄臺若不嫌棄,不妨說出來一同參詳參詳。”紫袖看他謙和有禮,便道:“我說了,大哥不要笑話我。我瞧這畫能挂在這護國大寺當中,自當是畫得不錯。只不過,若說這是佛菩薩,卻都兇神惡煞的;若說是妖魔鬼怪呢,又都好端端地跟菩薩待在一處。不知這《十賢圖》到底賢在何處?”

這時旁邊一個香客插嘴道:“小哥頭回來罷?這幅畫,是宮裏自古供奉的十個天兵天将。廣熙朝時,武皇帝為了保國泰民安,才移到寺裏來,正是為了福澤民間。”紫袖見是個上香的老漢,便笑道:“多謝大叔,原來如此。”那老漢雙手合十,拜過了畫,又朝他一禮,便即離去。紫袖忙學着他的模樣還禮,擡頭見那青年文士正朝那畫出神,便問他道:“天人之姿,畫成這般,是廣熙皇帝的偏好麽?”

那文士倒并不參拜,轉過臉來,溫聲道:“天兵天将,福澤民間,只是以訛傳訛罷了。其實是先帝夜來一夢,夢見十個天兵天将一般的人物,醒來講給宮裏左右,畫師覺得有趣,便照先帝所形容,加以雕飾,将這十人畫了出來。先帝見之大喜,禦筆題款,便挂在了此處。”又面露自責之色道,“這十位賢者,也當是神通廣大罷,若只以凡人相稱,倒不恭敬了。”

紫袖恍然大悟:“啊,原來是夢裏的,這樣多古怪都說得通了。武皇帝就是廣熙皇帝罷?皇帝就是皇帝,夢見這麽多人,醒來都還記得。”

那文士失笑道:“說得甚是。想必日理萬機,奏折讀慣了,記心也好。只是這畫孤零零放在這處,倒叫人難懂。”紫袖也看着他笑道:“既這樣說,還是畫得蠻好。”又再次謝過他,便出了殿。

再向後頭走時,卻見天光逐漸暗了,黑雲四合,有人便三三兩兩呼喝着下山去。紫袖捏着雨傘,暗自納罕,心道:難不成這把傘真是天意?我今日果真走運了。當下便放心去瞧剩下的處所。待他看得盡興,往山門走時,雨幕已織得密了,尚未離去的游人香客多在殿前廊下躲雨,目光所及之處幾乎瞧不見幾個人了。

他走到山門,正要出寺去,卻見幾個香客正在那裏徘徊,夾着一個熟面孔。打量一番,正是方才為他講畫那個文士,正呆望着大雨,面現憂色。紫袖看他手中無傘,必是被困在了這處,便上前問道:“大哥,你急着走麽?”那文士回頭看到他,也笑笑,沒頭沒腦地說:“我跟人定了時辰,怕是趕不上了。未離叢林,先被這法雨度上一度,真乃無常也。”

紫袖聽他一通念叨,不禁道:“我也聽人說過‘人生無常’這句話,多少帶些無奈,看來竟是不好的了。”

文士一愣,随即微笑起來,答道:“無常乃是佛家用語,世間萬事萬物,無有定數,無有恒常。大風當刮則刮,雨雪當下則下,有人偏愛,有人倒黴;人不愛的,興許樹木野獸卻愛——好與不好,想是不以凡人之喜怒為準。”紫袖想了想,亦有所得,點頭道:“說得是。”又問,“大哥要去哪裏?”

文士笑道:“要去西邊。只不知甚麽時候停……”說罷又回身去看天。紫袖嘩啦張開傘,遮在他頭上道:“這就停啦!”

那文士眨眨眼,只當他頑皮,紫袖卻趁他不備,将傘柄朝他手中一塞,笑道:“人生無常,又趕得上了。”說罷飛身沖進雨裏,施展開輕功,竟就此下山去了。

文士呆了一刻,待伸手招呼時,他已出了山門,哪裏還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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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吾師大沙門,常作如是說”:馬勝比丘所言《法身舍利偈》。“沙門”在這裏指佛弟子,“吾師大沙門”說的是釋迦牟尼。紫袖:我也當一次無常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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