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今是昨非(1)
第63章 第八章 今是昨非(1)
展畫屏入魔的消息傳上山來沒過幾日,已有人上來送信,離得近些的門派紛紛聲援,願意與淩雲派一同讨伐魔教。西樓已安排了人去打探消息,也正要将繼任掌門之事通報各家,便一頭紮進書信當中。紫袖同他商量過,決定先回京去,一路上果然動辄聽見有人談論展畫屏,言之鑿鑿說魔教居心叵測,必要将各大門派踩在腳下。他心裏十分沮喪。
待進了王府,紫袖徑直去承安殿,不及通報便闖了進去,六王爺卻不在。侍衛長柯小寶跟着進來,見他毫無禮數,便挂着臉道 :“王爺在無盡藏閣,外人一概不見。你有甚麽事?”紫袖道:“我去書閣就是了。”柯小寶冷笑道:“誰也不能進院,你聽不懂?”紫袖無奈,便道:“麻煩你通報一聲,只說我回來了就成。”
柯小寶頗不耐煩地去了,沒過多久又火燒屁股般飛奔回來,沖他一笑,站在殿外。紫袖已聽見腳步聲,六王爺竟是一路小跑,匆匆進殿來,雙手将袖口攥得滿是褶子。見了紫袖,也不曾罵,直着眼劈頭便問:“是真是假?”
紫袖道:“我見過他了。”
六王爺微微哆嗦,像丢了甚麽物件,在那裏左右亂看,忽然拔腿沖到一旁,将案上器具裝飾全部掃落在地。嘩啦啦的刺耳聲音響過,仍不解氣,站在擺得整整齊齊的一排紫檀椅子跟前,将其中一張一腳踢倒,“咣當”一聲巨響,在寬敞空闊的殿內回蕩,殿門口和外頭守着的侍從紛紛跪倒在地。紫袖一呆,六王爺已走到另一張椅子跟前,“咣當”又踢倒一張。紫袖知道他武藝并不高,見那椅子十分沉重,照他踢上去的架勢,都是實打實的皮肉勁力,腿腳磕碰木頭的悶響令人心驚,便上前阻道:“王爺消消氣罷。”
六王爺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擡腳又朝第三張木椅招呼。紫袖正要拉他,一道身影閃過,朱印忽然沖了上來,抓住六王爺雙肩,将他向後拖。六王爺奮力掙脫道:“松開!”朱印只說:“踢傷了腳。”手上絲毫不動。六王爺掙得衣衫鬓發盡皆散亂,不由氣急,向後回轉身去,待朱印略一松勁,一拳便朝他臉上招呼,吼道:“你算甚麽?你給我滾!”紫袖看得直了眼,眼見着朱印嘴角便流了血,登時腫起一塊,忙勸道:“別打,別打!”
六王爺回頭來,滿面紫漲,瞪得眼珠暴突,額頭青筋直跳,怒道:“我愛拆家,愛打死人,甚麽時候輪到你來管?”
紫袖只得道:“王爺,關心則亂。他人既然沒死,你以後慢慢發火不遲。”
這句一出,六王爺喘了兩聲,猶如洩氣的皮球,在歪歪扭扭的椅上随便坐了。紫袖和朱印對視一眼,朱印只點點頭。六王爺呆了片刻,搓了把臉,忽然問:“在哪裏見到,如何見到,你必然也不會告訴我。”紫袖回道:“外頭都說他是教主,想必王爺已知道了。”雖這樣說,心裏卻終究發虛:若他搬出救命之恩來逼迫,自己到底說是不說?
六王爺卻不再追問,盯着腳下花磚,喃喃地說:“好,好你個展畫屏……”眼神一凝,将亂發一撩,當即站起身來,面色已恢複如常,叫人來伺候着換衣裳梳頭,渾若無事地對紫袖道:“跟我回無盡藏閣。”
紫袖跟着他,一路向無盡藏閣去,朱印綴在二人身後慢慢走着。書閣附近一個人影也不見,紫袖見六王爺默默無語,心裏也有不忍,想要寬慰他,又無話可說。六王爺見他局促,倒和氣地說:“總歸你的差事辦妥了。這狗沒白養——不但摸着了魔教,還摸活了死人。不愧是從我這裏出去的。”
紫袖回想起自己初到王府還曾跟他争吵,便問道:“你說當時不去送殡,是因為不信。我那時不當一回事,現在卻懷疑了。你為甚麽不信?”
“嗯,好歹不那麽笨了。”六王爺道,“我始終不相信展畫屏就那樣死了。他怎能随随便便就死?我之所以把你弄來,就是因為……”側臉朝紫袖笑笑,“雖然不想承認,但許是只有你,才能找到他。”
紫袖驚疑不定,問道:“你早就打主意讓我去找他?”“當然。”六王爺波瀾不驚地說,“如果他還沒死,找到他的一定是你。”他看着紫袖瞬息變化的表情,又笑道,“如果我不管,你就會死;如果你不來,我也尋不着他。展畫屏就是這樣的人。他利用你和我,讓我們去找他。他知道你不會放過這件事,他也知道我出于妒嫉,一定會拉你下水——你我終将相遇。”
紫袖茫然道:“甚麽?為甚麽?你怎麽會知道?”
六王爺道:“你我初見,你也不高興,我也不高興,對不對?天下沒有白發生的事。如果我沒猜錯,展畫屏應當還對你有些甚麽出格的舉動。”
紫袖頓時想到他上山那天,想到那唯一的一個吻。蜻蜓點水一般,卻點成了一顆痣,就此停留在那裏,透過皮肉,烙進了骨髓。那是他最寶貴的記憶,自以為即便是展畫屏,多少也出于感情的驅使;此時卻被人告知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委實心寒。他又想着重逢時展畫屏的言行,對自己哪裏有半分溫情在?越發印證了“利用”二字,更加無措地問:“為甚麽要那麽做?”
六王爺道:“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有些話不愛自己說,偏要旁人替他說。”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去哪裏找這麽心甘情願的人呢?”
紫袖注視着仿佛沒有盡頭的長廊,蘭堂玉簟的王府,此刻格外安靜。他輕輕地說:“旁人或許要發愁。他卻偏偏有。”
“所以他才不管不顧。”六王爺帶着恨意道,“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他一聲冷笑,“我猜他還活着,所有人卻都說他已經埋進土裏拍結實了。你懂那種心情麽?哭都沒地方哭去。還不如你,一心相信他死了,倒落個痛快。”
紫袖說不出話,只悶着頭走。眼看快到無盡藏閣,六王爺問道:“山上聽說了?”紫袖便道:“我師兄接任了掌門,也不得不提防着。”朱印停在書閣之外,六王爺一腳跨進門檻,又道:“你師兄總比你強些,知道去争掌門。”
紫袖跟着進了門,正要說話,卻擡頭看向書閣上層,低聲道:“有人。”說着便把六王爺護在身後,朝上喝問道:“是誰藏身閣中?”只聽腳步聲漸響,竟沿着樓梯走了下來,走得正大光明。一個渾厚的聲音笑道:“六喜兒這侍衛,倒是盡忠職守,耳朵靈得很。”
紫袖聽這聲音并非孔侍讀,又聞得“六喜兒”雲雲,如墜五裏霧中,心想:當着王爺,竟然在這裏如此放肆。再看六王爺時,他卻一臉諱莫如深,當下不禁生疑。那人此時已走下來,中年樣貌,唇上蓄着短髭,穿一件普普通通的萬字花織錦黃綢衫,正站在那幅“觀無盡相,燃百千燈”的條幅前,不怒自威。六王爺卻道:“聖上說笑了。”又推紫袖道,“還不叩見當朝天子!”
紫袖恍然大悟,果見他面容依稀同六王爺有一絲相類,連忙拜倒,口稱陛下,又自報姓名。六王爺一邊訓斥,一邊又朝皇帝請罪,只道蓄奴無方。紫袖聽見一個“奴”字,便忍不住腹诽。
長泰帝卻略彎了腰,将紫袖手肘一扶,笑呵呵道:“起來起來,在我兄弟家裏,我也是客,何需拘禮。”
紫袖不敢不聽,站起來看他。六王爺上來在他頭上一拍道:“誰讓你擡起頭來的!”長泰帝呵呵大笑道:“不打緊,不打緊。小孩子家,別吓壞了他。”六王爺便道:“将你履歷一并秉明聖上。”
紫袖心想:見皇帝怎麽這樣麻煩?只得道:“草民玄火州人氏,自幼在淩雲山學藝,草包一個;後來下山在池縣做過一陣捕快,也沒做久;受傷被王爺和朱印大哥救了,才在王府練武。”趕緊又加一句,“多虧王爺收留。”
長泰帝邊聽邊點頭,又問了幾句閑話,才笑道:“我也有幾個侍衛,只不像你,在大門派長起來,又進過公門,見多識廣。你可願為我效力?”
前頭幾句,紫袖只當蚊子叫,左耳進右耳出;到了最後,卻聽得目瞪口呆,心知他說的侍衛乃是大內高手,遠非自己可比,忙回道:“陛下,草民武藝實在平凡,比起這府中的朱印大哥,簡直不值一提……”長泰帝“唔”了一聲,表情忽然變得神秘,沖他道:“朱侍衛從小守着我這六弟,我倒放心;只是他那人,有些嚴肅了,動不動就念經,實在是……”說着搖了搖頭。
紫袖聽了這話,着實深有同感,嘴唇抿了又抿,憋出一絲笑。長泰帝見狀便心有靈犀地微笑道:“是罷?看來你也見識了。若是常會面的人,還是有些意思的好。”
紫袖聽這話風,心裏打鼓,便道:“陛下,草民只是江湖草莽,言行粗鄙,只怕動不動便要惹陛下生氣。在這王府中,王爺最常罵的便是草民了。”他聽聞伴君如伴虎,又深具自知之明,只怕有事沒事便被砍個腦袋玩玩,可不大美。此刻絲毫不想同皇帝扯上關系,便一味推拒。六王爺卻道:“聖上親自賞你前程,多少人一輩子也求不到,你倒在這裏推三阻四,是不想出力還是不識擡舉?”
紫袖轉頭看着長泰帝道:“你瞧。”
長泰帝又大笑幾聲,朝着六王爺道:“六喜兒不要吓唬他了。”六王爺面色發窘,便轉過身去。長泰帝又對紫袖道:“知道你自由爛漫慣了,也不是叫你現在便進宮去。若有些事讓你做時,你肯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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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爺說的“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出自唐·張籍《沒蕃故人》。
全詩如下:
前年戍月支,城下沒全師。
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
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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