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動

第29章 第 28 章 動

深秋時節, 屋外陽光和煦燦爛,屋內卻頗顯陰涼。

連翹進屋,先替主子攏一攏領口, 然後才出去喚人。

孫雲兒往針線笸籮裏取了繡繃,拿在手裏端詳着,靜靜等待萍兒到來。

萍兒聽了連翹喚, 立刻站起身來,臉上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美人要的這些絲線, 我還沒分好呢, 本想和扇兒一起趕着做完,誰知道……”

扇兒連忙把活計全部接了過來,連翹看一看兩個丫頭,再不提點什麽公道了。

這個萍兒,只怕是留不住了,實在是不必再提點。

萍兒拍一拍身上的浮塵,喜盈盈進了屋,卻遇見了孫雲兒沉靜的眼神。

這位主子, 一向活潑天真,怎麽竟露出這樣的眼神來?

不知怎麽,萍兒想起宮中的傳聞來。

孫美人明面上嬌憨天真,實際上心機頗深,不然也不能一手攜住江才人, 一手又死死挽住了皇上。

跟着這麽一位主子,是否不該兩頭下注的?

萍兒心裏打個突, 上前乖巧行個禮:“美人,奴婢來了。”

孫雲兒好像沒察覺到萍兒的異樣寡言和守禮,只微笑道:“連翹說你當差很細致, 今日起,你也跟着進屋來侍奉茶水。”

萍兒方才還亂跳的心,一下子又安靜下來。

就說麽,這位主子倘若真是心有成算的,怎麽只是個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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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奴婢這就替美人倒茶。”

萍兒上前提壺傾出一杯清茶來,輕輕擱在孫雲兒手邊,湊上前看一眼繡樣,又忍不住多口起來:“美人這繡的是龍,這繡件想來是送給皇上的了。”

“是,皇上待我,格外不同些,我就想着送個扇套給他。”

孫雲兒也不多說,點到即止。

萍兒臉上的笑容,立刻凝滞了。

宮中諸位妃嫔,也并不少向皇上獻禮,皇上自來是收了不戴的,這位孫美人信心滿滿地說這麽一句,難道是有把握叫皇上配戴?

這樣的恩寵,必得禀告容貴嫔去。

萍兒耐心侯得片刻,尋個借口道解手,立刻回身往外去了。

連翹也不曾想到,方才主子已說了要提拔萍兒,那丫頭還這樣果斷地背叛,她一張俏臉,頓時鐵青:“美人,讓我去罰這個沒規矩的丫頭!”

孫雲兒動一動冷得發僵的手指,低聲說起旁的事來:“馮美人雖入冷宮,卻對我心存怨恨,恐有人借此生事,你派個粗使小太監,時不時去冷宮附近探一探消息,瞧有沒有人在那周圍打轉,若有,看清楚是哪個宮的人。”

連翹聽見正事,便暫将萍兒擱在一邊,回身喚了扇兒進屋服侍,自己往下頭尋人吩咐去了。

孫雲兒安坐着繡花,扇兒手裏仍舊捧着那把絲線,慢條斯理地分着線。

一眼瞥過,孫雲兒不禁問:“這不是我給萍兒理的線,她怎麽給了你?”

這還是學的麗嫔制約馮美人的招數,以繁瑣活計束住萍兒,叫她難以四處亂走。

沒想到,萍兒竟連本分的差事都扔給了旁人。

扇兒平日好性子,總提萍兒說話,這時咬一咬嘴唇,只說一句“美人的差事要緊”,旁的什麽也不說了。

孫雲兒心知,只怕萍兒是一心想在容貴嫔面前立功,其他什麽也不想了,扇兒這丫頭機靈,想必也已看出來了。

方才,機會她已給過那丫頭了,是她自己不要,這樣看來,這丫頭,是不必再留了。

孫雲兒看一看眼前的金龍淩雲繡樣,冷靜地喚扇兒替她穿針:“換根淺紫的線來,我要給這祥雲加一道紫氣。”

話音剛落,容貴嫔笑着進殿,口裏是罕見的親和:“孫美人日日坐在宮裏繡花,真是好定性。”

容貴嫔自诩身份高貴,少肯踏足下頭人的屋舍,怎麽知道孫雲兒“日日”繡花?

這分明是有人告知。

更何況,還來得這樣及時。

孫雲兒起身讓座,恍若不經意地喚,“萍兒倒茶,咦,萍兒呢?”

扇兒本已立在牆角,聞言連忙上來倒茶。

也不知萍兒是不是候在屋外,聽見裏頭喚,立刻垂手踅進殿來,瞧見容貴嫔和慶雲,還作個驚訝的模樣,低頭問安,然後才接了扇兒的活計。

孫雲兒好似不曾察覺萍兒的失禮,只笑着與容貴嫔寒暄。

容貴嫔是聽見萍兒傳信,說孫美人正在繡物件送給皇上,忍不住親自來看。

她可以容許下頭人邀寵,可是并不代表她準許她們逾矩。

先前她已提點過孫美人,送給皇上的東西都是白費心機,這孫美人還肯一針一線地繡,若不是犯傻,就是拿準了能叫皇上佩戴這繡件。

皇上肯為孫美人破例戴一個繡件,這便是天大的恩寵。

然而于容貴嫔來說,這樣的手下,卻是超出掌控了,是她不允許的。

思及此處,容貴嫔的笑容,又加深一些:“孫美人的繡工這樣好,本宮倒有一事來尋你。”

孫雲兒的笑容,比容貴嫔還親切和藹:“貴嫔娘娘有事,只管喚了妾去吩咐就是了,哪用得着貴步臨賤地,親自來說?”

這句話,終究是帶了那麽一絲鋒利,刺得容貴嫔笑容發僵。

然而孫雲兒的話,挑不出一絲禮數上的錯來,容貴嫔只能将話裏的諷刺視若無睹,笑着說明來意:“太後的千秋節将到,我想着奇珍異寶總是尋常,咱們宣明宮便合力繡一副松鶴延年獻上去,這才算有心意。”

孫雲兒眉頭微微一蹙,喝一口茶掩飾內心的思緒,然後笑着應了下來:“娘娘思慮周全。”

容貴嫔很滿意孫雲兒的順從,不自覺地松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吩咐事體:“本宮畫出繡樣來,你與兩位羅美人合力繡出,你的繡工好,少不得多費些心了。”

孫雲兒心裏微微一沉。

哪裏是多費些心,兩個羅美人只怕根本不是繡花的料子,容貴嫔是拿定注意,要折騰自己。

出力做事,孫雲兒是不怕的,更何況是獻給太後的禮物,她一個不字也不說,只問句要緊的:“不知時間趕不趕得及?”

“來得及,本宮并不要你們繡什麽八尺的大件,一副二尺的炕屏,便可。”

二尺炕屏,說起來不大,然而送給太後的禮物,又怎麽能輕忽,這活計并不輕省。

孫雲兒無聲嘆口氣,微笑應了下來:“既是娘娘吩咐了,妾沒什麽可說的,唯有全力以赴。”

這答複叫容貴嫔心滿意足,正欲起身離去,忽地囑咐一聲,“我賞你的镯子,賀壽那天可與羅家姐妹一同戴上,也是姐妹和睦的意思。”

孫雲兒抿一抿嘴,笑着端茶相送:“娘娘好意,本不該辭,不過皇上說那镯子氣象富麗,不合我如今的身份,已叫我留在乾泰宮了。”

容貴嫔面上倏然閃過一絲郁色,随即又恢複了平日的親和,颔首不語,轉身出去了。

連翹進得屋來,還奇一奇:“容貴嫔娘娘怎麽來了?”

孫雲兒苦笑一笑,當着萍兒,并不多說,而是換個話題:“這些日子,多泡枸杞紅棗茶來。”

連翹更是奇了,想起方才容貴嫔的貴步臨賤地,心中起些猜測,将兩個小宮女打發下去,問一聲,“美人,容貴嫔來,是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要緊的。”孫雲兒搖頭,捧起茶碗淺淺啜一口,“不過是提拔我來了。”

“哦,這就好,這就好。”連翹輕輕拍一拍心口,“容貴嫔娘娘看着端方,可是性子極深,我還真有些怵她。對了美人,她來提拔您什麽了?”

孫雲兒擱下茶碗,順手抽出素帕,輕輕拭過唇角,浮起一個無奈的笑來:“她是聽說你主子繡工好,提拔我給太後娘娘繡千秋節賀禮來了。”

這一句話,把容貴嫔來的緣故和目的全說了清楚,連翹忍不住心驚:“美人,這差事不能接!”

孫雲兒擡眼看去,連翹立刻噤聲。

太後千秋節的賀禮,怎麽能随便議論。

于是只好改個話題,說起萍兒來。

“萍兒那丫頭無禮,當真要她進屋服侍?”連翹口氣猶疑,“我明白美人的意思,是想叫她得意忘形了,哪日便犯個錯打發出去,可是,若是在皇上面前失禮,豈不是要連累美人?”

孫雲兒打的正是這個主意,她也知道自己可能被連累,可是她現在一無身份,二無威嚴,唯有借力打力,些許不如意,只能咬牙咽下。

倘若不除去萍兒,她哪日只怕敢給自己下毒。

“無妨,皇上是寬和仁君,不會随意因為小事遷怒我。”

見主子拿定主意,連翹便不再勸說,看一看主子沉靜的面容,心裏多些底氣。

她怎麽忘了,自家這位美人,能從幾千名麗姝中脫穎而出,定不是個簡單的。

思及此處,連翹忍不住又拿了前頭的事來說,這次記得說得和緩些:“太後娘娘的賀禮,輕忽不得,美人這差事,只怕得小心些辦。”

豈止是得小心,簡直就是讓人左右為難。

繡得差了,自是不行,一個大不敬的罪過,就夠孫雲兒狠狠喝一壺的了,說不得連腦袋都要丢了。

繡得好了,那也為難,若是每逢節慶獻禮,容貴嫔都來吩咐一句,那孫雲兒便成了宣明宮的便宜繡娘了,好處還得和容貴嫔與羅家姐妹對半分。

怎麽辦都是錯。

孫雲兒搖搖頭:“這事且容我先想一想,先辦萍兒的事。皇上下次來,便叫她進屋伺候茶水,你這兩天,好好教一教規矩,皇上面前,也不能太失儀了。”

“是。”

又隔幾日,皇帝果然翻了孫雲兒的牌子。

因着皇帝一句要與孫雲兒共進晚膳,禦膳房翻了花地獻殷勤,皇帝一向簡樸,這功夫全花在了孫雲兒的份例上。

天寒地凍,便送個三鮮一品鍋子,又炖了蝦仁蒸蛋、芋子煨肉,另有一碟子鮮靈的菱角,一盤脆生的小青瓜,雖沒有燕肚鮑翅,也算是極盡讨好了。

孫雲兒見那蒸蛋上的蝦茸澆頭仍是熟悉的手法,精心澆成太極圖樣,正是當初連翹去拜托的那位廚娘所制,于是順口贊一句:“這蒸蛋一向精巧,口感也嫩,不知是何人所作。”

禦膳房的廚娘,不知凡幾,誰沒事會管這些,侍立在邊上的何禮愣一愣神,微笑着道:“孫美人心細,奴婢倒是不曾留意到這些。”

連翹心裏明白,自家主子是有了力氣就要拉拔旁人,又恨不得眼圈熱得要淌眼淚,用力持穩了聲音,将所熟的那宮女的名字報了出來。

皇帝無可不可,說了個“賞”字,接着就擎了杯子與孫雲兒對飲。

孫雲兒淺淺啜一口蜜酒,卻見皇帝已經喝幹了杯中酒,燭光灼灼,卻照不暖這男人陰沉的面色。

這位九五之尊,似乎不大高興。

萍兒還好像個木頭似的杵在邊上,是否要她來斟酒布菜?

倘若因此觸怒皇帝,是否太過得不償失了?

孫雲兒咬一咬牙,輕聲喚萍兒,“還不來替皇上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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