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今是昨非(7)

第69章 第八章 今是昨非(7)

紫袖腳下不停,怔怔地想:“無停無斷,不發不收……我求的是甚麽?”心中一個答案鼓蕩不休,卻已同他繞到第三個圈子,腳下始終踏着重複的步法。再繞兩圈,他驀然明白過來:自己走的正是一個圓,展畫屏說的便是“圓”——無停無斷,不發不收,是用勁的竅門。關鍵不是拿甚麽,怎樣拿,是勁力啊!

他腦中豁然明朗,喜悅拍手道:“我停下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真是蠢!”茅塞頓開,不禁哈哈大笑,也不蓄力,便即伸出手去。他此刻心如明鏡:每當以為自己能抓到葫蘆時,氣力便與發出時不一樣了;此刻心中不再預判,一片空茫,只管施展。既懂得朝何處用力,又懂得如何用力,兩者合而為一,頓覺三毒心法空前圓轉如意,連腳步也輕捷欲飛。

展畫屏依然同方才一般閃身,紫袖卻終于跟上了節拍,見那葫蘆近在眼前,伸手過去輕輕一抄,便握在了手裏。想到展畫屏手掌的溫度興許還殘留在上頭,不由得越握越緊;心中歡暢無以複加,望向展畫屏。

展畫屏卻陰森一笑道:“那蟲兒想是已凍死了。”輕輕掠至矮幾跟前,又坐了回去,執杯喝水,像是甚麽都不曾發生過。紫袖看着他平靜的面容,心中卻激蕩起滔天巨浪,忍着淚意道:“原來做你徒弟,應當是這樣的。”

他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嘗到了做展畫屏徒弟的滋味。時至今日方才明白,他從前的指點,與其說是指點,倒不如說是趕鴨子上架;現下的指點,才是真真正正的點撥,點中要害,撥雲見日,直指他運勁的缺陷,叫他恍然大悟。

這一刻,展畫屏不再是魔教教主,只是他的師父;他也不再是淩雲派的殷紫袖,不再是誰的甚麽侍衛,只是展畫屏的徒弟。

紫袖這具肉身,快要被幸福融化了。

他又看了展畫屏一刻,見他果然不再理會自己,只得揣起裝着銀環兒的葫蘆,又想起一件事來,便問道:“師父,你……知道《十賢圖》在哪裏麽?”展畫屏倚在矮幾上看着手裏的字紙,擠出幾個字道:“不是一直在大般若寺?”

紫袖又問:“那畫丢了,你拿沒拿?”展畫屏嗤道:“那還是甚麽好東西了?”紫袖想起丁曦所言,也知道那幅畫是個燙手山芋,卻還是心事重重地說:“你不曾拿便好,不要得罪大般若寺罷……”展畫屏不耐煩道:“你怎麽這麽多事,還不走?”

紫袖不免委屈,卻又想起大般若寺內那個文士的話,無常不會照人的喜好而來。展畫屏活着,自己還能見到他,能同他說話,甚至練武——該知足了,還奢望甚麽呢?他從前不懂得收,只知道放,将一腔青澀的愛意,一股腦兒朝展畫屏身上堆。他甚至還想,興許正因如此,展畫屏才讓自己練別離劍——只有學會收,才懂得劍意當中的“纏”。如今自己功力大進,對別離劍的體悟早與從前大不相同;方才又被他點撥,醒悟了“不放不收”的要緊之處:現在的他,自然懂得收與放須得平衡,乃至轉化,哪裏又是固定不變的呢?

現在的展畫屏,和從前委實不同了;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份愛意,如果展畫屏不要,他收着就好。

紫袖心裏漫上一絲疼痛的滿足,好幾件事一下子變得條理分明。他看着展畫屏,露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極誠懇地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他轉頭走出了夜叉堂,天地間潔白無瑕,幹幹淨淨。人間八苦,除去生老病死,他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像這雪片一般飄落,又全部凝結在展畫屏一個人身上。

他依稀還記得上回曹無窮帶過的路,低着頭一步一步朝出口走,耳邊似又回響着那句“無停無斷,不發不收”。無論他說甚麽,做甚麽,展畫屏毫不領情,甚至趕他走,他心裏自然低落,此刻只得将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才能把郁郁之情稍稍排解一二。

正想着,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招呼道:“喲,人生何處不相逢。”

紫袖擡起眼來,花有盡披一件黑鬥篷,正站在雪裏;鬥笠斜斜推到腦後,一頭華發與飛雪相映生輝。他心裏一沉,暗想:冤家路窄。

“是我引路引得不好了。”花有盡見他不說話,帶着幾分自責笑道,“孟婆湯沒喝罷?”紫袖道:“劑量不夠,還記得你。”

花有盡道:“沒想到再次見你,竟是在這裏,看來我這徒弟是收不成了。”紫袖有些想笑:能進魔教來,還真是靠他;若不是自己跟蹤他,後來也見不到展畫屏。一時心緒有些複雜,卻又委實擔憂銀環兒當真凍出事來,只想快些走,不欲同他多說,便向一旁繞路而行。

花有盡卻說:“來都來了,急着做甚麽去?”伸手便來捉他手臂,又道,“看你對這裏的路不熟,不如跟我到處走走?”紫袖擡手朝他面上擊去,卻是虛晃一招,手裏長劍的劍鞘早已掃向他的胳膊。他有心将其擊退,這一掃勢頭甚猛,花有盡聽着呼呼風響,略一擡肘,一臂一劍當即杠上。兩股內力一撞,二人便即分開。

花有盡朝後一躍,衣袂飄飄,站在一張石凳上;紫袖卻貼着地向後滑出,雪裏兩行凹痕,車轍一般,徑直滑進一側的月洞門。他在院裏一張望,見還有一道門,便擡腳朝那邊走。這裏畢竟是展畫屏的地盤,此刻同花有盡動手,他料定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好果子吃,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剛走兩步,背後便飄來一句話:“一別年餘,刮目相看。”花有盡趕到了院中,一只手虛虛成爪,已經飛快地搭上他的手臂。紫袖翻腕一扣,反切向他脈門,同他再纏一招,騰身而起,轉頭又朝來路掠去。花有盡身形一晃,已攔在門口,只不叫他走。二人相隔不遠對站着,身後長廊裏倒有了動靜,輕輕的腳步聲逐漸響成一片。

紫袖回頭一看,展畫屏寬袍大袖,已踱到了廊下。他身後有人捧着大毛衣裳跟着,另一人出來,竟端上一張精雕細刻的椅子,鋪了灑金軟墊,展畫屏一撩袍子,施施然坐了;曹無窮拿來一張高幾擺在他身側,又一個人捧出一只蓋碗,用一個小小的玉夾子投進幾片茶葉、橘皮,再取一只小巧而厚重的水壺,朝杯中注了熱水,将碗蓋嚴絲合縫扣正了,畢恭畢敬置于他手邊。

紫袖将花有盡全然丢在了腦後,瞠目結舌地看着衆人做完這一套儀式,再打量倒水那人,不正是那黑衣青年、馬車車夫?此時看清了他的面貌,甚是年輕英武,身前斜挎一個精心縫制的布包,水壺和茶葉罐子都收在裏頭。紫袖看他堪堪站在展畫屏身後,貼得那樣近,肚裏再次潑出醋來,忍不住便要腹诽,卻見旁邊又來了數人,此前同他搶菩提丹的矮子和瘦子也裹在裏頭,都抄着手,攢在廊下瞧熱鬧。

展畫屏被周圍人簇擁着,光華四射地端坐在椅中,朝雪地裏二人和藹又客氣地說:“別站着呀,二位。”

花有盡朝紫袖笑道:“催咱們了。”說罷早已飛身而來,手中雖無兵器,卻将袍袖甩開擊出。這一擊比方才狠了許多,卷起地上積雪,竟如一把冰刃切來。紫袖徑直迎了上去,內息早經胸前輪轉數次,方才展畫屏的點化,叫他悟到三毒心法勁力的妙處,此時毫無懼意,長劍出鞘,只斜斜一劈,自然使出早已爛熟于胸的那招“孤帆遠影”。氣息透過劍刃揮灑而出,将花有盡推來的冰刃從中一攔,一片雪粉玉屑般散向周圍。

紫袖此前同他交手時毫無還手之力,這時脫胎換骨,心下盤算他的勁力,似是能同任遠村勉強一鬥,卻并不像記憶中那樣遙不可及,登時放下心來,常明劍直取花有盡前胸。二人轉瞬間過了五六招,花有盡掌風漸響,紫袖也揮灑自如,身畔激起團團積雪,震得粉碎。只是紛紛揚揚的雪粉尚未落盡,眼見花有盡袍袖又動,尖利的破空之聲“嗖”地一響。

紫袖頓感一道極細的寒風襲來,方向詭谲,當即聽聲辨位,将頭一偏。只聽“沙”一聲輕響,身邊雪地顯出一個小坑,一件物事陷在裏頭,又“叮”地撞上雪裏的石頭,直被彈到了廊下,落在觀戰的曹無窮腳邊,在地上團團亂轉。衆人盯着一瞧,原是一枚銅錢,心知花有盡以此做了暗器,便都看紫袖:但見一縷烏發斜斜飄落,他額頭一線鮮紅血跡滴了下來,越過眉骨眼眶,落在臉頰上,原是劃破了額角。

紫袖用力眨了眨右眼,又擺了擺頭,讓那血跡散開,沒出聲。

曹無窮站在展畫屏身側,一時看看花有盡,一時看看雪景,又嫌二人舍不得拼命,打得不激烈;此刻盯着紫袖的劍,看那劍尖倒顫個不住,心想:這才哪到哪,甚麽嬌氣孩子,劃破道口子就吓成這個樣兒?又見他手上有甚麽跌落下來,凝目細瞧竟然是血,在雪地上一滴一滴聚成一小灘——紫袖右手藏在身側,于不引人注目處微微發顫,大拇指的指甲蓋整個被掀了去,血正由指尖往外湧。

曹無窮登時明白,花有盡暗器去路不是直的,先打紫袖的手,又彈到了臉上;若非這小子見機得快,說不定一只眼睛就要交代在這裏。即便如此,照準了指尖襲去,一枚指甲生生掀掉,傷口雖小,畢竟十指連心,這滋味想必也夠他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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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苦中的“五取蘊”,也叫五陰熾盛,指的就是色、受、想、行、識這“五蘊”産生欲望,因此才苦,也是前七苦的起因。本周四更的分量,争取連着更完。

我是一個仗義的作者啊(再次戴好頭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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