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前程

第46章 第 45 章 前程

過年那些日子, 高言常常領命來給玉泉宮送東西,精致吃食自不必說,新奇玩意兒不知多少, 小到簪發的金花,再到名貴布匹,大到觀賞的名畫, 只要是皇上覺得好的,一股腦兒都進了玉泉宮。

高言今日來, 确是心裏有事, 進殿後忍不住多看兩眼。

屋裏并沒堆山填海地把賞賜擱在外頭,反倒是守屋的小宮女腰間系了根粉紫色的腰帶,正是前些日子內務府送來的雜色絹紗中的一匹。

高言依稀記得連翹曾說過孫容華不喜粉色,想來是皇上所賜不可退回,便揀出來随手賞了宮女。

既是想好了要求前程,總得冒些險,高言心裏跳得擂鼓也似的,行了禮又說一遍來意:“冷宮裏有些事, 奴婢要禀報孫容華。”

孫雲兒自己回身坐在平日常坐的一把椅子裏,背靠着軟墊,姿态端莊而閑适。

她并沒立刻叫高言免禮,下頭的年輕內侍便也一直弓着身,耐心等着。

“高公公不像愛背後議論人的, 平日在內務府,為人也甚是寬和, 今日來我這玉泉宮,想來不是要挾我。”

高言只覺得壓在心上的大石陡然松了,用力松了口氣, 面帶一絲微笑看着上頭。

誰知接下來的話更叫他驚訝:“高公公有何求,說出來我聽聽。”

高言雖然驚訝,卻不假思索:“我想來玉泉宮當差!”

孫雲兒“哦”一聲,不曾言語,沉默片刻,輕笑一聲道:“公公所求倒是說得利索,那手裏又捏着什麽可交換的東西,怎麽忘了說出來?”

高言确是想顯得叫自己的籌碼更重要些,有意沉默,誰知竟被一語道破。

他依稀記得在孫家花園巷道中,孫雲兒替自己解圍,對着施連只一句直直的話,“請不要生氣了好嗎”,如今不到一年,已能把人的喜悲捏在手心了。

在宮中的時日,真是叫人飛速地成長,相比之下,他倒好像在往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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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當初素蘭被選來玉泉宮,還是他拿的主意,如今看着,這主意也不怎麽高明,只盼孫容華別因此記恨才是。

來時的志得意滿,一下子褪去大半,高言心裏對孫雲兒的敬服,也添了許多。

他不敢再拖拉,把冷宮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此次他倒确實不是拿素蘭來要挾,而是發現了素蘭的異樣,想着以此作為向上攀登的階梯。

“素蘭傷口惡化,每日換的敷料增多,以致于冷宮的嬷嬷頻頻去內務府索要布料?”孫雲兒只覺得不可思議,“素蘭如今再沒威脅了,誰會對這麽一個人動手?”

“誰動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看在眼裏是怎麽一回事,容華聰慧,一定想到這一點了。”

當局者迷,孫雲兒被一提點,立刻回過神,“是,不錯,旁人看着,必定以為是我要害她性命。”

孫雲兒腦中一忽兒閃過好幾個人,然而都不像。

容貴嫔是最可能的,可是她為人高傲,會自降身份對一個無足輕重的宮女動手嗎?

大小羅美人,她們有這個心也有這個膽,可是她們的手能伸進冷宮嗎?孫雲兒自己,也尚未有這樣的能力呢。

此事想不清,孫雲兒便暫且擱在一邊,對着高言,似笑非笑道,“當初素蘭說,能來我身邊是走通了公公的路子……”她見高言面色又驚又懼,立時知道不是他所為,便轉過話頭一笑:“自然了,那丫頭亂誇海口,無人當真的。”

高言又一次領教了孫雲兒的厲害,殷勤地笑一笑,背上卻爬了一層細汗。

孫雲兒也不再繞彎,說了自己的意思:“你想來玉泉宮當差,我想這不妥當。”

不待高言出聲,孫雲兒又抛出一句令人震驚的話來:“我想着,去養怡居當差,你的前程會更好。”

養怡居的差事,自然是頂頂好的了,雖不如司禮監體面尊貴,卻是皇上最親近的人,就連掃灑小太監,也不少人巴結的。

可是,這差事便是皇後也不敢随口許諾,眼前這位主子,有何本事說動皇上。

更何況,她這樣做,對她自己有什麽好處?

高言一時不敢應聲。

孫雲兒知道世人心思,只說利益交換:“我這次重新起複,打聽到先前失寵時何禮在背後作祟。雖說他是為了唐孝這個徒弟,到底手段不光明,日後不一定能秉公處事。我便想着,養怡居若能有自己的人手就好了。”

還有些隐秘心思,是想報答當初選秀時,高言想盡辦法讓她落選的好意,只不過這話說了旁人也不信,不如不說。

果然利益最叫人看得清楚,孫雲兒的話,高言一下子就信了:“既然容華如此說,奴婢願勉力一試!”

“你想怎麽試?”

“我……”高言一下子語結。讀書寫字甚至吟詩作賦,他都來得,可是總不能跑去養怡居門口大聲作詩吧,不必皇上何總管動手,下頭小太監先捆了他去作法除妖。

“你且回去,明日一早來玉泉宮送東西。”孫雲兒也不多說,只鄭重許諾,“倘若試了不成,我必定請皇上調你來玉泉宮當差,總不叫你落空。”

高言立刻知道自己選對了主子,鄭重行個大禮才出去。

待高言出去,孫雲兒立刻喚了連翹來,吩咐她親自往外走一趟。

連翹不放心:“今晚皇上要來玉泉宮,奴婢怎麽能出去亂走?該侍奉主子沐浴着預備侍寝才是。”

“這些瑣事,扇兒也做得。你要辦的,是要緊差事。”

孫雲兒把素蘭的事一說,連翹立刻意識到了這裏頭的不對:“是有人想借此損害容華名聲!是誰?”

“是誰,我還拿不準,得試探一番,你問一問趙才人和馮才人,記着,要委婉些。”

皇帝來玉泉宮時,孫雲兒正在悉心作畫,聽見通傳,擱下筆來行禮,起身時口裏卻是嬌嗔:“都怪皇上,妾最後一筆,畫歪啦。”

“月餘不見,雲兒的性子,還是這樣惹人疼。”皇帝說着,對何禮揮揮手,“你下去吧,這裏用不着你服侍。”

倘若是從前,皇上何至于如此,還不是為着孫容華,對自己起了隔閡。何禮心裏叫苦,然而唐孝的事确實是他不厚道,加上皇命不可違,只能唯唯諾諾退出去。

孫雲兒一概往日少說少錯的作風,拉着皇帝,不住唠叨:“八郎看我這幅畫,畫得好不好?潑墨山水畫雖然寫意,卻不适合制成繡樣,工筆畫倒很适合,所以我如今用心練習。”

皇帝見孫雲兒說說笑笑,心裏不由得大動。

這姑娘從前,分明不是如此活潑的性子,看來自己的天子之怒,還是吓着了她。

此刻她拼命說笑,焉知不是與自己生出隔閡來了?

皇帝素來冷淡多疑,聽見孫雲兒久病不愈,心裏先已疑她是拿喬作态,何禮再一說,他愈發堅信自己從前是看錯了人,便對這姑娘冷落起來。

冷落歸冷落,卻又怕她當真為一個奴婢的事氣壞了身子,時時召了付太醫去詢問病情,得到的總不是想要的答案,他竟不知怎麽是好了。

身為男人,他沒試過真正寵愛一個人;身為皇帝,他沒有盯着後宮一個低位妃嫔的道理,幸好還有邊陲戰事分神,否則皇帝都怕自己在大臣們面前失态。

幸好,付太醫無意提起的那個荷包,叫他吃了顆定心丸。

這姑娘,與尋常女子不同,她哪怕是被自己給氣病了,也是真心惦記自己的。

于是後來,流水樣的賞賜,便進了玉泉宮。

此時皇帝看着孫雲兒,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冒出一句,“雲兒,這次的事,是朕做得不妥當。”

孫雲兒口中絮叨,頭腦卻已被皇帝的話給驚了,于是說出的話變了樣:“……論起工筆細描,誰也不如那位葉大家,皇上你在說什麽?!”

別說眼前這男人是個九五之尊,哪怕是王公貴族,乃至尋常富戶人家,也少有男人向女子認錯的。

雖然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是朕不妥”,到底已經是叫人驚掉下巴。

孫雲兒一下子淚盈于睫,不擡頭對皇帝展示,反而悶聲埋頭抽泣:“不是,我也有不對。”

如今恩寵漸盛,來自各方的刀劍也愈烈,男女之間那一點點的情意,似乎如夢如幻,孫雲兒對捉摸不定的東西感到畏懼,于是欲把一顆心煉成銅鑄鐵打。

誰知才起個頭,就被擊得潰不成軍。

“我,我不是有意病着,我就是……”孫雲兒也不知自己前些日子在想什麽,反正就是心裏不得勁,怎麽都感到疲乏。

“我懂,我懂。”皇帝連自稱都忘了,感慨萬千地托起孫雲兒的臉龐,從懷裏取了素帕,輕輕擦去孫雲兒的淚水。

“朕才登基時,也如同你這般……”皇帝終究內斂,不曾把話說透,只道,“事情過了,便過去吧,不必為此平生龃龉。”

“不,不能過去。”孫雲兒用力一昂頭,鬓邊的碎珠步搖,發出微微的簌簌聲,她又重複一遍,“不能過去。”

“不能過去?”皇帝好氣又好笑,“你這個妮子,還想拿這事來倒查朕的不是?”

不知怎麽,氣氛便緩和了,孫雲兒被皇帝的話逗得噗嗤一笑,兩人之間的傷感消散大半,接下來的話,便不再是哀哀戚戚的:

“人跌過一次跟頭,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第二次,我想着,和八郎的這次不快,全是話沒說清,無論如何,我以後不會再如此,有話必定和八郎說開才是。”

皇帝好似才認識了孫雲兒,定定看着她。

眼前這女子,生得俏麗可人,卻穿一身湛藍襖裙,平添幾分冷靜的氣度,看着不像尋常婦人,頗有大家氣象。

有過即改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有多少人連第一步都邁不出,連認錯都不肯。

這姑娘幹幹脆脆地認錯,并且毫無谄媚之意,只想把事情解決,這雷厲風行的作風,便是六部堂官裏,也少有及得上她的。

皇帝忽地發覺,這姑娘并不只是個溫柔沉默的解語花,她的骨子裏,還藏着更大的潛力,或許,配得上更高的地位。

“雲兒敢認錯肯改過,是勇士,朕也要學一學你的勇。”皇帝說着,輕輕拍一拍孫雲兒的肩膀。

孫雲兒再次為皇帝所震驚,亦擡頭看着皇帝。

高大的男子,生得英武清貴,然而眼中的堅毅卻表明,這人絕非是輕易能彎折的性子。

便是這麽副性子,加上九五之尊的身份,還肯間接認一句“有過則改”,由不得孫雲兒不動容。

不知怎麽,她想起還在孫家時,家中的一件瑣事。

書院先生給兄長寫的薦書,不知被弄丢在哪裏,一家人急得打轉,父親氣得責罵母親掌家無方,母親為兒子前程擔憂,忍了這口氣。幾天後,在得寵的九姨娘處尋到了薦書,原來是父親揣在懷裏,酒醉後随手擱在了邊上。

兄長往外讀書,全是外事,其實母親少能插手,父親責罵母親,是無能之下的狂怒,事後發現自己錯怪了妻子,一句話也無,輕飄飄就将此事揭過。

相比之下,眼前這位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帝,人品貴重得,整個人仿佛閃閃發光。

孫雲兒心裏築起的那道矮矮堤壩,消融無形,對這男子,打從心底生出敬服。

她曾疑心過,疑心他是否把自己也當成容貴嫔那樣的擺設,然而如今卻知道,絕不是。男子若不在意女子,會敷衍、欺騙甚至冷待,絕不會以尊位之身,低頭認錯。

他是在意她的。

至于他究竟在意她多少,孫雲兒知道,在後宮想這個問題是沒用的,便幹脆不想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孫雲兒眼中的愛慕,又鄭重許諾一遍:“我與雲兒,再不生隔閡。”

這一夜,自然是濃情蜜意。

次日晨起,皇帝并沒急着去上朝,一邊穿衣,一邊看着孫雲兒梳妝,到後來,幹脆從連翹手裏接過黛石:“朕來。”

“張敞畫眉是佳話,不過皇上是天子之尊,來捏這小小眉筆,是否太屈尊了?”孫雲兒嘴裏開玩笑,然而見皇帝動作笨拙,便不敢再說,生怕臉上多兩條黑蠶。

皇帝緊緊抿着嘴唇,連翹在邊上欲言又止,孫雲兒趕緊奪了眉筆塞在連翹手裏,“皇上的手裏握着天下,不能做這等瑣事。”

皇帝“哈哈”一笑,接着長長嘆口氣,“朕要出宮些日子,還真是放心不下你。”

孫雲兒未來得及作反應,便聽見扇兒隔着門道一聲,“容華,高公公來送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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