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樹敵與結友
第32章 第 31 章 樹敵與結友
自從前次突然露面, 皇後在妃嫔們面前,愈發威風。
永寧宮本已是東六宮最金貴之所,如今又足足地添了許多富貴氣象, 自描金茶器,到皇後肘邊倚着的一個明黃小圓枕,無不是皇後才可用的制式, 若不是太過晃眼,只怕連殿中的簾子, 也要換成明黃色。
後宮之主, 何至于這副模樣。
孫雲兒看得分明,上首的張貴妃,唇邊挂着淡淡譏諷,應酬的話卻毫無破綻。
下頭的妃嫔,個個低頭喝茶,誰也不去摻和兩位主子娘娘的官司。
孫雲兒也覺得皇後太過虛張聲勢,然而想起大皇子,卻還是沒法像旁人一樣, 放肆地在心裏瞧不上皇後。
近來宮中喜事接二連三,皇後或許是有了精神,打扮得比從前鮮亮。
象征權勢的九尾鳳釵,穩穩簪在髻上最顯眼的地方,耳墜碧玉, 頸挂珠鏈,身穿大方而典雅的玫紫色, 這麽一打扮,素淡的五官也顯得有了顏色,叫人看出來, 皇後原本,也是一位明麗的閨秀。
此時這位中宮皇後,一如新掌家的管事娘子,絮絮吩咐許多事體,每說一件,還好心地給下頭人留些反應的餘地。
“二皇子在玄英閣的師父要回鄉丁憂,需得再擇大儒,張貴妃若有什麽心願,只管對本宮提了,我去對皇上說。”
旁人還好,張貴妃聽了這話,牙都要咬碎了。
就好像誰不能在皇上面前進言似的!
別說是高位妃嫔了,就是下頭那些低位的美人,哪個見不到皇上,撒不上幾句嬌的?
只有這位常年失寵的中宮皇後,把面見皇上當成一件大事來說!
“太後千秋節,在京三品以上的命婦都要來賀,順便把各世家的孩子們也叫進來,給柔嘉長公主好好擇一擇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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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出來,張貴妃臉上的怒意又熄滅了,只低頭沉思。
這位貴妃娘娘,怎麽如此喜怒無常?
旁人還糊塗着,孫雲兒昨夜聽了皇帝的話,稍一思忖已明白過來。
昨晚皇帝說過,柔嘉長公主的事無人肯沾手,這會皇後說的擇婿,定不是上趕着擔這擔子。只怕是借了長公主的名頭,替自個兒的二公主擇婿。
既是世家子弟都進宮來,那麽張貴妃也可替三公主擇一擇東床快婿了。
在好處面前,張貴妃不會輕易動怒。
“馮美人的身孕已經由禦醫診實了,以後荟芳宮的擔子,麗嫔你可要擔起來些。”
最後這句話,好像一杯水倒進了滾油鍋,一下子激得人裙沸了起來。
消息靈通些的人,早聽到風聲,這時不過是對孫雲兒投來一個含義複雜的眼神,趙美人卻呆若木雞,直直望向孫雲兒,眼中的驚懼遮掩不住。
大小羅美人近在跟前,幾乎毫不掩飾地對孫雲兒嘆息:“哎喲,對頭要回來了,趙美人都害怕起來了,孫美人可怎麽好喲。”
趙美人怎麽不害怕,那馮美人被冷落,起因就是與趙美人在永寧宮門口,當衆争執。
雖然孫雲兒是旁人心中馮美人落罪的罪魁禍首,可她如今聖寵在身,馮美人只怕不敢招惹,那麽,首當其沖要受報複的,可不就是趙美人了。
孫雲兒對衆人的各異眼神坦然受之,待看見容貴嫔惺惺作态的憐憫目光,不由得大是悶氣。
再如同才入宮時一樣謹小慎微,孫雲兒是不願意了,可是頂撞主位也不理智,幹脆裝作不懂,歪着頭,無邪地對容貴嫔問一句“怎麽了”。
憋悶一下子轉到了容貴嫔臉上,她大為無趣,話也不答,轉頭喝茶去了。
皇後與張貴妃打完擂臺,無暇再管下頭人,敘了兩句天寒加衣的閑話,便放了衆人出門。
各人心裏都松口氣,如今的局勢,是一動不如一靜。
趙美人隔着人群,便想往孫雲兒這頭來,孫雲兒與趙美人談不上熟識,也不想在這時生事,便刻意側過頭,避而不見。
大羅美人眼尖,早望見了趙美人的舉動,見孫雲兒裝作不知,便嗤笑一聲:“如今架子大了,不搭理人家了,虧得人家先前還來賣好。”
孫雲兒忽地轉身,深深凝一眼大羅美人,吓得她心裏一沉,還以為孫雲兒要仗着聖寵沖她發作了,誰知孫雲兒卻只輕聲喚,“容貴嫔娘娘。”
容貴嫔正由墨風扶着往前頭登辇,聞言回頭:“何事?”
如今對于孫雲兒這個手下,容貴嫔心中,深深的無力。
這丫頭看着恭敬,可是處處脫離她掌控,真想上些手段呢,這丫頭又處處乖順,譬如太後的賀禮,一句為難也沒有,一口應了下來,叫容貴嫔想發作也挑不出錯處。
如今便好似個滑不留手的冰雕,握不住,還刺手。
可是,還不得不敷衍。
孫雲兒迎着容貴嫔的眼神,綻開一個淡淡的笑容:“方才小羅美人說,太後的賀禮,她們倆繡不了。”
容貴嫔猛地轉過身來,動作之大,帶得那優雅的扇形的裙擺猛地一掃。
“本宮和你們提這事的時候,你們可沒說繡不了。”容貴嫔的心裏,一下子冒火,怎麽一個個的,都不服管束了。
大小羅美人還從未見過容貴嫔如此陰霾的神情,聞言齊齊搖頭,才要辯解,便聽見容貴嫔冷冷道:“回宮再說!”
墨風上前扶住容貴嫔,飛快地将三個美人都掃一眼,心緒複雜。
人心總是往上走的,自家主子自從服侍皇上,便是獨一檔的優待,哪裏知道下頭人掙紮向上的難處。
自家主子待下不算寬和,自從東側殿的萍兒被悄無聲息打發出去,更覺得威嚴受損,禦下愈發嚴苛。
如今這三位美人,只待有個際遇,就要跳出去了。
受了容貴嫔和墨風主仆倆的眼神,孫雲兒不過淡然處之,大羅美人卻扯着妹妹的手搖一搖:“貴嫔娘娘是什麽意思?”
小羅美人瞧着嬌怯怯,膽子卻比姐姐大,這時當着孫雲兒,還敢說一句硬氣話:“貴嫔娘娘橫豎不能打罰我們,姐姐有什麽可怕的。”
姐妹兩個不再理會孫雲兒,攜手走了。
孫雲兒提起裙角,才要往回趕,斜刺裏便有人攔住:“孫美人,請留步。”
看清來人,孫雲兒忍不住嘆氣。
趙美人是這皇宮裏最可憐的一個秀女。
初次當衆露面,就得罪兩位高位嫔妃,身為主位的和嫔,只知道胡攪蠻纏,也不好生護着,到如今,這花容月貌的趙美人,不光沒侍寝,反倒比旁人低了一大截去。
孫雲兒不喜歡趙美人瑣碎無趣的性子,可也恨不起來她。
趙美人看着孫雲兒,從頭上那支嵌寶的玉蘭簪子,看到腕子上那對超出份例外的玉镯子,心裏一時苦一時酸。
眼前的人,容貌比不上自己,也不是皇上當初親自選中的,如今卻新入宮的妃嫔裏最得寵的一個。
自己若不是着了和嫔的道,也不至于淪落到此地步,要來低三下四地求人引薦。
趙美人無聲嘆口氣,臉上浮起笑容:“孫美人這一向可好?”
孫雲兒無意為難趙美人,稍一思忖便颔首,作個請的手勢:“天氣這樣好,不如去禦花園走走散心。”
趙美人愣一愣,方才她分明聽見容貴嫔叫下頭人回宮的。
可是孫雲兒主動邀她同行,她求之不得,也不提容貴嫔的話,只亦步亦趨跟着,與孫雲兒一同沉默着走向禦花園。
一路上,多少人投來詫異的目光,似在驚訝,這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怎麽一起散心了。
趙美人承受不住這樣的打量,不過片刻,就不自在地低聲道:“我身份低微,不宜與孫美人同行,請你先行。”
她說着,便想謙遜地退到後頭,誰知卻被孫雲兒一把拉住。
宮中女子都厲害,趙美人以為孫雲兒要發作自己,不由得駭然擡頭。
正要求饒,卻遇上孫雲兒大有深意的目光:“想要走得更高更遠,這點子眼神,可不能受不住。”
孫雲兒說完這句,便不再沉默,單刀直入:“趙美人是不是害怕馮美人報複?想來找我商議這事?”
趙美人愣一愣神:“我不是……”
她是無寵之人,身邊只有個貼身宮女巧雲還算忠心,消息極為不靈通,還是方才在永寧宮才知道馮美人的事,心下只知道震驚,哪想到這樣多。
回想起來,方才和嫔絲毫沒有意外的樣子,想來是早就知道馮美人要出來了。
和嫔分明知道,卻不提點自己,還當真是……
趙美人口中發苦,把和嫔交代的事暫且擱在一邊,先替自己操心起來:“還想請教孫美人,馮美人這事,可怎麽辦。”
禦花園近在眼前,園子口一棵大柳樹光禿禿的,枝幹虬結,在冬日裏顯得格外滄桑。
“怎麽辦?不怎麽辦。”孫雲兒肯定地道,輕輕拂過眼前的柳枝,往禦花園深處還蒼翠的冬青樹下走去,“若是有人拿這事來問趙美人,你也只答這幾個字就是。”
趙美人并不是一味憨傻,能夠進宮,到底是有幾分聰明的,這時聽見孫雲兒的話,卻還是呆住。
稍一思忖,便知道孫雲兒說的是道理,皇嗣的事,自然是比天大,确實是不該做什麽。
她不曾想到,這位傳言中滑不留手八面玲珑的孫美人,竟是個好心的直人。
沉吟半晌,趙美人才想起來相問:“你為什麽要提點我?”
孫雲兒不答這話,又道:“趙美人今日特地來,是不是奉了和嫔的令,想和我好好結交,以便接近皇上?”
這下子,趙美人結巴起來了:“你,你,你怎麽知道?”
這句話一出來,趙美人便把自己的底全洩了幹淨,她知道,面前這位孫美人特地叫了自己出來,只怕是為了把話給說清楚,至于要說什麽,大約就是婉拒了,想到這裏,趙美人不由得大為沮喪。
她越過孫雲兒,走到冬青樹下,昂頭嗅着淡淡的香氣,隔了半晌才道,“這宮中果真都是聰明人,我這點斤兩,當真是……”
孫雲兒并不出言譏諷,只靜靜看着趙美人。
趙美人卻又不說眼前事了,只喃喃說起了旁的。
“想必孫美人也知道,我家不過是挑腳上梁的泥瓦匠出身,全仗一副臉孔進了宮。
“進宮一比,我的樣貌竟然也算是出挑的,差的只是些氣度,于是學規矩時我拼命地學,終于把自己糊成與旁人一樣的素白牆面。
“我以為,自己和旁人是沒什麽差的了,誰知道頭一日當衆露面,就得個不是,再後來,便再沒起得來。
“旁人都說皇宮是神仙住的殿宇,可我只覺得像一口井,困得我跳不出,也游不動。”
原先的趙美人,總喜歡文绉绉的附庸風雅,這時候說幾句真心話,竟也不顯粗俗。
孫雲兒忽地開口:“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薦,請恕我無能為力。”
趙美人張口結舌。
方才她那番話,全是真心的,既是有感而發,也是為了打動孫雲兒,誰料這位孫美人,卻一點面子也不給。
“趙美人原先待我也并不算客氣,我沒那樣的好心,肯以德報怨,再者說,我與你同是七品,誰也不比誰高貴,若是替你引薦了,你得寵後又如同從前一樣待我不客氣,我又待如何?你來求我,還不如去求和嫔娘娘。”
趙美人一雙眼睛,頓時黯淡下去,口中喃喃,“倒也是這個理。”
兩個宮女,并肩站在遠處,本就泾渭分明離開半尺,聽了主子的話,互相看一眼,垂眸各自往兩邊分開些許。
孫雲兒不意趙美人這樣好說話,回身凝視一眼,見趙美人臉上滿是澀意,并沒埋怨的意思,想來是入宮這半年,已明白了許多道理。
于是起些好心,出個還算公允的主意:“其實,只要和嫔娘娘去上頭兩位主子娘娘面前說一聲,由哪位主子往敬事房打個招呼,只說新入宮的妃嫔還有未曾侍寝者,皇上也不至于不給趙美人這個體面。”
趙美人臉上的澀意,變成了濃濃的苦意。
和嫔就是不肯替她出力,才逼着她自己往外頭來的。
好好一個宮嫔,想要侍寝一回,還得跟那暗門子的娘子似的,上趕着讨好什麽人,當真是可笑。
眼前這孫美人,臉孔雖硬,替自己出的主意卻還算公允,比和嫔又不知好到哪裏去了。
“孫美人的好意,我心領了。”趙美人語氣淡淡,卻不曾失禮,屈膝福一福,“容貴嫔還有事召喚,晚了不好,孫美人自便吧。”
孫雲兒看着趙美人瘦削的肩膀,心裏起些憐憫,出聲喚住:“趙美人留步。”
趙美人疑惑地擡頭:“怎麽,孫美人還有事?”
“你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薦,這事絕無可能。”
趙美人才亮起的眸子又暗了下去:“我還不至于這樣蠢,方才孫美人的話,我還沒忘記。”
“我本不想幫你的,因為我知道,你也說過我的閑言碎語。”孫雲兒說到這裏,已見趙美人變了臉色,她只作不見,不緊不慢又接着說了下去,“可是你到底不曾踩踏過我。”
“柔嘉長公主出嫁,德太妃也算終身有靠,趙美人可細想這事。”
孫雲兒擱下這麽一句,召過連翹,慢慢往回走。
連翹回頭望一望,見趙美人在寒風中站成一棵不動的枯樹,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她還記得趙美人原先待自家主子不算親厚,轉頭替主子抱個不平:“美人何必提點她去扶養四公主,她又不是什麽寬厚人,不如由得她自個兒去。”
“方才一番試探,趙美人還算個明理的,幫她一把,也沒什麽。”
這是明面上的話,至于不能說的那些道理……
馮美人的事,提點了孫雲兒,這宮中的日子有起有伏,與其樹個強敵,不如結個朋友。
連翹似乎也想到了什麽,喃喃念一句“美人深謀遠慮”,便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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