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舊夢

3、舊夢

倪穗當場吓暈了過去,不知道後來是怎麽回到那座陰森森的宅子裏的。

醒來的時候,已經臨近中午了。正看見日光照耀着窗外枝葉上的積水,整個人間好像在閃閃發光。

那是連日梅雨以來難得的一個晴朗好天氣。

她打開衣櫃,全部都是清一色的旗袍,挑了一件墨綠的,整個人越發冷清。她本是炙熱的叽叽喳喳小雀,卻不得不合着他的心意扮演着清冷美人。

身上數處淤青,分不清是在昨晚哪些地方摔的了。清醒了,她也學乖收斂好自己的鋒芒,推開門走到樓下吃早餐。

今日傭人做得是青團,和她的衣裳顏色一模一樣。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愛拍照,況且她又這麽漂亮,莫名其妙有好幾家廣告公司在宴會上見過她來找她拍廣告或是開通個社交平臺賬號分享日常,都被江暗年回絕了。

她心裏都明白,她不過是和他設計出的旗袍作品一樣,由着他勾線上色,近乎病态的被他修改收藏着。

門鈴響了,倪穗想到了什麽,心下一慌,自己第一時間跑過去開門,故意把腳步踩得很重。

門外快遞員對這裏頭詢問:“是倪穗同學嗎。”

她點點頭,與快遞員對視一眼,心砰砰直跳,低頭握着筆簽字。禮貌說了謝謝之後,捧着一張錄取通知書回來。

樓梯上的人不知站了多久,看着她。

她裝作才發現他,若無其事地把錄取通知書遞給他:“哥,你要看看嗎。”

江暗年接過來,看到是蘇城大學的音樂系錄取通知書。倪穗高三時走得是藝考,他是知道的。

“好好念書。”他收下錄取通知書,随意翻了幾下,彎腰摸了摸她的頭發,笑得溫暖。

倪穗回到餐桌上,心還在狂跳。她僞造錄取通知書和找人假扮快遞員的事情可以說是完美完成,真正的京州傳媒大學導演系錄取通知書地址她高中報名時寫得就是陳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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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藝考,她也只是裝模作樣上着家教鋼琴課罷了,報得是編導。

想起曾經她識趣地為了自己在老師心裏的好印象而向江暗年服軟低頭,嘗試過讓他進自己的高中家長群,每份需要家長簽字的知情書,也都費勁千辛萬苦的送到江暗年手裏簽字。

然後就有了某天合作方推門而入,辦公桌上散落着幾張牽動百萬資金的公司決策合同,而他本人正皺着眉握着筆,對着一張折得破破爛爛的什麽防溺水安全書上簽名的場景。

高二教師節那天,聽陳慢講全家長群的人都在編輯各種各樣的祝福,到最後就剩下一個家長沒發言。倪穗卡着零點終于偷到那人的手機,慌亂之中在群裏發了三朵絢麗玫瑰花,到頭來被身後人幽幽質問是不是又拉黑了自己微信,現在急着偷摸加回來。

從這幾件事以後,倪穗果斷放棄了什麽做誠實好孩子,拿自己微信號進了家長群,簽字全部自己僞造。如今幹起調包錄取通知書的事情,也是面無波瀾。

此刻倪穗為了表現自然,順手打開客廳的電視機。

電視機是早間新聞直播,一位記者面色凝重站在一處破工地前:“今早有晨練市民報警稱在城西工地發現一具骨架,經公安部門和家屬的聯系初步判斷,為多年前在醫院太平間失蹤的江泰集團前任董事長屍體......”

鏡頭轉向那荒廢工地,土裏散落着白骨。

倪穗瞳孔變大,胃裏一整惡心。

雨夜,泥像,白骨。

她忽然明白了什麽,也确是他會幹出來的事情,把那位江泰前任董事長的屍體淋上水泥,安放在自家。

生時讓他不好過的人,又怎麽會因為死了而放過。

一想到有個屍體跪在園林裏多年,倪穗扶着茶幾幹嘔。

樓上傳來若有若無的往生咒聲音,聽得她頭皮發麻,讓本就采光陰暗的一樓更加詭異。

她在跟一個瘋子相依為命。

緩了許久,她才關了電視。轉頭看見江暗年站在不遠處,在她裝作若無其事要離開客廳的時候忽然伸手攔在她腰間。隔着一層薄薄布料都能感受到他的手冰冷溫度,倪穗忍不住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疼嗎。”他輕輕撫摸過她手臂上的淤青。

倪穗假模假樣溫順搖搖頭:“不疼了。”

他蹲下身來,腳踝間一陣涼意,倪穗低頭看,是一只銀镯。

“生日快樂。”

他總是把她的生日記得很清楚,年年都會細心空出一整天陪她。對于一個龐大的公司集團來說,這樣的一整天幾乎是奢侈,人人都說江爺太寵這個小姑娘,只有她知道自己年年許的生日願望是離開江暗年。

她不明所以往前走,寂靜的大宅子裏回蕩着鈴铛的聲音,卻顯得更加寂寥瘆人。倪穗擡腳看見銀镯上系着一只鈴铛,镯子跟她的腳貼合的天衣無縫,仿佛量身打造。

接口不知怎麽設計的,緊得厲害,意味着一旦按上就沒辦法再取下。

小步一輕響,快步一重響,叮叮當當的聲音圍繞着她。

“什麽意思。”倪穗冷着臉擡眸看他。

江暗年的手指勾着她旗袍上的線:“成年禮物。以後你在哪,我都能聽得到。”

今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從今天開始,她成年了。

倪穗咬着牙站在他身邊不動,才停止了那叮叮當當的聲響。

她很早就知道他恨透了自己。當他在瘋人院裏掙紮的那段日子裏,她正拜他父親所賜,過着神仙似的大小姐生活。

後來江家出事,樹倒猢狲散的時候,她媽媽也剛好遇到關乎自己事業的重大項目,要出國。

那天,曾經無數次在外窺探過的園林大門終于為她打開。廊橋邊坐着的男人打扮矜貴,涼風吹落一池廊上殘花,淋着一身濕漉漉月色擡眸望她。

她天真地以為江暗年真的菩薩心腸,願意不計前嫌看在母親的面子上收留自己。後來才明白,他只是費盡心思要報複所有人。

此刻她腦海中恍若有一千根銀針在紮着神經,生生硬忍着沒有透露任何過多情緒,此時如果表露太多,萬一她不久後的計劃露餡只會把她拉下更深的池水裏。

“謝謝。”她面無表情,從他身邊走過。

傭人開始布置客廳,請的化妝師也很快就來了,直誇她皮膚好,也沒有換掉她身上墨綠旗袍,而是為她盤了頭發,簪上一朵同色絹花,畫的淡妝。鏡中人有種要命的驚豔東方骨相之美。

整個過程中,他就坐在沙發上交叉着手指靜靜看着她。

客人陸陸續續進來。

江宅一年裏為數不多的辦宴會,對外人開放日子的之一,便是她的生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家都是為了這私人園林的主人而來。

他黑色西裝,半框眼鏡,斯斯文文地坐在沙發上看來人來人往。

有認識的人彎腰過來敬酒,瞥見他手上的新疤痕:“江爺,這是怎麽了?”

男人陰冷似蛇,低頭望了一眼:“家裏收養了一只喂不熟的野貓。”

“喂不熟就扔了吧,一只野貓而已,要不要我托人給你帶一只國外皇室血統的好貓。”對方讨好的為他倒酒。

杯中猩紅,他輕晃許久:“不必了,親手養大的,總會喂熟的。”

不遠處倪穗一身溫柔墨綠,故作乖巧接過那些昂貴的禮物,轉頭交給傭人時她立刻收斂了微笑。

客廳裏人來人往,只是沒有人敢到樓上。

蛋糕素雅但精致,一看就知也是精心定做的。來人上來點了蠟燭,倪穗站在那架白色鋼琴旁邊,望向衆人。

大廳寂靜,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目光中有嫉妒,有羨慕,也有祝福。倪穗看完了每個人的眼神,只覺得可笑。

她低眸一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用恰到好處全場能聽到的聲音開口:“我希望我和江哥,順風順意,歲歲平安。”

我希望他,死無葬身之地,屍骨無存。

随即吹滅了蠟燭,臺下衆人熱烈鼓掌。

江暗年笑容明亮,也輕輕拍手。許久,他慢慢走過來,俯身籠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切下第一塊蛋糕。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邊,小腹貼着她的後背,縱然是這樣的暧昧,耳畔的呼吸聲也是冷漠平穩的。

臺上兩人一站一起,就如江南好風景,要不是皆知江爺厭惡別人拍他的家,拍他的妹妹,衆人都想舉起手機記錄。可總有人是不太熟他的性子。

身後響起幾聲鋼琴聲。

倪穗慢慢轉過頭。近些年蘇城出了一個暴發戶,他老婆就喜歡赴約各種有錢人宴會,今日他們一大家子也是全來了,小兒子大吵大鬧在園林裏抓鳥,眼下他的女兒看起來和倪穗差不多大,坐在那鋼琴上彈着。

她察覺到周圍人目光,彈得更加自信,自己本就鋼琴十級,一直聽說這旗袍美人鋼琴一絕,自認為自己不比她差。

“這氣氛多安靜啊,生日就該熱熱鬧鬧。”暴發戶老婆在臺下驕傲望向自己女兒,不忘鼓掌。

那女孩眉眼間寫滿野心,彈着還不錯的曲子,心裏想着的是今日在倪穗的生日上如此出彩,以後也會成為名滿蘇城的豪門小姐。

一曲終了,衆人都不敢鼓掌,只有那暴發戶一家不明所以地高聲叫好。

為什麽不鼓掌,不挺好的嗎。倪穗一笑,帶頭開始拍手,衆人之間才慢慢響起了掌聲。

那女孩得意洋洋沖臺下鞠躬,對着倪穗投來高傲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她身邊站着的一動不動,眼神深不可測的冰山身上。

“可以加個微信嗎。”

對方裝成笨蛋美人,笑靥如花不顧衆目睽睽,高舉着手機過來。她心機挺深,想的應該也是這麽多人看着江暗年不會拒絕她。可惜不是所有總裁都喜歡傻白甜,特別是這座冰山,比誰都讨厭不識相的女孩子。

他有嚴重的潔癖,不止他自己,也包括倪穗的一切。

“小姐的手很好看。”出乎意料,江暗年沒有掏手機,而是保持着跟她如此近的距離,閑散一笑。

對方怔了一下,欣喜若狂,端詳着自己的手:“那我以後可以經常來江先生這裏練琴嗎。”

“當然可以。”江暗年目光冰冷,聲音卻清亮。

“還不快謝謝江先生。”暴發戶老婆一下子沒忍住,滿臉是抑制不住的驕傲笑容,甚至不識趣的高聲說話,“我聽聞江先生喜好風雅,把倪小姐也培養得極好,不知我女兒的琴技幾時能追上倪小姐。”

倪穗面無表情,心裏實則知道對方又觸及他心底一個禁區。

他一手設計的藝術品,怎麽能讓其他人評頭論足。

“她愚鈍。”江暗年嘆了口氣,雙手借着那放蛋糕臺子的掩映,就抓在倪穗的腰間,微微摩挲,“還在學習。”

他那樣彬彬有禮而謙遜,演足了矜貴世家公子。

在她腰間那暗地裏的擁抱,沒有任何情意,只是像博物館裏稀世珍品外的那層玻璃罩子,将她和整個人間不留一絲縫隙的隔開。

說完後,他便低頭切起了蛋糕,倪穗得空,就站在臺上擡眸。

高高的臺子在那一瞬間如同廟宇神壇,臺下人皆是蘇城赫赫有名的豪門世家,此刻都正襟危坐在下面望着他,萬千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就像是蘇城的神明,一念風雨,一念天光,所有人,都敬着他的眼色。

經過了這一場鬧劇之後,倪穗終于有了理由早點結束這場宴會,故作不愉快地一個人待在一邊賭氣擺臉色,蛋糕也不吃了。識趣的人縱使再想接近江暗年,也都懂得察言觀色。在天剛黑之時就結束了這場宴會。

等到傭人打掃完大廳離開,一切恢複平日裏陰氣森森的擺設和氛圍,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

大門慢慢合上,真正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倪穗坐在大廳裏練琴,聽到腳步聲,知道一直坐在臺子邊椅子上看着她的江暗年上樓了,舒緩了一下酸痛的手臂,也站了起來。

誰知他站在她的身後。

倪穗猝不及防,着急後退。江暗年撕碎了人前的溫柔面具,雙手撐在鋼琴上,困住了這驚慌失措的獵物在他的臂彎,右手不帶一絲感情的從她腰間慢慢滑落,語氣懶洋洋中帶有三分愠怒:“你瘦了。”

她的飲食全部都是他精心安排的。倪穗暗暗吃驚他能看出來,她最近在忙一些重要的事情,确實沒好好吃飯。

裁縫的眼光果然很厲害。

寂靜黑暗裏他輕微的喘息,目光裏是冰冷的質問。

幸好下一秒他手機響起。江暗年松手接了一個電話,随即,并不介意她的厭惡,快步拉着她走到窗邊,輕柔捂住她的耳朵,和她一起望向寂寥夜空。

煙花自牆外升起,明亮整個夜晚,橘黃,新綠,紅粉,顏色變化之間,附近人家都推開窗戶觀賞。

“生日快樂。”江暗年抵在她肩頭說道。

深夜煙火很美,心知肚明是他特意安排的後,她的心确實軟了一下。

這心軟止于煙花轟轟烈烈結束之後,站在樓梯上看到的實時新聞推送。

标題是同城一輛轎車內煙花鞭炮爆炸,傷者已被送往醫院,更多原因仍在調查中。縱使打了馬賽克,那暴發戶女兒晚宴上的一身紅色張揚禮服,還是很明顯。

她的腳步僵在樓梯上,餘光瞥見江暗年仍然站在那窗前,一身月光,指間閃過打火機的火光,默不作聲點了一支煙。

白日裏人來人往宴會燈光下的生日蠟燭,和此時凄冷夜風裏忽明忽暗的跳躍火焰,倪穗只覺得不寒而栗地恍惚了一下。

他又在許什麽願望呢。

作者有話說:

小野貓逃跑倒計時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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