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重出

第45章 第 44 章 重出

梅花謝時, 孫雲兒打扮整齊,往永寧宮請安。

春意從枝頭、花蕊間冒出,潑潑灑灑地朝人迎面撲來, 牆角、路邊随處可見飛花碎葉,愈發顯得生機盎然。

孫雲兒便是在這春光中,邁步進了永寧殿。

請安的人已來了大半, 莺聲燕語,好不熱鬧, 宋容華愛俏, 已穿上了薄薄的夾襖,正與左右說笑,耳下的金墜子一閃一閃,在頰上投下一對精巧的光影,忽地瞧見孫雲兒,她立時沖着對面的和嫔使個眼色,和嫔順着她的眼神一瞧,拉長聲音道:“孫容華, 久違了!”

殿中一下子靜得落針可聞。

孫雲兒雖然一直養到開春才出宮來交際,可是東六宮裏關于她的風聞,是一點也沒少。

衆人從前是把孫雲兒當成一團窩絲糖,又甜又綿,然而如今看她, 好似看一個陌生人。

孫雲兒迎着衆人的目光,坐在了座上, 先對江靜薇輕輕點頭致意,然後就看向了上首。

皇後尚未露面,是容貴嫔領着衆人, 在圍着張貴妃說笑。

這時遇見孫雲兒的目光,容貴嫔眼睫一顫,竟側首避開。

孫雲兒暗自好笑,笑這容貴嫔好似個外強中幹的紙老虎,忽地聽見一人發問,“孫容華,何總管親自領了唐孝去玉泉宮賠禮,你竟沒饒了唐孝,你究竟是怎麽想的呀?”

循聲望去,是麗嫔開口,她一張不再年輕的芙蓉面上,滿滿的疑惑神色。

孫雲兒将衆人打量一遍,分明各人都作此想,偏只麗嫔一個人問出聲來。

依着她的美貌,恩寵本不該在和嫔之下的,想來是言語不慎,早早失寵,以致于連孩子也沒能有機會誕育。

不過孫雲兒沒有興趣提點旁人,更犯不着替已經混上九嫔的麗嫔操心,既麗嫔發問,她幹脆借機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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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嫔姐姐的話,我不懂。唐孝犯錯了,犯錯就該受罰,我為什麽要饒了他?難道大夥兒都是這個想法?”

衆人面上都是一僵,心道這孫容華好不曉事,倘若饒了唐孝,便是趁機賣何禮與養怡居面子,以後數不清的好處呢。

孫雲兒哪裏不明白衆人的想法,區區一個連翹,怎麽能與養怡居的人情抗衡。

可是連翹不是旁人,是她貼身服侍的宮女。

于情,連翹陪着她度過了最落寞最難熬的日子,從微末時候每日一碗來之不易的雞蛋羹起,孫雲兒便在心裏暗暗發誓絕不辜負連翹,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太監讓她受委屈。

于理,連翹是孫雲兒的貼身大宮女,倘若饒了唐孝,便是把連翹的臉面至于不顧,那麽旁人便不會再認真看待連翹,下一步,或許就是輕慢玉泉宮,孫雲兒哪怕是為着自個兒,也不會任由連翹受辱。

不過,孫雲兒并不打算對着衆人挖腹剖心,只淡淡說一句:“唐孝得罪了我玉泉宮的人,必須受罰,不光是唐孝,換了旁人,也是一樣。”

話一出口,衆人悚然色變。

這話何其狂妄!

仿佛是在說,日後哪怕是高位妃嫔想要責罰玉泉宮的小宮女,也得三思而後行。

尋常人不過是微笑着轉開視線,容貴嫔在上頭,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倘若是從前,她不會把孫雲兒的話當回事,甚至還要找機會教訓一番,可是這些時日以來,皇上對這丫頭的寵愛,已經叫人不得不顧忌退讓。

孫雲兒輕巧一句“打狗還得看主人”,把連翹受的委屈歸在了整個玉泉宮臉面上,這個軟釘子,何禮不吞也得吞,狠心打發了唐孝去冷宮服侍,誰知孫雲兒猶嫌不足,竟讓唐孝這個養怡居的副手,做起了收夜香刷恭桶的活計!

皇帝聽後,不過一句“咎由自取”,就生生壓下了何禮的委屈和脾氣。

再過些時日,孫雲兒還在病中,就鬧着要學畫,說自己畫不出好的繡樣,言語中分明指着宣明宮和容貴嫔,皇帝也不知喝了什麽迷魂湯,竟對此事大大贊揚,不光從丹青館親自選了無數好畫送去玉泉宮,還派了畫師去玉泉宮教學,那架勢恨不得把孫雲兒培養成一代才女。

都是做女人的,同為皇帝妃嫔,誰看不懂這裏的意思。

皇帝素來冷性,何時這樣遷就一個女子了?

衆人都當皇帝是不會寵愛任何人的,如今親眼瞧見,這才明白,皇帝不是不會寵愛人,只是不寵愛自己。

這其中最不受寵的一個,又是容貴嫔。

此刻孫雲兒坐在殿中,輕聲細語說些玉泉宮不可得罪的話,瞧着像只靈巧的小貓撒嬌,然而衆人眼中,不啻于一只心機深沉的雌虎,稍不注意就要傷人。

一聲通傳,打破殿中寂靜,皇後笑着登上鳳座,先道個免禮,接着寒暄,“說什麽說得這樣高興?叫本宮也聽一聽。”

皇後說下頭人高興,下頭人便得高興,張貴妃臉上堆笑,立刻揀了新鮮事來說,“妾們正說兒女經呢,洛兒近來讀書甚有進益,得了皇上好幾次誇獎呢。”

“聽說何太傅博學強知,皇子們跟着他讀書,必定是好的。”惠貴嫔笑着接一句。

三皇子将要進學,她也得先替兒子籌謀起來。

果然皇後面上一瞬的陰霾皆盡散去,不厭其煩地問起了三皇子的吃穿,問完三皇子,又問四公主,“若琪這孩子,聽說如今已經開始握筆了?”

和嫔不意自己還能得皇後垂問,喜得險些失态,“是呢,趙才人日日哄着她一道練字,如今已經練到撇畫了。”

皇後慈母般把三皇子和四公主叮囑幾遍,眼見着張貴妃将要失去笑容,又帶一句三公主,“樂宜這些日子犯了咳嗽沒去栖鳳閣,福萱問了好幾次呢。”

張貴妃挑起的一場劍拔弩張,惠貴嫔打岔,皇後舉重若輕地化解了。

再敘些家常,本該散場了,誰知容貴嫔又點了孫雲兒出來:“皇後娘娘,聽說孫容華病中還苦練畫技,這于她自己的康健無益,後宮妃嫔的康健,從來不只是自己的事,此風斷不可長。”

話說得明白,孫雲兒對皇上撒癡撒嬌,雖然争到了聖寵,卻是損了身子的,損了身子,便不能好好繁衍皇嗣,這是失職。

孫雲兒的風頭再銳,也還擔不起這樣的擔子。

張貴妃亦微笑着,一副寬和大度的模樣:“孫容華年輕不懂事,得好好聽一聽過來人的教導。”她說着,還對皇後笑一笑,“娘娘心慈,不忍心苛責新人,妾願為娘娘分憂。”

下頭人不敢作聲,互相使起眼色來。

容貴嫔是咒孫容華以後無子,還扣個争寵的帽子,而張貴妃則擺出一副高高的架子,仿佛是立時要替皇後處置孫雲兒。

江靜薇瞧這兩人話說得厲害,連忙去看孫雲兒有何應對。

誰知孫雲兒竟好像忘了辯解,愣怔地以委屈的眼神看着皇後。

這個傻丫頭,怎麽不說話!江靜薇按捺不住,用力一捏帕子便要站起,然而她如今肚腹隆起,輕易起不來身,便晚了一步。

皇後已肅起神色,淡淡訓起話來:“妃嫔的本分就是侍奉君上,不管是什麽法子,只要皇上高興喜歡,這就行了,旁人若有本事,也請皇上去指教自己寫字畫畫,本宮一樣不置一詞。”

容貴嫔在後宮一向受禮重,不說是幾個嫔,就是張貴妃乃至皇後,都對她從無重話,陡然被皇後敲打,霎時臉色灰敗,氣得嘴唇都抖了起來。

正要發作,忽地收到張貴妃警告的眼神,容貴嫔立時回神,與旁人一起恭敬應下了皇後的話。

孫雲兒随着旁人屈膝,起身,心裏也輕輕松了口氣。

給永寧宮的投名狀,她前頭已經納過了,可也不能一味老實聽使喚,也得瞧瞧皇後是不是個值得追随的主子。

幸好,皇後比容貴嫔可靠多了。

出得殿來,趙才人和馮才人一左一右走上前,卻被各自的主位喚了回去。

麗嫔說話魯直:“別盡想着攀高枝!人家有本事,你沒本事,合該回去好好修煉!”

馮才人一句恭賀的話還沒來得及升上喉嚨,便無奈地咽回肚子裏。

和嫔卻迂回得多,等趙才人對孫雲兒請過安,才拿了四公主作擋箭牌:“趙才人,四公主還等你回去練字呢。”

趙才人張了張嘴,對孫雲兒投過一個苦笑,緩步走回和嫔身邊。

麗嫔與和嫔,一向是不對付的,這時竟同仇敵忾起來,一同走到孫雲兒面前,頗有些居高臨下:

“孫容華還未升主位,就開始收攏人心了?”

“當真有本事,哪日有了自己的宮裏人再使手段,何必來拉攏本宮手下這個不中用的趙福清!”

孫雲兒迎着二人,直直看去,“我雖年輕不懂事,卻也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與馮才人和趙才人相交,不過是為着微末時候的一點子情誼,并無別的意思。說句不好聽的,我就算要拉攏,也該去拉攏大羅美人那樣的,是不是?”

這話說得叫人挑不出刺,麗嫔與和嫔讪讪,輕輕哼一聲,各自領了人走。

麗嫔還轉頭對馮才人斥一句,“瞧瞧,人家沒看上你!”

馮才人卻沒看麗嫔,只回頭看一眼孫雲兒。她知道,這位孫容華的确不是存心拉攏,不過是與她互相利用,想必對那位趙才人,也是一樣。

不過,不曾下手謀害,并且互相有所裨益,這不已經是挺好的了?

孫雲兒卻無暇來顧這裏,竹影已從永寧宮追了出來:“孫容華慢走,奴婢奉命來問您一樁事!”

不是問旁的,是問連翹出宮的事。

皇後身為後宮之主,對連翹出宮的借口心裏有數,竹影半遮半掩,已把話說清楚了:“從前許多煩心事,連翹不得不出宮去,如今風雨已過,連翹也不一定非要出宮了。”

孫雲兒回頭看一眼連翹,卻不曾當面應下竹影:“這是大事,叫連翹回去好好想一想。”

玉泉宮的那株玉蘭,已經墜滿鼓鼓囊囊的花苞,只待第一縷暖氣升起,就要蓬勃而綻。

孫雲兒打發了閑雜人等,與連翹站在樹下,卻不看她,只遠遠望着天邊一抹雲:“你可想好了,這次不出宮,二十五歲時,只怕也不一定能出去了。”

等孫雲兒愈登愈高,連翹也就越來越重要,到那時,孫雲兒便不想、也不能輕易放連翹出宮了。

原還有個素蘭好指望,如今只一個扇兒,想要成材,少說也得七八年甚至十來年。

熬到那時,連翹已三十歲了。

連翹原本心裏提得緊緊的,這時拿定主意,反倒前所未有地松弛,別的一句不說,只肯定說了三個字,“想好了。”

主仆兩個都不再說話,靜靜站在樹下,任由微微的暖風吹過。

不知多久,兩個內侍結伴而來,一個是高言,另一個,則是敬事房的許澄。

許澄到來,似乎是意料之中,衆人見他,誰也沒有特別的驚訝,他不緊不慢地說了皇帝要駕臨玉泉宮的旨意,不忙着走,反倒拱一拱高言:“高公公也是來辦皇上交代的差事?”

玉泉宮得聖寵,這一個月來宮裏人人都瞧見了,許澄想要借機踟蹰在玉泉宮攀親近,也并不奇怪。

高言卻赧然一笑,把話推脫了出去:“不是,我是為着一些冷宮的瑣事來的。”

冷宮?那裏能和玉泉宮搭上關系的,不過就是個素蘭。

素蘭得罪了孫容華,被打了個臭死,不知為何,孫容華又不肯叫她死,出手保下她半條命,許澄立時想到了,孫容華只怕是要折磨素蘭以洩憤,這時聽見是此等陰私,心裏好奇高言到底擔當着什麽角色,人卻不敢耽誤,急匆匆告辭:“奴婢還有差事,便不打攪孫容華了。”

孫雲兒微笑着目送許澄出去,待許澄的背影消失,她的笑容立刻淡了:“高公公,你素來只管辦差,從不多嘴,何時又管到冷宮了?你是想借着冷宮的素蘭,來要挾我?”

在她印象中,高言這人品性不壞,不至于行事如此卑劣。

然而人是會變的,孫雲兒不得不防,她轉過身,目光放得冷銳,“你若是不說出個道理來,只怕就要得罪我了。”

前兩個得罪孫雲兒的,一個在冷宮半死不活,一個在收夜香刷恭桶。

話裏的深意,隐隐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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