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 26、野玫瑰
26、野玫瑰
“她手機怎麽在這?”宋游嘉一臉疑惑。
“這麽大人了, 怎麽還喜歡玩躲貓貓呢。”
倪穗正胡亂整理了一下着裝,猝不及防,就被江暗年揪起後衣領。視線裏原本的昏暗一下子就變成了車窗外燦爛的光線和宋游嘉驚訝的表情。
想不到他以這種方式把場子圓了回來。
“一起吃飯?”
宋游嘉只覺得兩個人都很有意思,笑了笑, 拉開車門準備坐進來。
倪穗一看不對勁, 說了一聲“我開車吧”迅速溜了下去, 把車後座留給了兩人, 還一臉體恤地誠懇囑咐:“你們慢慢交流,我就不說話打擾你們了。”
發動了車子往馬路上開。她有點散光, 懶得配眼鏡, 夜裏其實看不太清,不大自己開車。看兩旁的路燈都快渙散成一片了。
“還沒告訴你茶餐廳地址呢。”宋游嘉看着她一股腦兒只顧往路上開, 被逗笑了, 點開高德地圖側身過去給她看。
她低頭湊近, 正巧看見一個備注倪阿姨的人給他發消息。
【抓住時機】
【已囑咐過她哥,吃飯的時候多撮合你倆】
兩人尴尬對視一眼。
導致她導航了去餐廳的路上,車子開得極慢,心不在焉想着那句“已囑咐過她哥”。
擡眼看後視鏡裏坐在她身後的男人的手機屏幕亮着, 不知他會回複倪清杏什麽。月色燈影裏, 面無表情輕敲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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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不勝防,那人突然擡頭, 後視鏡裏幽暗深長的目光。讓她想起多年以前不小心打碎了他房間的青花瓷瓶,他也不惱, 懶洋洋彎腰問她打算怎麽賠。
倪穗回過神, 才發現前面是紅燈, 猛得一踩剎車。
後面兩人沒什麽事, 倒是她, 差點撞方向盤上。
“江暗年,我手機導航沒電了,你手機借我看看。”倪穗鐵了心想看他跟自己媽媽在聊什麽,本打算不跟他講話了,扣緊了安全帶,還是冷着臉指名道姓伸手過去。
後座人倒也爽快,當下就關了手機屏幕遞過去。
他俯身往前那一瞬間,倪穗耳邊清清楚楚聽到他低緩的聲音:“自己看不見路啊?就舍不得換你那小男朋友開車?”
此時宋游嘉正在跟自己工作室的人溝通新項目,望着港城夜景滔滔不絕講話。
在紅綠燈路口,倪穗點開他的微信,就看到了倪清杏美滋滋的微信消息。
她媽媽大概真的很愛宋叔叔,也很中意宋游嘉這個孩子,鐵了心覺得倪穗和他一定有可能。萬般囑咐江暗年多關照兩人,甚至一度已經開始暢想未來了。
倪清杏就是這樣一個人,總覺得虧欠倪穗小時候太多,等她長大以後鐵了心要她一定幸福。
宋游嘉和工作室的人終于通完了電話,一轉頭,一身矜貴男人在系襯衫最上方的第一顆扣子。
漂亮修長的手指攏着金屬扣,食指上是暧昧的口紅印。
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忍不住目光停留了久一些。江暗年沒有擡眼,卻也似有所察覺,伸手輕輕拈下襯衫領子上纏着的一根長發,繞在手中把玩。
這麽漂亮的一張臉,身在最高名利場,三十歲了還真如外界傳言所說的那樣清心寡欲,宋游嘉是不大相信的。親眼見此,仍然稍稍驚訝了一下。
什麽樣的女人能攀得上這位菩薩。
開了半個小時的車,三人終于到了那家茶餐廳,因着已經預定過包廂了,服務員直接帶着三人去了頂樓。
走着走着,江暗年不知去哪了。
正好他不在。倪穗樂得坐在巨大落地窗前,心情愉悅翻着菜單。房間裏燈光刻意昏暗,有一種紙醉金迷的感覺,窗外是燈火通明的港城,遠望還能看見港灣裏點點船只。
“你覺得我們有可能嗎。”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宋游嘉沒在點菜,真誠看着她,“倪阿姨很希望我們走到最後,我對你印象也不壞,但是我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他是一個比較傳統規矩的人,不喜歡把感情藏着掖着。
“可是,結婚,不是要和很愛很愛的人嗎。”倪穗聽到他這一句走到最後,豎起菜單,只露出那一雙疑惑的桃花眼。
宋游嘉笑了:“其實可以先試試。畢竟不到最後,我們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方很愛很愛的人。”
“你知道嗎,我不相信細水長流。”倪穗感覺自己頭暈得厲害,說出的話跟喝醉了一樣全是內心深處的東西,“我相信一見鐘情。第一眼喜歡,就是喜歡,緣分不對的人,待在一起的時間再長,都不行。”
哪怕十年。
宋游嘉剛想說話,瞥見悄無聲息走進來的人,話鋒一轉:“江先生。”
她桌子邊被人放了一袋藥,過了一會兒,對面坐下的人又推過來一杯溫水。
倪穗警覺一怔,馬上退後和那藥保持距離:“我吃什麽藥。”
他是想把她弄昏迷了拖回蘇城嗎。
對方沉沉一眼:“嗓子啞成這樣了,你說你吃什麽藥。”
她的嗓子相比之前已經好了不少,說話聲音也差不多和正常時候的一樣了,終歸還是有一點差別的。就是這麽一點細微的聲音差別,對面的人卻好像輕而易舉一眼看穿。
倪穗當着兩人的面小心翼翼扒拉那藥,确定了這是真的感冒藥,才放心地拆了吃了兩顆。頭暈乎乎的,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服務員已經把菜都端上來了。
茶餐廳裏放的粵語歌,恰恰是她下午聽的那首喜帖街。
她愛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愛過,相愛又分開,是人間常态,怎麽可能會有真的一輩子等在原地的人。
有感情,真的就能一生一世嗎。
許是今夜燈火太過搖晃,她忽然看不太清東西了,吃了沒幾口,就呆呆放下筷子,往房間外面走出去了。
宋游嘉以為她去衛生間,沒在意。忽見身邊人臉色不對勁,起身二話不說追了出去。
江暗年清清楚楚聽到倪穗離開之前小聲說得每一個字,是我先回家了。
她走得是電梯,努力想看清數字,按了一樓。疲憊不堪倚在牆壁上。
跌跌撞撞穿過熱鬧的人山人海,推開茶餐廳大門,神智不清往馬路上走。
車來車往之間,肩被人攬了一把遠離那危險馬路,随即一只手搭在她的額頭上。
她本來就感冒了,又在車上被他這麽鬧了一番,身體吃不消,直接發燒了。
“哥,你不是在出差嗎,怎麽來接我放學了。”她眼神都變了,說話黏黏糊糊的,“好煩啊,我二模考得好差,我會不會上不了大學啊。”
“哥,我真的好害怕,好緊張高考。”
他剛想笑她說什麽胡話,這麽大人了還高考。愣了一下,知道她燒糊塗了,不忍戳破。
他不知道在倪穗的世界裏,此刻正倒帶着哪一段回憶。
路上本來就在堵車,他查了導航,幸好不遠處前面路口就有一個小診所。江暗年只能帶着她慢慢從路上走過去。
“你考得特別好,去了你最想去的大學,做着你最喜歡的工作。”江暗年安撫地揉了揉她的頭發,陪她演着這一場舊夢,“別害怕,大膽往前走,知道嗎。”
“我這麽幸福啊。”身旁人開心地笑了,“我真的能考上嗎,會不會給你丢臉了啊。”
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今夜港城夜色裏的男人,彎下腰對着那年蘇城梅雨裏挎着書包的小姑娘,說着隔着四年的一場對話。
“真的能考上。你是哥哥的驕傲。”
倪穗終于釋然地笑了,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江暗年的身上是淡淡的煙草味,讓她聞着更暈乎乎的。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剛高到他腰的小姑娘,急急地在廊橋上跑,拽着他的袖子哥哥哥哥的喊。
廊外碧柳連天,微雨燕雙飛。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身旁人吹着夏日晚風,倚着他走得搖搖晃晃,嗓子熾啞,還用吳語輕哼着《茉莉花》。
“跑調了。”江暗年放慢腳步,淡淡開口,“誰教你唱的。”
時間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煙火大街。路過那音響裏不停循環播放着《茉莉花》的兩元店門口,他背着她,悶悶不樂地問着同樣的問題。
“哪有跑調。”她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昏昏沉沉,很不服氣,“你唱給我聽聽,我就告訴你是誰教我的。”
十年前,江南雨連天,穿着小白衫嬰兒肥的小姑娘仰着個小臉,黏在他身旁默默記着小曲的詞。
十年後,港城燈火迷人,一身黑色連衣裙冷豔得跟野貓似的女人,安靜靠在他的肩頭,在車水馬龍之間,聽他輕輕哼着舊故裏的歌謠。
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
“你教我的啊。”聽他哼完,倪穗也說話算話,回答得幹淨利落,毫不猶豫。
她本來就是記得的。
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明明是故意說忘記了的,故意說是學校老師教的。
一如那年煙雨袅袅,小姑娘伏在他的膝上睡得香甜。察覺到他無奈轉過身去,忽而睜開葡萄仁般亮亮的雙眼,看着天光下男人溫柔的眉骨出神。
長廊春雨南風穿庭過,待江暗年回神低頭,只見她無辜安詳的睡顏。
當年高考完出錄取院校後的不久,倪穗被校方請回高中為學弟學妹演講。
五千人的報告廳裏,她一身黑色正式西裝短裙,落落大方捧着演講稿站在聚光燈下,望向人山人海,對視上學弟學妹們羨慕憧憬的目光。
倪穗不知道的是,那天在本來北京出差的人買了淩晨三點的飛機票,走得夜航班,只為趕上她早上在學校的這一場十分鐘的演講。
帽檐壓得極低,戴着黑色口罩,不聲不響坐在最後一排。
“學姐,請問如果讀書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特別優秀的人,以他為動力去學習,是不是會學得更好。”
臺下哄堂大笑,提問的學妹紅了臉。
“不要這麽想。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後再去愛別人。”倪穗握着話筒看過去,“不要說為了喜歡的人去努力,是為了你自己去努力,努力站在更高的地方。沒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學姐人間清醒。”臺下有個小學弟嘀嘀咕咕,“所以學姐學生時代也有喜歡的人嗎。”
同一時間,已經有同學按照流程舉手,接過了負責傳遞老師的話筒,開口問她了:“學姐,我也是藝考生,藝考怯場怎麽辦。”
那個學弟不是舉手站起來發言的,所以倪穗壓根就可以裝作沒聽見,去回答下一個問題,那個正經的藝考問題,她可以回答得滴水不漏的問題。
可是報告廳裏聚光燈,在那一瞬間,仿佛灼熱如夕陽落日。
可是倪穗捧着演講稿,就失了神。
初中的時候她過得跟個女混混似的,不好好在房間裏寫作業,總站在夕陽西下的長廊盡頭吹口哨,吹得是《同花順》。
“只要願意等,只要肯愛得深。
是不是就有這可能,打動鐵石心腸的人。”
那時人人都以為她喜歡裴鑫,只有她和阿鑫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的關系不是倪穗暗戀裴鑫,而恰恰是反過來的。
只不過是一個壞學生在善良地維護一個天之驕子的面子。
書包裏被人放了情書,她怎麽可能真的不知情。
冷雨夜,夜半驚醒,她模模糊糊睜開雙眼,看見自己白色的書包大開着無聲放在地毯上,有人坐在自己床對面的沙發上,目色寒冷,一封一封,燒着她的情書。
那一天起,她忽然看清了他的真實樣子,也真的退怯了。
怎麽能喜歡一個瘋子。
“有。但是不會再喜歡了。”
臺上的倪穗攥緊了演講稿,彎腰對臺下的學弟回答到。
“我要去追趕屬于我的更好的人生了。”
她清醒得讓人害怕,認定了死不回頭,就是要死不回頭。
-
到了診所量了體溫,感冒加上水土不服,倪穗的體溫直接到達了39度,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已經是極度難受了。
“這樣不行,得打針。”醫生嘆了口氣,開了點退燒藥。
倪穗燒得迷迷糊糊,在江暗年的懷裏近乎半昏迷,一聽到打針兩個字,用盡力氣睜開雙眼,哀求着扯了扯他的衣領:“我不要打針,我怕疼。”
“醫生,能不打針嗎。”江暗年看向醫生。
“你女朋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醫生快被他們氣笑了,“39度了還不打針,如果不退燒會有多危險你們知道嗎。”
兩人都乖乖閉了嘴。
江暗年帶着她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護士就拿着針筒過來了。打吊瓶之前得先做一個皮試來确定是否對這種藥物過敏,倪穗很久沒有進過醫院打針了,上次打針的記憶還停留在小學,知道皮試比打吊瓶疼得多,燒糊塗了鬧開了,哭着喊着躲進江暗年懷裏:“我怕疼,我真的怕疼......”
惹得身後一個小朋友探頭好奇看過來。
“哥哥知道。”江暗年抱緊了她,一邊低聲哄道,一邊示意護士抓住她的手開始。
針管刺進血管裏的那一刻,她疼得哽咽一聲,指甲深深嵌進他的肩。
桃花眼角一片水汪汪的眼淚,半天才從他懷裏擡起頭,勾得江暗年突然轉過了頭去。
很難不讓人遐想。
“吃藥。”
等她安靜下來了,江暗年去接了熱水走過來,給她把退燒藥掰出來。
他本以為對方會自己伸手接過杯子,就特意自己的手握在紙杯上部,給她留了接杯子的空間。可倪穗看着他的眼神渙散,麻木地低頭咬住杯沿喝了一大口。
飽含水分的溫熱下唇恰恰觸碰到了他握杯的手指,就像是對方在他修長的指間落下了一個漫長的吻。
倪穗毫無意識,又倚回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燈火人間。
良久,他聽到她吃力微弱說了一句什麽,俯身上去輕柔說道:“打字發我好不好。”
她轉過臉,臉色蒼白在手機上敲字。
【我好疼】
“哪裏疼。”他站起來撥慢了點滴的速度。
【心裏疼】
一生病,她把半輩子委屈遺憾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更加矯情起來了。
【我和你的童年慘得那麽像。可一定要比的話,你說我們誰更幸福】
江暗年凝視了半天那一段消息,單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照顧好你自己,你幸福,哥哥就幸福。”
他說話大多時候就是這樣如同長輩一般。倪穗沒得到一個答案,別過臉去淺淺閉眼小憩了一會兒。
“妝花了,不好看了。”倪穗看着玻璃窗上的倒影,撇撇嘴,伸手甚至想去包裏掏香水。
愛漂亮而且死要面子的人。
“不好聞,別噴了。”他移開她的包,要她安分點坐着,別漏針了又要重新挨一針。
“那是你沒品味。”打着點滴,她緩過來一點了,恢複了往常跟他的說話帶火藥味的态度。
“我的好聞。”對方低頭看着手機,漫不經心一笑。
“我不信。”倪穗攀比心理上來了,抓着他的衣領子欠身靠近細聞,除了煙草味和她身上的玫瑰香水,沒聞到其他味道。就這麽細細聞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又走進了他的圈套。
落地窗外停過來一輛電動車,車主把一只薩摩耶系在車上,自己去鹵味店買鴨脖了。那只狗就趴在玻璃窗上笑,倪穗看着看着,就好奇蹲下去和狗對視了。
他餘光瞥着她的一舉一動,怕她手背上的針管露出來,趕緊握住她的手讓她站起來。
小姑娘脾氣上來了,甩開他,背對着他冷着臉惱。
沒辦法,他怕地上坐着涼,脫了西裝外套給她攤地上。倪穗也不客氣,就氣呼呼坐下來了。半晌,一直聚精會神的人忽然聽到倪穗喊他,立馬彎下腰讨好湊過去:“怎麽了。”
她不理他,嘴角卻有了三分笑意。
伴随着三聲啧啧啧的逗狗聲音,江暗年才回過神。短短幾分鐘裏,她只不過是給窗外那只萍水相逢的狗取了跟他一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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