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不歡而散

第42章 第 41 章 不歡而散

玉泉宮正殿的寝室內, 紅燭高照。

百花露的香氣清新淡雅,叫人心曠神怡。

這熏香制作繁瑣,然而原料并不難得, 少了份尊貴,故而後宮的主位們都不愛用,孫雲兒從高言拿來的盒子角落裏揀了出來, 叫這香見了天日。

皇帝坐在床邊,随手撿起翻開的書卷, 看了一眼, 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合上書看一眼封面:“你在看史記?”

孫雲兒一把奪了書卷擱在邊上:“皇上不許笑我,這才看到第一卷呢。”

皇帝“哈哈”一笑:“你這妮子越發叛逆,朕還沒說什麽呢,你就這麽多話。”

孫雲兒一向懂得有收有放:“要陪着八郎說話,總得肚子裏有些墨,不然成日說些吃穿打扮,膩也膩得慌。”

這話倒叫皇帝想起什麽, 擡眼瞥過來,微笑着道,“你是有大志的,讀得史記,也能容人, 一個新宮女,便也提拔上來了。”

孫雲兒不意皇帝提起這個, 稍一愣怔,正要開口,便見素蘭送了水進屋。

能入宮來參選, 素蘭的樣貌自然是好的,鵝蛋臉兒,膚如凝脂,入宮受訓許久,行止也端莊,這時見兩位主子都看着她,把銅盆擱在架子上,不慌不忙行個禮:“請皇上和容華洗手淨面。”

不知怎麽,孫雲兒恍惚想起來,素蘭仿佛說過,她是殿選時才落選的。

皇帝看着素蘭出去,又點一句,“這丫頭甚是伶俐。”

孫雲兒神思不定,木木的應了一聲,“是呢。”

這些日子以來得寵的種種,如雲煙一般飄過眼前。

皇帝雖然愛往她身邊來,卻不是次次命她侍寝,兩人之間,靜靜躺着聊天的時候,倒占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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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皇帝本就冷淡後宮,孫雲兒本也不曾多想,今日見皇帝連番點了兩次素蘭,她忽地想起什麽,霎時好似被雷劈了。

難道,皇帝的意思,是叫她提拔素蘭上來侍寝?

她原以為自己與皇帝是郎情妾意,卻原來,自己不過是個生得好些的容貴嫔,是皇帝用來談天解悶的女幕僚?

皇帝見孫雲兒愣怔,心下只覺得好笑。

這姑娘心思純良,只愛把人往好的那面想,如趙才人和馮才人之流,從前言語得罪她,她瞧她們可憐,還給她們求恩典,如今只怕是看不透那個素蘭的心思,他不忍她來日發現了事情真相後失望,便出言提點。

果然這姑娘像個才發現鮮魚的小貓,驚得話都不會說了。

長痛不如短痛,如今發現那宮女的機心,總比日後被騙了好。

皇帝怕孫雲兒難過,想了一想,拿自己舉例子,“先前不敢提拔新人,前怕狼後怕虎的,後來聽了雲兒的話,将新科進士封了驸馬,又在文臣武将裏大力提拔新人,雖然開頭日子難些,如今已好過多了。”

皇帝向來不會哄人,說完這番話,自覺又委婉又有理,得意洋洋看着孫雲兒。

他覺得,這番隐晦的道理,便是個石頭人聽了也要動容,更何況,還暗中褒獎了這姑娘獻計有功,自己簡直是太會說話了。

孫雲兒勉強笑着說兩句恭賀,心下卻越發焦苦。

果然!果然!皇帝到自己身邊,只是為了排解朝局的苦悶!

她原先還憐憫容貴嫔,如今看來,自己也不過是個笑話!

皇帝見孫雲兒情緒低落,體諒她可憐,便也不多說話,只淡聲道個“睡吧”,便自起身了。

兩人各懷心思,安靜地洗漱淨面,收拾妥當了躺在床上,皇帝便伸了手臂來攬孫雲兒。

侍寝的規矩,嬷嬷們早教過的,柔順兩個字就是金科玉律,該努力順從。

然而今日的孫雲兒,心口好似有一團火,又好像塞着一大塊冰,忽冷忽熱,不知是什麽滋味,皇帝的手一碰她,她竟渾身僵硬。

她實在是做不到,把侍寝當成一種邀寵的手段,她總覺得,男女歡好,至少該有那麽點情誼的。

從前,她以為兩個人是濃情蜜意,在那事上,是盡力配合,然而今日,她連逢迎的興趣也沒有。

皇帝敏銳得很,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孫雲兒的異樣。

他自成年加冠,還從未遇到女子敢拒絕他,這時不由得起些淡淡的不悅。

女子平日裏撒癡撒嬌,那就好比貓兒雀兒伸爪子,輕輕撓了也不疼的,然而妃嫔的本分就是侍奉君上、繁衍子嗣,這卻是拒絕不得的。

皇帝好似被冷水頂頭澆下,一肚子熱氣登時熄滅了。

他氣得立刻要起身回去,然而想想自己方才點破那個不安分的宮女,只怕這姑娘是心裏憤懑,以致于氣得什麽都忘了,于是勉強耐下性子,輕聲問:“怎麽了?”

君上問話,不可不答,孫雲兒再不痛快,還是勉強嘟囔一句:“沒怎麽,就是累了。”

“嗯,這些日子事多,你也确實是累着了,既累了,好生歇着吧。”皇帝說完,仰面平躺着不動,很快就睡着了。

外頭不知何時又落雪,雪花甚重,撲在窗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月光沉沉,漸漸暗了下去,想來是濃雲密布,将天地間遮得一片灰暗。

孫雲兒心裏煩悶,輾轉反側睡不着,幹脆一把掀了被子,赤腳下地去,她怕吵着皇帝,便輕輕吹滅蠟燭,呆呆站在繡架前出神。

繡架上的繡件,是她對江靜薇未出世孩兒的滿滿心意,她一向以為,自己是能把君恩和姐妹情誼給分開的。

如今,她卻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做到了。

她以為的君恩,未必是真,那麽姐妹情意,又是否是真的?

孫雲兒到底不是傷春悲秋之人,不過是沉思片刻,便拿定主意,等下次皇帝再駕臨玉泉宮,便也學着那些高位嫔妃,薦了素蘭侍寝。

受不受,是皇帝的事,她總不能連皇帝的暗示也違逆了。

這主意拿得實在不輕松,幾乎生生在心上劈了一道口子。孫雲兒心中劇痛,卻自嘲地開解自己,入宮以後,還談什麽真心呢。

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睡着。

次日晨起,是連翹來請,皇帝沒有懶起的習慣,不過是睜眼醒個神就坐起身來,回頭瞧見孫雲兒還在睡,先是好笑,随即想起昨日被拒,又不痛快起來,對着連翹,愈發語氣淡了:“快叫你主子起床吧,雖則雨雪天不必往中宮請安,規矩體面也別誤了。”

連翹不由得心驚膽戰。

自她到了孫雲兒身邊服侍,見的便是烈火烹油一般的日子,哪怕是從前未得聖寵,主子也自有辦法保全自身,何時受過旁人的呵斥了,不曾想頭一次被訓,竟是皇上開口。

連翹慌忙伸手去推主子,卻見主子睡得沉沉,還發出幾聲呓語,皇上似乎甚為不悅,一句話也不多說,自顧穿好衣裳往外頭去了,連翹急得汗都要下來,一把抓住了主子的手,誰知卻被燙得一哆嗦,這才明白,主子是病了。

“素蘭,扇兒,快進來!”

連翹急得大叫,待兩人進來,又支了扇兒出去:“快向皇上說,咱們容華病了!”

扇兒應了一聲卻不曾動,擠出個難看的苦笑來:“皇上他,已經走了。”

“什麽?”連翹又是大叫一聲,她心思極快,立刻猜到主子生病是有緣故的,一下子緊緊盯住了素蘭。

對于素蘭的出格,連翹并不是察覺不到,她只是不曾往逾矩的方面細想。在她看來,作宮女也不比作妃嫔差的,安安分分地熬到二十五,平平順順地放出宮,比在宮裏勾心鬥角要強得多了。

她是這麽想的,扇兒也是這麽想的,她以為,素蘭肯定亦是如此。

至于素蘭那些過分的伶俐,她只當做尋常,畢竟,哪個奴婢到了新主子跟前,都是要立功表心跡的,她為了讓素蘭更快地融入,甚至還有意退讓了些。

誰知道,讓來讓去,竟讓出個禍患來!

連翹一扭頭,看見燭臺上紅燭只燃去短短一寸,再想想昨夜又不曾叫打水,心中頓時起些不好的預感。

主子和皇上,進屋後分明聽見兩聲說笑的,怎麽竟沒……難道竟是為了素蘭起了争執?

這可怎麽好!

連翹心裏發急,行事還沒失了章法,一頭支了素蘭去請禦醫,一頭又叫扇兒打溫水來擦洗降溫。

扇兒幹脆地應了便要出去,素蘭張一張外頭的天色,搓了搓肩膀:“外頭下雪,可冷呢。”

這是素蘭頭一次開口頂撞人,屋裏霎時靜了下來。

素蘭迎着連翹噴火的目光,毫無畏懼地看了回去。

她并不是傻子,相反地,她覺得自己是有幾分聰明伶俐的,雖然有時與連翹和扇兒相比,她少了幾分與孫容華的心意相通,可她覺得這不過是時間使然。

甚至,與宮裏的主子們相比,她覺得自己也不是那樣遜色,她缺的,不過是一些機遇。

機遇,可以是老天爺給的,也可以是自己争取的。

于是昨天她試探地小試身手,皇上立刻注意到了她,她心裏覺得,只怕自己的機遇不遠了。

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畢竟她進京就是來參選嫔妃的,雖然落選,可這宮中哪個女人不屬于皇上,她是宮女還是妃嫔,差別并不大。

當然,對于孫容華的恩情,她感激,并銘記在心,所以前一陣子也竭力輔佐,可是孫容華不過是個路上遇見的陌生人,并不值得她放棄自己的前程。

想到這裏,素蘭只覺得自己已登上了嫔位乃至妃位,看着連翹的目光,一下子高傲起來,将方才的話又重複一遍:“外頭很冷呢,又飄雪珠子,出去太凍人了。”

連翹對素蘭向來是軟和聲氣,換了從前,便要叫扇兒頂了出門的差事,今日卻是罕見的硬氣:“天下雪,便打傘,天氣冷,便加衣,老大的人了,也該學着照顧自己。”她說着,竟罕見地添一句譏諷的話,“咱們做奴婢的,命難道很貴麽?貴得過主子麽?”

素蘭氣得發抖,然而到底争不過連翹,不情不願取了油紙傘,又随手扯了件厚實的毛鬥篷出去。

扇兒看得分明,那件灰鼠鬥篷,分明是容華賞給連翹姐姐的,若是平日,她早嚷嚷起來,然而如今大事當前,她知道不是置氣的時候,咬牙扭過頭,愈發加緊了手上換帕子的動作。

連翹也早瞧見素蘭“借”穿自己衣裳,她怕素蘭又尋理由推搪出門,便只作不見,幸而扇兒這丫頭沒嚷出聲來,她心下定了些,稍一沉吟,道:“容華病了,我得想法子去養怡居遞信。”

“姐姐,你……”扇兒說了一半便不說了,改口勸,“皇上忙于政務,管不到後宮,咱們該給皇後娘娘送信的。”

姐妹們都在一處住着,彼此的心事,是瞞不住的,唐孝的心懷不軌,連翹自己羞于啓齒,旁人又怎會一絲不知。

扇兒知道,前次能沖破養怡居的層層封鎖送信,全是因為連翹忍了唐孝的種種無禮,她體諒連翹,自然不願意她以身涉險。

連翹想想唐孝的嘴臉,心裏直犯膩,轉身給扇兒遞帕子,險些嘔出來。她用力一攥拳頭,還是沒退縮:“循例,皇後娘娘雨雪天是不見人的,容華病了,這在皇後眼中只是小事,怕是永寧宮遞不進信去,我怎麽能不想旁的法子。”

“可是,可是……”扇兒想說,想法子也不能舍了自己,然而又不好挑破,只急得亂跺腳,“姐姐不能去!”

連翹望一望床上雙頰通紅的孫雲兒,下定決心站起身,輕輕卷起一陣風,“我一定要試試!”

這陣微風為孫雲兒帶來一絲涼意,她似乎醒了些,嘴唇稍稍一動,溢出兩句呓語:“八郎,別,別去素蘭……”

連翹好似被針刺了,心頭一痛,用力一抹眼角,随手提了把油紙傘就往外沖,扇兒急忙取了自己那件鬥篷,七手八腳給連翹披上。

“好好服侍容華,等着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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