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有趣

第005章 有趣

姬寒彧撇了一眼杯中冒着熱氣、泛着清香的茶水,長指微動,卻沒碰茶水,而是落到棋盤上把吃掉的棋子拾起:“如今再喝倒有些同類相食之感。”

下不去嘴。

楊雲風笑出聲來,揮了揮手讓童子們下去。

剩下的兩個童子作揖行禮之後轉身化成兩道虛影,鑽入了窗外的池塘裏。塘中布滿碧綠的荷葉,間或盛開着朵朵荷花,每一朵都有紅橙黃綠藍五種顏色。虛影鑽進水中後,有良多花的表面散過一層光暈,很快又歸于平靜。

“連茶都不喝了,”楊雲風打趣,“看來你那縷元神在這蓮花之身上适應得不錯。”

是不錯,方才差點就出手把人殺了。

姬寒彧想到淩靈那嬌氣又愛哭的草包樣,冷聲道:“想我堂堂半仙,情劫竟落在一個如此平庸的黃口小兒身上,就算給他五百年時間,我要殺他也易如反掌。這等資質和心性,能助我突破天劫?”

“哪怕對方只是個毫無修為的村野農夫,一旦背了你的情劫,你要殺他恐也不易。”

“有何不易?”姬寒彧不以為意,“若不是現在殺不得,本尊即刻殺了他。”

楊雲風輕笑:“師弟何必滿口打打殺殺,你并非濫殺無辜之人。”

“除魔衛道、守護衆生是你我分內之事,但若天意非要犧牲一個無辜之人才能證道,我自然不會違背,”姬寒彧依舊沒有什麽表情,淡淡道,“屆時殺了這無辜之人,我自去承受那十道天雷。”

他修的本就是太上忘情,如果不能将情緣斬斷而留于心間,勢必于大道無益。若将紅塵之中某一個人看得和天下蒼生還重,萬一遇到非要舍棄一方才能成全另一方之時,豈不要因區區一人而塗炭生靈?

“你如今自然這麽說,”楊雲風高深莫測地搖頭,“所謂情劫,自是和情字相關,要領悟太上忘情之道,不先有情,如何參悟?”

姬寒彧冷哼:“師兄莫不是覺得區區一個黃口小兒能亂我道心?”

“不可輕敵,”楊雲風又笑起來,“黃口小兒很快就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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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尊活了五百多年,早已心如止水,”姬寒彧薄唇微啓,垂着眸子輕描淡寫道,“他不僅是個男子,如今還是我座下入室弟子,本尊不會對他有旁的念頭。”

“有些事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楊雲風笑道,“不過我已将你們的命數鎖在一起,到時候天劫降下,他也跑不掉,未見得要你親自動手。”

情劫雖然也是劫,卻并沒有明确的時間限制,每個人的具體情況也不一樣,像姬寒彧這般連碰碰身負他情劫之人便要內傷的更是少見。

不過破關之法卻是差不多的:只要能突破兒女私情,真正舍棄摯愛之人便算過關。只是自古以來修行者就算和伴侶生離,心中依然挂念,算不得破了情劫。

後來的人為求得道飛升,在這一關面前會直接選擇殺妻/夫證道,了斷所有念想。

但天劫才是飛升的大劫,屆時十道天雷降下,沖關者避無可避,九死一生。在赤月宗師祖鳳鳴塵之前,九洲之內并非沒有沖擊飛升境的大拿,可他們無一例外都在渡天劫時失敗隕落,成功者唯鳳鳴塵一人。

姬寒彧長指微頓,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有師尊那般前車之鑒,我絕不會為情所困。”

楊雲風不再說話,只是繼續下棋。

世人都說他這位小師弟和他們的師尊、赤月宗祖師爺鳳鳴塵最像,不僅天資卓絕,而且天性涼薄、心腸極冷,根本不懂情為何物,是最适合接替鳳鳴塵衣缽之人。

可鳳鳴塵順利度過天劫之後卻花了四百年去後悔。

當年,修忘情道的鳳鳴塵為渡劫飛升,幾乎親手殺了陪伴他數百載的道侶遼淵。

那遼淵用情極深,死皮賴臉追着鳳鳴塵百餘年才勉強入了他的眼。鳳鳴塵當初也和如今的姬寒彧一般輕描淡寫,平日并不将遼淵放在心上,還動不動就念叨之所以和他結為道侶,只為在天劫降下之時殺他證道。

遼淵總是笑着說:“若是阿塵想要我的命,盡管拿去。”

後來天劫降臨,十道天雷追着鳳鳴塵劈,在體內亂竄的業火也讓他生不如死,他卻遲遲下不了手要遼淵性命。

替他護法的遼淵見他就要走火入魔,不斷用絕情的話刺激他,鳳鳴塵終于理智全無,揮劍将他一劍封喉。

遼淵那癡人在死前還用了最後一點力氣将自己獻祭出去,替鳳鳴塵受了最後一道天雷。他見鳳鳴塵身上的白蓮業火終于消散,隐隐有得道之勢,這才肯含笑而去、灰飛煙滅。

這也是楊雲風覺得可以用身負渡劫者情劫之人來獻祭,讓他承受一部分天雷的原因,能用自己心愛之人來擋劫,何嘗不是另一種殺妻證道?不同之處在于遼淵是自願,這小靈兒則身不由己。

但天道無情,要的只是結果。

遼淵獻祭自己之後,鳳鳴塵果然順利度過了天劫。

在突破新的境界後,鳳鳴塵卻遲遲不肯飛升,花了四百年在人間游蕩,想找到遼淵轉世之人卻始終無果。直到被天界警告數次,他才無奈前去報到,從此位列仙班,成為九洲大陸近兩千年來唯一一個得道飛升的真仙。

彼時赤月宗一幹弟子無人不知這兩人的糾葛,得知他真的為成全鳳鳴塵而身死道銷、魂飛魄散,一個個都潸然淚下、無不動容。

楊雲風作為入室大弟子,在遼淵還追着師尊跑時便入了師門。鳳鳴塵為人桀骜不羁,也不會教徒弟,收楊雲風為弟子也只是因為雲游時随手把他救了,又被無家可歸的他賴上。

他少時淘氣,常因犯錯而被鳳鳴塵關在地牢裏;遼淵待他很好,平時對他悉心照顧,總帶着他愛吃的東西來看他,被鳳鳴塵發現後兩人一塊挨罵。

可以說得虧有遼淵教導養育,楊雲風才沒有長歪,後來總打趣喊他師娘。

如師如父的遼淵隕落後,原本跟着修忘情道的楊雲風無法抑制悲痛,道心幾乎崩散,差點修為盡毀,大病一場後改修逍遙道,此後不為晉級飛升,只管随心所欲、想哭便哭愛笑便笑,端得逍遙快活,只是那一頭青絲不再、容顏衰老,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彼時姬寒彧剛入師門還不到十年,年方十四,真真是遼淵牽抱着帶大的孩子。可他卻仿佛天生無情無欲,對遼淵的死似乎無動于衷,連眼淚都不曾流過一滴,反見鳳鳴塵果真得道成仙,結丹之後毫不猶豫選擇了和師尊同樣的道路。

此後幾百年間他心無旁骛、道心穩如磐石,一百二十年前終于晉升渡劫境,力壓無數苦修幾百上千年的修士,成為繼當年的鳳鳴塵後九洲大陸第二位超凡境半仙。

涼薄如他,現在果然和當年的鳳鳴塵一般不放在心上,張嘴閉嘴便是等着殺人。

日後只怕能做到也要後悔。

楊雲風輕輕搖了搖頭,但願那小靈兒不用赴死。

在天劫中隕落者連一絲魂魄都尋不到,他可不想陪小師弟再去游蕩幾百年,活着的比死了的更像游魂。

姬寒彧知道楊雲風也想起了往事,并不與他聊起,接着道:“我既以收了淩靈為徒,師兄可将韓羽召回。”

召回後将元神剝離,肉身暫和剛才那些童子一樣留在這兒,旁人若問起,只道紫陽聖尊格外看重那韓羽,要留他在身邊親自教導。等過些年歲,再尋個機會讓他“身死道銷”便是。

“韓羽真身乃五色雪蓮和仙藕,不怕你體內的紅蓮業火,也不會波及你的元神,最适合替你守着那孩子,”楊雲風搖頭道,“你未将業火壓下便強行提前出關,今日已受反噬,暫時還是不要親近他為妙。”

“本尊去親近他?”姬寒彧語氣輕蔑,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劍眉微擰道,“我已許他入孤雲峰,為何還要再費元神額外看顧?”

韓羽雖只是用蓮花和蓮藕煉化的人偶,可承載了他一縷元神後所見所聞都會同步傳送給他,連感覺也不例外。且睡覺時只要條件允許,他都會将這縷元神收回本體溫養,如此一來,這藕做的身軀和他的聯系便更緊密了。

他本就對那黃口小兒頗為不滿,方才在劍舟上又差點被他……此時別說親近,簡直已經後悔收他為徒。

“太久不見師弟兒時的模樣,為兄甚是想念,”楊雲風喝着茶,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我花了十天時間、廢寝忘食、用了上百朵千年雪蓮才捏出來這麽個有六七分像你的,如今既以收入門下,自然要将小師弟你再養大一回,怎可就此召回?”

以姬寒彧超凡半仙的修為,哪怕只是一縷元神,其戰力也夠和九州大陸的高手較量,思維上本也和姬寒彧別無二致。

但當這縷元神被放入韓羽體內,情況卻不一樣了。

盡管有閑雲峰的千年靈韻溫養,小韓羽的本體卻依舊只是一株還未開化出靈智的植物,他能承受住這縷強大的元神不至于和方才的小藕人那般一碰既散,能配合楊雲風的術法避免旁人察覺出姬寒彧的氣息,還能行動自如、發揮他一二分的戰力已是極限,可想要保持和姬寒彧本人一般成熟的思維和心智是不可能的。

若不是他的頭是吸收了百年日月精華的五色蓮花而非蓮藕,只怕連智商也跟着阻塞,會比孟曉晨和淩靈那兩個八歲小兒更天真稚嫩,什麽想法都寫在臉上,被人套套話就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如今心性雖然稚嫩,腦子還是好的。

這樣的韓羽看着更像一個正常的孩童,只是性子冷傲了些,和姬寒彧當年剛入門時卻幾乎別無二致。并且随着他的長大,能吸收的能量更多,也能釋放出更貼近姬寒彧本尊的心智和能力。

如此一來,豈不就是将他這個天之驕子般的小師弟再養大一回?

閑居了上百年的紫陽聖尊覺得沒什麽比這更有趣了!

姬寒彧:“師兄本就不必寝食,若是無聊,大可下山走走。”

“老夫陪師尊在九洲走了幾百年,這人間暫時是看膩了,”楊雲風摸着胡子一臉落寞道,“如今師尊位列仙班,其他師弟大都隕落,老夫的徒兒們又都雲游在外,還剩一個謝師弟忙于宗門事務。你呢,又這般冷酷無情,有小韓羽時時陪着,也可解寂寥一二。”

姬寒彧依舊眼皮都不擡:“你那新徒兒嬌憨可愛,自然會陪你。”

楊雲風落寞的表情一頓,見姬寒彧不上當,便又笑着改口:“把小韓羽召回來也可以,只要你不介意那小藕人頂着你兒時的臉替老夫端茶送水、捏腿揉肩、侍奉沐浴,嗯……五百年。”

一旦将注入藕人身體裏的元神剝離,小童便不會再長大,永遠都是現在的模樣。但他們會本能地讨好和親近将他們化成人形的楊雲風,無論要他們做什麽,都會和方才那些小童一樣,一臉的情願和逢迎。

韓羽雖然比那些粗糙的仙藕童子多了顆蓮花腦袋,就算抽離了元神也會記得自己曾經做過姬寒彧元神載體這回事,就算沒了神智,也會殘存一絲微不足道的意識。

“哈,有趣!”楊雲風想到什麽,大袖一揮,兩人跟前出現一道綠色屏障。

屏障內是一副圖景,小韓羽正臭着那張和姬寒彧小時候很像的小臉往浴池裏傾倒仙氣缭繞的泉水,而他的身旁,老神在在的楊雲風正背對着外面寬衣解帶,眼看着就要脫光了。

姬寒彧眼角抽了抽,揮手将那屏障打散:“師兄,莫要如此惡趣味。”

“老夫年齡大了,身子犯懶,這些事兒又舍不得讓徒兒來做,”楊雲風摸着白花花的胡子壞笑起來,“勞煩幾只藕罷了,怎麽能算惡趣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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