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舊夢

2、舊夢

她大叫一聲坐起來,窗外夜雨初霁,月色山霧一樣朦胧纏繞在空氣中。

樹影落在他眉間,陰暗裏只看得清那一雙無論何時何地都帶着居高臨下輕蔑的鳳眼。泛着涼意的手腕繞着三圈紫檀佛珠,他皮膚本就白,月光下更加瘆人蒼白,陰寒坐在倪穗床對面的沙發上。

和她胡亂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舒坦樣子倒是形成鮮明對比。

她不敢動,躺下去面對着牆壁裝熟睡。曾經有無數個夜晚醒來撞見他坐在那張沙發上,她都只能閉緊眼睛攥着被子,只是此刻倪穗喉嚨裏好像壓了一塊石頭,越發喘不上氣來。

梅雨後的空氣藤蔓一般纏繞在喉嚨裏。她呼吸着海潮之下陰暗的氧氣,胸口悶得發慌,翻身翻空摔下床劇烈咳嗽。

沙發上的人無聲無息走過來蹲下,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聲音驀然在她頸後響起:“我等了你四個小時。”

“我說了,畢業典禮,我和全班同學聚餐去了。”她不敢推開他,只是看着地毯鎮靜下來,語氣僞裝得很平靜,還帶着怪他吵醒自己的嬌嗔。

黑暗中忽然亮起的手機屏幕讓她眼睛不适,下意識想偏過頭去,卻被對方牢牢捏住下巴,強行讓她看着。

手機上是一段很清晰的視頻,放得正是她在江邊集市跟那兩個女孩起沖突的視頻,她以前打架從沒輸過,争強好勝的性格也不允許自己輸,這次亦是,兇得像只貓。

捏着她下巴的修長手指也似逗貓一般,漫不經心輕撓着她,癢酥酥的,猛然指間一緊。

“你找人跟蹤我?”倪穗下巴生疼,桃花眼裏疼得泛起一層淚花,卻倔犟直視他的目光。

他就這麽一直低頭看着她,直到她的眼淚滑落下來。女孩子被人盯着哭本就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情,偏偏她還這麽要強的一個人,他只不過是存了心地讓她難堪。

“哭啊,哭才能長記性。”他啧了一聲,低頭輕笑,“來,坐這,坐到你記起來你到底是什麽身份了再睡覺。”

她的房間有一把名貴的梨花木椅,成色名貴,外人來訪見到,無一贊不絕口這工藝。沒有人知道這把椅子的秘密,只要椅子上的人稍稍放松坐姿儀态,椅腳就會搖晃出聲。

倪穗不動,在地上噙着淚眼狠狠與他對視。他保持着白日人前總裁的溫文爾雅,确實從來不會對她動手,永遠只是如此刻一般垂下眼簾,晦暗的眼神讓她的手不自覺地抓皺了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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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邊上叫陳慢的小姑娘,是你最好的朋友是嗎。”他修長的手指不輕不重敲打着屏幕,像是宣告着自己耐心有限。

雨夜空氣粘稠,倪穗連爬帶走地到椅子上。身後人緩緩轉身,順着她的目光看到她那開裂的旗袍下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挺直腰背,如同一只優雅栖息在枝頭的金絲雀,一言不發坐在那把梨花椅上。江暗年溫柔半跪在她腳邊,銀針穿黑線,為她縫攏。最後收線那一下,布料緊緊貼着她的大腿:“沒有下次了。”

明明只需要再忍幾個月,就可以徹底擺脫。可那一刻倪穗因為喝了點酒,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刻,再也受不了了,跌跌撞撞克制不住地硬生生撞開門,往樓下跑去。

旗袍下擺收得太緊,猶如繩索,她擡腳下樓,終是絆倒了,狠狠摔在樓梯轉角。

“怎麽總是改不了你這性子。”男人的腳步聲在又開始變大的雨聲裏格外清晰,不緊不慢走來。

她跟他人盡皆知的沒有什麽血緣關系,只當是小江爺心善收留的。

江暗年的父親商業版圖做大了,早抛棄了他們母子,他媽媽是從前國際上鼎鼎有名的服裝設計師,追求完美作品發了瘋,已經不能與人正常交流了。董事長嫌煩就把母子都送進了私人精神病醫院,說是治療,其實不過是找個地方守着兩人別給自己惹事。

倪穗的媽媽本是他想後娶的,誰料自己突然因病去世。江家敗落,江暗年又在一個雨夜從醫院裏忽然回來,她媽媽為了讓女兒過上好生活,就把倪穗留給江暗年照看,自己去國外謀生了。

窗外光影詭異搖曳,倪穗徒勞無力抓着扶欄在臺階上往下爬,客廳中間那白色的鋼琴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看着她。

她恐懼每一次名流宴會,因為每當她在宴會上彈錯哪怕一個音,都要徹夜坐在這裏,一遍遍彈着同一首曲子,彈到手指無知無覺,彈到視線模糊。

當她再也折騰不動的時候,江暗年才走下來,低頭嗅她的頸間。她的身上是煙火味與酒味夾雜,這并不是一個溫婉的名門閨秀該有的味道。讓他神色變得嫌棄而愠怒,半拖着她走在偌大的宅子裏。

倪穗剛才摔得眼冒金星,好久緩不過神。等她反應過來,人被扔在了浴缸的溫水裏,江暗年拿着噴頭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梳着她的烏發,水浸透了她每一寸肌膚,空氣裏焚着檀香,漸漸充溢整個屋子。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緣故,她頭痛得厲害,埋在他懷裏可憐兮兮地哭,趁他不備,抓起架子上的杯子舀了滿滿一杯水潑在他的臉上,迅速關燈跑了出去。

宅子很黑,她赤着腳幾步一滑,難以跑到大門,聰明地先躲在客廳的鋼琴後面。

江暗年緩緩走出浴室,全身濕透了,一片死寂中,只有衣擺不停往下滴水的聲音,忽遠忽近,導致她不明白他到底站在哪個地方,心跳得近乎瘋狂。

“為什麽要躲着我呢,是我還對你還不夠好嗎。”他的聲音委屈而又戲谑至極,白日裏矜貴狠戾的蘇城太子爺,黑夜中淌着冷水饒有興致來跟她玩捉迷藏。

他對她當然好,好到自己母親對他感激涕零,好到全蘇城凡是認識她的人無人敢得罪她倪穗。

倪穗忍住哽咽,在鋼琴背後一動不動。

“水要涼了,會感冒的。”江暗年站在客廳正中央,聲音溫柔得仿佛真的擔心她。

她聽到他站在一間間房間門口,又慢慢打開房門的聲音。尋思只要他一上二樓,她就立刻沖到大門外。

過了很久,開門聲才不再響起。倪穗又等了一會兒,才放松下來站起來往外走。

在她站起來的那一刻,頭發抵到了對方的下巴。

惶恐中轉頭,被他摁在鋼琴鍵上,三更半夜響起一連串急促的琴音。江暗年俯身埋在她的頸間,幽幽笑道:“你身上永遠有我的氣息,我怎麽會找不到你。”

如同梅雨一般潮濕的,陰晦的氣息。

在江南的草木春深裏,零落成泥。

她不是什麽服軟的溫順兔子,當下就用指甲狠狠撓了他的手,趁他吃痛松手之際往外跑,赤着腳瘋了一般踢倒了沿路許多擺件,痛到麻木,慌不擇路撞開大門往外跑。

大雨傾盆,她發了瘋往前跑,沒有想去的地方,只是永遠都不想回頭了。

冷不防一頭撞在園林入口處那夜色裏根本看不清的泥像上,撞了滿身泥巴。

泥像和她全部倒在地上,倪穗正要掙紮着爬起來往外跑,抓了一手硬質感的東西。

她低頭一看,是一截白骨,茫然四下一看,她就躺在一頓散落的白骨裏。

這些骨頭形狀不一,而離她最近的地方,是一整塊人頭形狀的骷髅,空洞的雙眼正朝着自己。

她起身一陣惡心,恍惚中不知往哪跑,只是拼了命喊得凄厲,想逃離這白骨,一頭撞在一個人的懷裏,下意識抱着他的腰凄厲喊救命。

深沉雨夜裏,男人嘆了口氣扶住幾乎站不穩腳挂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擡手為她遮雨,聲音魅惑地輕聲安慰:“乖,早這樣回家不就好了。”

作者有話說:

其實我是很喜歡江南的梅雨天的。我的老家在江南的一座小城,逢梅雨天就幾乎天天下雨。

江暗年給我的感覺就是如同六月淅淅瀝瀝的江南梅雨一樣的人,沒有十二月的大雪那樣寒冷,而是帶着一種疏離,站在江南園林的荒草叢生處,淡淡的陰愁。

如果他這輩子沒遇上倪穗,大概就是這麽在梅雨中慢慢孤獨一生。

看似穗穗救贖了他,其實是雙向的。好啦,不劇透啦,下章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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