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

檀宜之正在給四歲的女兒紮辮子,她忽然擡起頭,問道:“爸爸,什麽叫笑面虎啊?”

“為什麽這麽問啊?誰告訴你這個詞的?“檀宜之笑了一下。

女兒一本正經道:”媽媽說你是笑面虎。她上次和外公聊天我聽到了,外公說你是笑面虎,媽媽說她早就知道了。”

“笑面虎就是說一個人性格很好,總是對人微笑,又像老虎一樣很喜歡運動。爸爸是不是這樣的人啊?”垂下眼,他的神情一冷,但笑容依舊。

“嗯,爸爸是笑面虎。”

“這句話別對着別人說的,也別對着媽媽說。好嗎,就當作爸爸和你的秘密。”

女兒點點頭。

檀宜之站起身,拿了面鏡子給女兒照。兩個辮子紮得有些歪,不過一說是爸爸紮的,外人都會諒解。

一低頭,他也順帶着多瞥了眼鏡子裏的自己。薄唇上确實習慣性挂着笑。

但光看長相,他絕不會讓人想到笑面虎——有輪廓的長鵝蛋臉,和順的眉眼,不見絲毫的陰刻戾氣,鼻子卻高而銳,板起臉來總是鎮得住場子。

一仰頭,一擡眼,他溫文爾雅的面孔下,總是藏不住志在必得的決心。

他是丈母娘最偏愛的那類東亞女婿,雖有書卷氣卻不至于文弱,雖然俊朗卻不顯奪目,溫開水一樣的宜家宜室,既能賺錢,有空時也會帶一下孩子。

他才三十出頭,有個四歲的女兒算很少見了。

外人不知內情,只當他們家是典型的中産格局:搞金融的丈夫,當家庭主婦的妻子,一個獨生女兒,或許過幾年再要個弟弟。可誰能想到,他妻子張懷凝竟然會比他更忙。

今天是周六,不過女兒要去外面學琴。他正好休息,張懷凝則是在醫院裏值班,只能由他送孩子出門。

臨出門時,張懷凝的電話打來。她道:“我書架的第二排左側有本腦電書,藍色封面的,你能不能幫我拍張照。我們組有個小朋友想找幾本入門書看。我給她做個參考。”

“小朋友?”檀宜之笑道:“你貴庚啊,竟然管二十五六歲的醫學生叫小朋友。”他邊笑邊把書找出來拍給她。

“對,是這本,謝謝你。”張懷凝似乎也在電話那頭笑,他們是少年夫妻,但總是隔着一層疏離,相敬如賓。“女兒還沒出門吧?”

“還沒有,你有話要和她說嗎?”他彎腰把電話遞給女兒,“是你媽。”

女兒一接電話就訴苦,“媽,爸紮辮子比你好,你紮太緊了,弄得我頭好痛。”

“對不起,我下次手松一點。你去上課,要記得和老師問好,別和同學吵架,同學要是給你吃東西,你記得說謝謝,可是不要吃,放在口袋裏,回家洗手,給爸爸看了再吃。今天急診有個小朋友就是亂吃東西,十二指腸急性穿孔了。讓你爸爸給你摸摸十二指腸在哪裏,那裏要劃一刀刀的。”

十二指腸在胃下部,是小腸的第一段。通常是在人的肚臍以下。都說小孩子沒有腰,确實如此,檀宜之伸手去摸女兒,只是撓得她又癢又笑。

女兒拿着手機躲開,道:“爸爸弄我癢,爸爸是笑面虎。我要去上課了,媽媽在看病人嗎?”

“差不多。”張懷凝笑道。她顯然是聽到了那句笑面虎,聲音有些沒底氣。

“那媽媽要認真上班哦。”

“我會的。你也好好學琴,不過也不用太認真,別太累了,玩得開心點。”她很快挂斷了電話。一分鐘後她的消息發過來,道:“對不起,你別放在心上,是我失言了。”

檀宜之回道:“你在說什麽?我不明白。”自然是明白的,不過這種小事,正經起來談反倒更尴尬。

那本《臨床腦電圖學》還擱在桌上, 女兒好奇翻了兩頁,道:“媽媽做的神經內科到底是什麽啊?和發神經有什麽關系啊?”

“誰教你發神經這個詞的?保姆嗎?”背過身幫女兒理書包,檀宜之低着頭,臉驀地一陰。他向來在意女兒的教養, 如果真是保姆,回頭他就開除了她。

“外婆說的。她說媽媽好端端的大小姐不當,一定要去搞神經,又累又窮,人都要發神經了。外公就說她胡說八道,沒見識。”

“你外公沒說錯,外婆的話,你以後少聽,更不要說給別人聽,你媽媽都會不高興的。”檀宜之向來對這個丈母娘沒好感,只是表面維持着一團和氣。

女兒似懂非懂點點頭,道:“我也不太喜歡外婆,她總是問我再有個弟弟好不好。”

“這種事不是她說了算的,你不用管她。以後她說你不愛聽的話,你就當沒聽到,然後去告訴媽媽。”

檀宜之摸了摸她的頭,繼續道:“神經內科就是研究人的大腦,像是頭痛啊,頭暈啊,都是找你媽媽看的,因為頭不能切開來看,所以就要靠猜,像偵探一樣猜猜病人到底得了什麽病。你看過偵探電影的,所以裏面的主角很厲害吧。所以你媽媽是醫生裏都比較厲害的那類。她以後會當主任的,就是一群醫生裏最厲害的那個。”

女兒的臉陡然一亮,笑道:“那我媽媽比同學的媽媽都厲害,他們媽媽只會買東西。很多人都不上班。”

“那爸爸呢?爸爸比你同學的爸爸更厲害嗎?”檀宜之笑道。

“不知道,他們的爸爸都挺怕你的樣子,說你開的車很好。”

“是好車嗎?我不知道,你坐着覺得舒服的就是好車。”現在開的是保時捷,發動機太響了,加了兒童座椅也不适合孩子。他在考慮換一輛林肯。

抱着女兒上車前,他還抽空回了工作消息。今天的陽光格外刺眼,初夏來得咄咄逼人。他腦子裏盤算着公事,一踩油門上了路。

等送完女兒,他準備就近找間咖啡館修改實習生的底稿,寫得是慘不忍睹。半年度的總結也快要上交了,真是場面功夫,這季度的錢還沒發,報告倒不能晚。

之後的記憶很模糊,檀宜之只記得開在前面是一輛卡車。

然後是眼前一黑,一亮,身體像是坐着過山車到最頂端,擺脫重力後又沉重地排在地上。又像是讀書時的課間,他趴在課桌上假寐,恍惚之際能聽到周圍同學嬉鬧跑動的聲音。不近不遠,但總是聽不真切。

他隐約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陌生人的叫喊,醫護的聲音。

“……對,那個女孩已經沒有心跳,先搶救大人。”

檀宜之在病床上醒來,第一反應是睡了一整夜,因為眼前亮得出奇。稍緩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現在是淩晨,只是 icu 不分白天黑夜,永遠都開着燈。

清醒讓他感到恐懼。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時間是凝固的,唯一能溝通的只有醫生。

可偏偏為他主刀的是楊浔。

楊浔是個年輕有為的神經外科醫生,還是個漫不經心的老好人。檀宜之時常慶幸,當年如果不是他先下手為強,張懷凝估計會成為楊太太。

他又太高大了,微微彎腰站在床邊與檀宜之說話,也顯得是居高臨下,“我們的床位比較緊張,你的情況穩定了,再觀察一晚上,如果顱內壓沒有升高,就轉入普通病房。”

“我女兒呢?”這是檀宜之的第一反應。

“請節哀。”楊浔頓一頓,繼續道:“張醫生在處理你女兒的一些事,你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這幾天都是我值班。”

“我不明白……你說我女兒怎麽了?”

“好好休息。”楊浔道:“不好意思,我還有其他病人。”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有一絲冷淡。

之後兩天像夢一樣掠過去了,問診,查房,一進一出,騰病床,醫護進進出出,工作消息不斷。檀宜之依舊很恍惚,唯一的念頭是見張懷凝一面,哪怕明知是自己的錯,他也急切等她的一個交代。他要親口聽她說,女兒已經死了。

到檀宜之轉入普通病房當晚,張懷凝才帶着換洗衣物來看望。她看起來神色如常,很平靜,只是眼下積攢着疲憊,郁郁烏青。

她道:“你是顱骨骨折,顱內出血,手術後你覺得輕微惡心或者眩暈都是正常。只要沒有後續感染,一周你就能出院了。要是有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你随時和我說,就算有後遺症,也是短期的。你別擔心,你還年輕,輕微的神經損傷會慢慢修複的 。”

“我要聽的不是這些。”檀宜之結膜下出血, 兔子一樣的紅眼睛還沒消退,“你不要這麽公事公辦和我說話,我問你女兒怎麽了?”

“楊浔已經轉告過你了。你要接受現實,骨灰現在寄存在殡儀館,等你出院了,我們再選時間下葬。”張懷凝臉上幾乎沒什麽表情。

檀宜之住的是雙人病房,別人的歡樂在他的哀痛中充當背景。同病房的是個快出院的大學生,腦袋讓從天而降的花盆砸了,雖然包着厚厚的紗布,但他已經能走動,沒大礙了。

他的母親正面帶微笑與他說話,“ 你今天精神好多了……就是臉還浮腫,跟個肉包子一樣,我剛才拍了照放家庭群裏……哈哈,是挺好笑的。”

檀宜之質問道:“你怎麽能這麽冷靜。是我們的女兒啊!你有沒有一點正常人的感情?”

“不是這樣的,我……”對面床的笑聲傳來,打斷了張懷凝的話。等那陣笑聲過去,她才重新開口,像是快生鏽的齒輪,極其幹澀,道:“我很難過,只是我現在沒時間傷心,我……”

又是一陣說笑聲壓過她的聲音,只聽那個母親快活道:“寶貝啊,等你出院了,想去哪裏玩,吃什麽好東西,媽媽都陪你去。”

“給我閉嘴!”檀宜之一聲怒吼,猛地扯開遮擋的床簾,朝着對床那對母子痛罵,道:“能不能安靜五分鐘,你們高興,難道要全世界陪你高興嗎?我女兒剛死了,能不能讓我們安靜地說一會兒話!”

那對母子傻眼了,半晌後,那個母親才低聲說了句抱歉。她把床簾拉上了,病房裏瞬時就安靜下來,靜得壓抑,難以忍受。

怒氣難消,檀宜之感到一陣脫力的眩暈,張懷凝立刻穩住他,道:“你冷靜些,血壓升高對你的病情沒好處。已經發生的事,我再悲痛也不能改變。現在也不是我難過的時候,很多事情要處理,你的情況也離不開人。你放寬心,凡事由我來處理。你好好休息就行。”

“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害死了她?”

“別多想,是意外。交警說卡車司機負全責。”

張懷凝湊近,留神去看他的鼻子,擔心腦脊液滲漏。他垂下眼去捕捉她的眼神,她卻只輕輕別過了頭,把臉浸潤進陰影裏。

“你就是在怪我……對不起。”

張懷凝道:“不要說對不起,不要怪自己。千萬別激動,腦脊液逆流就不好了。在醫院你就是病人,好好休息。剩下的回家再說。”

有一道影子斜在門口,楊浔不知在病房外等了多久。他輕輕朝張懷凝比了個口型,顯然是有其他病人。張懷凝點頭,匆忙起身,近于落荒而逃。

檀宜之的胸口還回蕩着怒氣,無法理解她反常的冷漠。

死的是他們的女兒,唯一的孩子,盡心盡力撫養至今的希望,她卻表現得像個陌生人。哪怕再看慣生死,她也不該漠然至此。

打斷思緒是一聲重響。緊接着外面就有護士大喊,道:“張醫生摔倒了!快來人幫忙,怎麽回事啊,怎麽樓梯上會有水?誰負責這裏的?”

檀宜之顧不上醫囑,拔掉吊針頭,扶着牆下了床,跌跌撞撞走出病房, 就在左手邊的樓梯口。張懷凝摔倒在樓梯拐角處, 旁邊是楊浔和一小灘血。

她顯然是太恍惚了,踩到樓梯上的水一腳踏空。楊浔在旁估計要去拉她,卻被拖拽着一同滾下了樓梯。摔倒時他肯定是盡力墊在她身下,看起來傷得更重些。他左側的眉骨被樓梯的金屬扶手割傷了,一擡頭,血披半面。

她坐在樓梯上,依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但現在檀宜之看清了,那不是平靜,而是一種茫然的麻木。她受到的打擊更大,只是艱難地克制住了。

“唉,楊浔,你的臉,怎麽會這樣啊。對不起,我沒看路,都是我不好。怎麽會這樣呢?” 她其實也摔得不輕,額頭上青腫一片,左手則被割傷了。

她摸了摸臉上的淤青,莫名笑了起來,笑聲持續了片刻,忽然又落淚了,她喃喃重複道:“怎麽會這樣呢?好端端的,怎麽就,怎麽就……”

起先她只是遲鈍地落淚,唇邊莫名的笑意還沒散,漸漸地她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捂着臉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好幾次,她就哽住了,越是想要停止哭泣,反撲時的悲傷都更強烈。

幾位護士已經趕了過來,不知道她為什麽在痛哭,但都知道出了大事,一時不敢上前攙扶她。

張懷凝還在哭,楊浔忍不住摟住她安慰,“沒事的,哭出來人會舒服點,我知道你不容易的。”他左手捂住傷口止血,右手攬住她的肩膀。沒碰實,但他的眼神已經完全貼了上去。

他偏過頭,一滴淚飛快亮過,輕輕眨眼,他迅速裝作無事發生,慢慢把張懷凝扶起來。

不少病人也出來看熱鬧,樓梯上鬧哄哄堵着不少人,張懷凝還在哭得肝腸寸斷,楊浔擡頭往上瞥了一眼,瞧見站在前面的檀宜之。

一瞬間,他眼底的憐惜散盡了,只剩下一種陰冷的敵意。

為女兒的死,張懷凝幾乎是恨他的,只是她壓抑着自己不去怨他。而楊浔還愛着她,愛屋及烏 ,他共享了她的傷痛,便也不掩飾對檀宜之的蔑視。

哭聲終于止住了,張懷凝回過神來,略顯尴尬地推開楊浔。他的白大褂上濕了一大塊。她抹了抹臉,這才發現旁觀已久的檀宜之。

張懷凝立刻緊張起來,關切道:“你怎麽下病床了?快回去啊,能走路嗎?我來扶你。”她一瘸一拐走向他,完全是一個好醫生待病人的盡責。她真是摔得不輕,每上一步臺階上身都微微搖晃。

檀宜之可以忍受她的恨意,她的怒氣,甚至是楊浔的冷眼,可他唯獨忍受不了她的憐憫。好像他只是個孩子,甚至沒資格為自己做的錯事負責。

頭七一過,他們協議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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