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看朱成碧(2)

第55章 第七章 看朱成碧(2)

紫袖的眼淚奪眶而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他戰栗着說:“師父……師父……”頭有些悶痛,眼前一陣陣地黑。他索性咬了自己一口,胳膊上立時流出血來,才清醒了一瞬。

那人只看着他。紫袖方才的骨氣統統不見了,忍住抽泣央告道:“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他?求你告訴我,別騙我……我做夢盼着這,這一刻,盼了……盼了許多次……”

藍衫人又說:“你看不出來?”

紫袖突然沖上前去,雙手揪緊他的領口,鼻尖相距只數寸,死死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嘴角卻一抽一抽地翹了起來。他松開了手,抱住頭,轉過身去跌坐在地。“你沒死……”他一瞬間歡欣無已,“你沒死……你沒死!啊!”他仰起頭來朝天狂嘯一聲,随後哈哈地笑。

笑了一陣,他擦幹了淚,手腳并用站了起來,看着展畫屏道:“太好了,太好了……你,你是怎麽從墳裏爬出來的?”

展畫屏笑了一笑,道:“我爬不出來,就不能讓人把我挖出來?”

紫袖也笑,眼裏淚花像閃爍的星星,小聲說:“你很少對我笑的。你笑起來真好看。”

展畫屏不再說話,轉身沿着小徑朝院外走去,猶如散步一般,走得慢了許多。紫袖忙跟上去,腳下又一絆,才看見是自己那件棉袍和劍,又是一重酸甜滋味湧了上來。他拾起來抱着,攆在展畫屏身後,帶着一絲希望問道:“是你救了我麽?我們去哪兒?要不要躲着魔教的人?”

展畫屏走在幽靜的庭院,薄袍上繡着鹿鶴同春的圖樣。海風被重重院牆濾得輕了,卻依然清冷。院中屋舍古雅,四季常青的樹木籠成一片濃重陰暗的綠帷。展畫屏就在這暗綠幕布中移動,道旁綠蔭裏踱出一只白孔雀,意态閑雅,從他身旁蹭過,又鑽回綠葉叢。紫袖貪婪地打量着他的身影,許久不見,這身影刺得他眼睛生疼——畢竟比夢裏真得多了。他想起那天夜裏在山上逐漸冰冷的展畫屏,人一旦失去生機不動了,就顯得那樣小;現在舒展開來,與記憶中那個人大不相同。

他忽然問道:“你是來報仇的麽?他們不放你走,是不是?”展畫屏始終沉默,沒有回頭。紫袖像踏在春天河面的冰淩上,每踏出一步,都有甚麽逐漸裂開。他猜不透展畫屏到底為甚麽出現在這裏,越發慌亂。心中的幸福感裂了。他強自鎮定道:“魔教為甚麽害淩雲派?你知道雙劍和劍譜的下落麽?”展畫屏停下腳步,忽然轉身,朝他輕笑,竟帶着些妖氣。

紫袖咽了口唾沫道:“師門的仇,不能不報。我留下來幫你,好不好?”聽着自己聲音發虛,望着他的臉,又是心潮澎湃,激動地說:“師父……”

展畫屏道:“你還管我叫師父?”紫袖道:“你永遠都是我師父……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花木簌簌而響,卻是方才那淡綠衣衫的女郎跳了出來,站在展畫屏身後。紫袖警惕道:“是不是她給你吃了甚麽藥?她将你的記憶改過了?”女郎瞧着紫袖,似是覺得滑稽,咯咯一笑,又朝展畫屏恭敬地道:“教主,都等着了。”

……教主?紫袖愣住了,他看向展畫屏,如同聽見最好笑的笑話,難以置信地問:“她叫你教主?”

展畫屏從容地笑了。紫袖霎時感到滿庭院的清冷凝成一股濃濃涼意,滲進了骨頭縫裏。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另一個展畫屏。他茫然地問:“為甚麽……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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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郎笑道:“聽說他是淩雲派的。那天應當也在罷?”紫袖站在瀕臨發瘋的深淵之側,顫抖着問道:“是你嗎……是你嗎?”他咬着牙問,“是你帶魔教上了山?還是你進來這裏才……才變成這番模樣?”

展畫屏笑得令人如沐春風,客氣道:“方才不還叫我師父麽?”

紫袖尖聲道:“你甚麽時候入了魔教的?”雙唇顫抖一刻,又道,“太師父他們……沒失蹤,對罷?”

展畫屏道:“你是來講理報仇的罷?怎麽還不動手?”紫袖道:“太師父在哪裏?”

展畫屏還帶着笑意,卻說:“要報仇便趁現在,你有劍,我沒劍。否則連你也一起殺了。”

濕冷的暮色下,展畫屏整個人鬼氣森森。紫袖憤怒着,又莫名害怕,他放聲喊道:“太師父在哪裏?!他是你師父啊!”

展畫屏袍袖一動,霎時便離他近了,修長手指直取他前胸。紫袖長期練武的反應,比他的思緒更快——未等他想明白,手裏長劍已然出鞘,朝展畫屏削去。展畫屏略一側頭,伸指在他劍刃一彈,常明劍登時偏了方向,從一邊滑了過去。展畫屏逼到他身前,另一只手五指箕張,直直罩向他的腦袋。紫袖在他掌風下呼吸一窒,揮掌拍在他前胸時,甚至聞見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氣息。

他一剎那有些暈眩,展畫屏離他這樣近。随後那只手裹住他的側臉,不費吹灰之力,将他狠狠按在道旁山石上。

幾根幹樹枝斷了,紫袖背心撞得生疼,咳嗽起來。展畫屏視他那一掌直如無物,手指滑過他的手掌,慢慢取下常明劍,倏地退回二尺之外,打量着劍卻問道:“內功怎麽回事?”

紫袖一呆,沒想到自己已盡量掩蓋了,單單這兩下竟也能被他瞧出蹊跷,簡直比被大師兄逼問還要糟糕——他身上早已沒有一絲一毫淩雲派的內力,展畫屏曾經傳他的內功早就歸于天地了。他內心急速轉過數個念頭,最後指向一個最可怕的後果:如果他不認我這個徒弟怎麽辦?當下決定絕不可令他知道自己散功的事,便道:“我之前內功進展極慢,後來結識朱印大哥,說起西域佛門的一路內功,叫做三毒心法,是初探武學門徑之人修習內力的好法門。我習練一陣,果然十分有效,比單練行雲心法要強些,目前便這樣使了。”

“三毒心法,”展畫屏略一思索道,“和尚們練的那個?”紫袖見他知道,更不敢多撒一點謊,又怕他誤解自己入了邪道,忙說:“正是,印哥說這門功法聽着古怪,實際卻是光明正法,只是不好練成。他沒練過,是以我也只試試。若是你覺得不好,我便不練了。”言語間登時下了決心,若是展畫屏不讓他再練這門內功,他便從頭再練行雲心法罷了。

展畫屏卻道:“這倒不必。朱印自然不會教你練甚麽邪術,這心法你既能習得,不妨修着。你生來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如今師百家法,練百家功,也不是壞事。”

紫袖見他不再追究內功的事,心裏便寬了。聽他比從前話多,竟奢望着興許是他見了自己也有敘舊之意,不免幸福起來,方才的糾結又丢到腦後去了。“我知道的。”他說,“我下山來,才後知後覺不配自稱是你的徒弟。我會好好練武。”

挨過許多打,他終于明白,想在江湖排得上號,是多麽艱難。雖然照吳錦三所言,展畫屏并未跻身頂尖高手之列,卻也已是個遙不可及的位置。再次見到他,紫袖甚至忽然理解了他為甚麽不肯好生教自己。展畫屏忽然說:“可了不得,年輕有為,出息了。”

紫袖曾聽過他這樣的口吻,是當着旁的門派長輩,誇人家的弟子。他垂頭道:“我從前要是全然沒練過,今日也能說是發憤圖強,有了進境;可我本就是中人之資,有這一點點武藝傍身,甚麽都說不上出色。但即便如此,即便……”

即便如此,我也會愛,會難過,會以一個小人物的模樣,在江湖上默默生長。他将這句話咽回肚裏,擡頭道:“我誤吃了你的丹藥,必将再去尋一丸來給你。”

展畫屏又客氣一笑道:“那怎麽受得起。”

紫袖胸腔發涼,如同見鬼,輕聲道:“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展畫屏臉上帶着一抹輕佻的耐心,說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這句話如同一道炸雷劈在紫袖耳畔,令他既驚且駭。展畫屏又道:“跟着曹無窮出去罷。”繞到山石之後,自行去了。

紫袖當即便要追趕,那女郎方才安安靜靜,這時雙手一攔,笑道:“教主有命,叫我帶你出去呢。”紫袖回過神來,才知“曹無窮”便是她,仍忍不住踮腳張望,曹無窮卻說:“教主不想同你說話,你追也沒用。還不如以後再來。”紫袖愣道:“以後?我還能再來麽?”曹無窮狡黠一笑:“你也忒笨了,若是不讓你再來,又何必放你活着離開?”說罷便在前帶路。

紫袖恍恍惚惚地跟着她,滿心裏還想着展畫屏。到了一面牆下,曹無窮道:“我趕着回去,咱們不走大門了。”提着他一躍而起,伸手在牆上一按,竟輕輕松松越出高牆,才道:“走罷。”

紫袖像行屍走肉一般,沿着地上的路走出裏許,鹹腥味道漸濃,竟又看到了海水,岸邊泊着一只小船。船夫見來了人,便起身解開纜繩,示意他上船。紫袖坐在船板上,才發覺渾身疼得要命,抱緊了懷裏的棉袍。展畫屏還活着,令他欣喜若狂;他還對自己笑,可這個肯笑的他,卻離得更遠。

人生無常,無常到令他驚悚。他的師父,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魔教教主。不,不是變,是回複了本來面目。紫袖幾乎不能接受這件事——兩年多前,展畫屏親自命人重創淩雲派,他們共同的師門。他沒有回答關于太師父的問題,卻也等于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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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這句,大概都是從《了凡四訓》化來的,原文為“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義理再生之身。”展畫屏真的回歸了。感謝各位等到現在(請大家打他。

感謝諸君包容!!!這篇的基調并不輕松,武俠題材也有很多打戲,我還喜歡搞一些長段落。

依然還能被朋友們收藏閱讀,是我的福氣。

感謝留言!感謝可愛小朋友的海星!

那麽(忽然變換語氣),讓我們歡快地毆打展畫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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