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野玫瑰

13、野玫瑰

對方沒理她，欠身過來，近到倪穗再擡高一點頭就要抵到他的喉結了。

她蜷縮着後仰，可江暗年只是波瀾不驚拉過她後座的安全帶細細扣好，淡淡提醒：“坐好，前面在修路。”

原來他靠邊停了車只是想給自己系個安全帶。

前面果然很颠簸。她晃得頭更加疼，打開車窗看。

她記得這條路叫來燕路。高中的每一個清晨，她都和陳慢騎着自行車來兩旁的早餐店買飯團買桂花糕，一周七天早飯都不重樣。沒想到四年後再回來，竟然路兩旁早餐店都拆遷了。

那一瞬間她忽然想到賈樟柯的電影《山河故人》。

這是一個善變的世界，不管是人還是物，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等待永恒的人，都是傻子。

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後，倪穗好奇搖下車窗，才發現前方好像出了交通事故。一輛豪車撞上了圍欄，車主躺在地上尚有意識，也不知嚴不嚴重。

總覺得地上人挺面熟，正想多看幾眼，車窗被他關上了。

“會做噩夢的。”他柔聲提醒。

“我又不是小孩了，這都不能看。”倪穗不滿抱怨，輕輕踹了一腳儲物箱。正好瞥見他扔在扶手盒裏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有人給他發消息說事辦好了。

什麽好了。她不自覺就問了出來。

“新挑了一批春山綠的料子，托人從杭城帶過來。”江暗年也不介意她看自己手機，笑了笑，極盡溫柔，“有空來家裏看看。喜歡的話，哥哥給你量。”

他沒說你家我家的，只說家裏。

“不用了，早不愛穿旗袍了。”倪穗冷冷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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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車窗緊閉，她嗅覺很靈敏，聞見江暗年身上的檀香熏重了。

他常年偏愛一款蘇城老制香局已不在市面流通的老檀香，像他這樣的人，怎麽會熏重了香。

倪穗皺眉再聞，濃重的檀香裏還夾雜着一陣很淡的中藥味。

一時間分不清是香的後調裏特意加的中藥香，還是他最近在吃什麽藥。

車子到了賓館門口。倪穗懶得研究這檀香，客氣說了一聲謝謝，就一秒都不想多待地下了車。

在賓館門口停下來掏包找房卡。兩包拆了的煙盒，一支粉紅色打火機，幾張蘇城新開了的酒吧地址名片，把包都快掏空了，才終于翻出房卡。

拿卡的時候，她摸到另一張黑色房卡，才想起車禍現場那個人為何如此面熟，好像就是那個給她遞房卡的富二代。

餘光裏瞥見那車還停在原地。陰天梧桐樹下，他坐在駕駛座上擡眸，隔着擋風玻璃上無數雨花，深深地凝望她。

她莫名打了個寒戰，裝作沒看到，速速走了進去。

回了賓館，整個人一沾床就有了困意，竟然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六月梅雨，長廊草木深。身穿旗袍的少女身段輕盈如蝶，轉身走得自由決絕，獨留下橋廊盡頭一身黑色長褂的男人。

雨霧缭繞，回廊下水波粼粼，忽聽幾句越劇《蝴蝶夢》。

“隐痛各有春秋療，從今後遠書歸夢兩幽幽。我會常記先生好，我會常想南山幽。”

呆呆醒來，忘不掉夢裏那一場梅雨，忽然靈感來了，把夢裏的東西寫了一個十幾分鐘分鏡頭腳本。

寫完了一遍遍看，竟然出奇地比之前冥思苦想寫出的五個劇本都要有感覺，最後才想起這件事情好像真的發生過。

那是四年前的梅雨天。她高考完回家，江暗年在長廊上看着她。一個停留在廊下聽戲，一個戴着耳機頭也不回，裝作沒看到他自顧自走得越來越遠。

往事是梅雨，永遠不會停，年年還複來。

倪穗收起心緒，開始潤色分鏡頭腳本，聯系演員和制片人。她一專心起來就顧不上規律作息，昏天黑地構思片子的事情。

開拍是在第三天。下午三四點鐘，是一天中光線最好的時候。倪穗和團隊來到了蘇城楊柳湖邊的文化公園，那裏有一條清朝時修建的長廊，正值盛夏，湖裏風吹荷動。

大部分是拍景物的空鏡頭，演員總共兩場戲，她喊了第一場開始，打了板。演員都是蘇城大學表演系裏角逐出來的優秀學生，倪穗跟他們講戲，也都毫不費勁，好過太多她遇到的仗着自己小有名氣就各種對劇組工作人員不尊敬的小明星。

花了兩天剪完片子，交給各方審核。這組名為《蝴蝶夢》的短片作為2022年蘇城旅游局發布的宣傳片，一經發出，當天就上了熱搜，不少人留言看了之後紛紛想下一趟江南。

她圓滿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準備見面會結束就離開蘇城。

本沒有見面會，實在因為這個短片太火，鏡頭調度極具美學，才引發了大衆和各影評人一齊呼籲來一個見面會。市裏召開會議，認為借此還可以更好宣傳蘇城美景，就宣布在楊柳湖邊召開線下見面會。很多粉絲在倪穗微博下面留言，說會趕來。

她是很愛美的小姑娘。高中早讀經常遲到的兩個人，那天淩晨五點就聚在倪穗住的賓館裏給她化妝選衣服。陳慢給她挑了一件新中式黑白拼接的一字肩長裙，幫她把頭發全挽上去了，露出那一段天鵝頸。

楊柳湖附近全在堵車，她提前下車步行二十分鐘到場地。還沒到開始時間，臺下已經是人山人海，大熱天的，倪穗看着忙碌圍繞在後臺的工作人員和劇組老師，打開手機準備給他們點些奶茶送過來。

讓臨時助理去粗略統計了一下，她點了一百杯奶茶，下單完成了正要放下手機，猛然瞥見臺下一排VIP貴賓席間坐着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身後一片媒體閃光燈。

這位小神仙素來低調，鮮少在鏡頭前露面，這次作為投資方難得應邀來到現場，為本就人山人海的地方更添人氣。

此時倪穗腦子裏唯一的想法是，江暗年不可能會喝這個。

他可能會扔掉或者就放那不動。到時候拍出去的圖片大家桌子上都有喝的，就江暗年沒有，萬一傳出去她故意給投資方找難堪。

思索再三，倪穗還是又點開了市中心那一家茶館，單獨給他點了一杯小種紅茶。

到了見面會時間，倪穗一上臺，就響起了一片驚呼聲。她挺喜歡自己劇組裏那兩個新人演員的，采訪的時候特意示意主持人多問這兩新人問題。

“倪導的短片讓很多人都感嘆想下江南，請問您的靈感來自什麽呢，為什麽會想到加入戲曲元素。”

“來自我前一陣子做過的一場夢吧，從小我家裏人就愛聽戲曲，我對蘇城的回憶也是帶着戲曲的。”倪穗淡淡一笑，瞥到最前面墨鏡男，看不清他的眼神，才緊急補充，“我奶奶愛聽戲曲。”

抽簽互動環節，兩個新人演員抽到現場即興表演一段《金粉世家》表白名場面，倪穗正在後頭拉着人家嗑cp嗑得正笑得合不攏嘴，輪到自己上臺一抽簽子，馬上可憐巴巴捂住求助主持人：“我可以換一首粵語歌唱嗎。”

“穗姐不能耍賴哦。”兩個演員湊過來一人架住她一只手，把紙條奪了過來大聲念出來，“現場學唱跳一首《愛你》。”

她的聲音跟她的長相一樣，很禦，每次去KTV唱情歌都能把林與華唱得哭得稀裏嘩啦的。臺下一片起哄聲音，倪穗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這種崩人設的場面居然被自己抽到了。

上臺來教學的正是女主演。

“開始喽。”對方回頭對她甜甜一笑，倪穗手忙腳亂差點把自己絆倒。

老天還是公平的。她在藝術方面的天賦全在導演上面，四肢不協調到幼兒園上臺跳舞一分鐘就把三位小朋友鞋子都踩掉了。

“常常想你說的話是不是別有用心，明明很想相信，卻又忍不住懷疑......”

女主演笑容甜美，倪穗慌裏慌張；女主演跳出了可愛青春，倪穗跳出了生不如死。

離得近，難免目光觸及臺下人。

他摘了墨鏡，似在忍着笑意，眼角也勾着幾分笑，實在忍不住了，微微轉過臉去。

竟讓她想起形容女人的一個詞，媚眼如絲。

一走神，動作又慢半拍，臺下笑聲一片。

歌放完了，臺下躁動了，場子倒是完全打開了。

“謝謝大家，歡迎大家下江南，來蘇城。”最後，倪穗雙手合十鞠躬，深深感謝大家大熱天從全國各地來看這次線下活動。

合照簽名的人排起了長隊。倪穗正要去見見熱情的粉絲，忽然瞥見自己的休息室門上挂着一杯紅茶，問起臨時助理怎麽回事，飲品都沒有發完嗎。

“穗姐，你點的東西我都已經發給工作人員了。這杯紅茶你寫的是給江先生的。”小助理探頭往一個方向望去，“我不敢去。”

倪穗順着他的目光，看到另一撥人山人海。江暗年作為時尚界新貴總裁，年少掌權，又是極有才華的旗袍設計師，還三十歲未婚，媒體都快把這幾年所有外界對他積壓的問題都圍着他問遍才罷休。

小助理也還是附近學校在讀大學生，再外向的人哪見過這麽大場面，生怕自己貿然上去惹出什麽事。

倪穗也沒怪她，自己捧着紅茶狂奔過去。擠開人群，才發現他坐在車裏，那車因為人群的擋道而只能緩緩移步。她趴在車窗上敲了敲窗，聽到得卻是車門開鎖的聲音。

都已經追到這種地步了，倪穗腦子裏忽而一閃而過一個念頭，江暗年真的需要這一杯紅茶嗎。

顧不上這麽多了，她拉開車門，為了那杯紅茶不灑出來，用了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端着上車。

男人摘了墨鏡，坐在另一頭看着她這麽急的樣子，面露驚訝：“倪導有什麽事嗎。”

“江先生，你的紅茶。”倪穗追過來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如釋重負遞過去。

她說話沒有前因後果，搞得江暗年不知所措，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今天天氣太熱了，我給在場的工作人員都點了奶茶，我知道江先生不會喝，特意點了紅茶送過來。”倪穗知道車門外一堆記者在拍，語氣演得極其誠懇。

“倪導有心了。”江暗年接過紅茶，嘴角輕輕一勾，一時間她不知這句有心了是真心感謝還是諷刺，馬上聽到他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慢悠悠張口，“我不會喝奶茶？我是不會拆吸管，還是不會自己捧杯子。”

這邊倪穗把紅茶送出去了，就沒有再理他，急着回去見粉絲，連告別都沒有說，退了出去關上了車門，頭也不回走遠了。

江暗年的車還是被人群堵在路上，司機苦惱地一直按喇叭，卻聽到後頭的老板淡淡一句吩咐：“太悶了，開窗。”

“外面......”司機詫異。享受寂靜獨處的人，明明厭惡自己照片出現在各大頭條被別人評價，甚至寧願花重金去撤下，車窗貼着厚厚的反光膜，如果不拉下車窗，外面那些舉着□□短炮的媒體一張都拍不到。

車內打着空調，他一點都沒感覺到悶，只能什麽都不方便多問得拉下了後座的車窗。

一片閃光燈和咔嚓聲，後座的人淡定自如舉着那杯紅茶細抿。

那天流傳出江暗年有史以來參加活動被拍到最多的照片。

車窗半開，西裝男人倚着車壁，修長的手指半握着一杯紅茶，這杯紅茶握在他手中的時間之久，一度握出了一種這個品牌已經請他當了秘密代言人的感覺。

作者有話說：

穗姐：給你送茶，純屬禮貌。

江哥內心os：老婆給我送茶，你們都沒有，好開心。她好在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