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們和老天,都各退一步吧

第16章 你們和老天,都各退一步吧

張懷凝把心急如焚的林家父母叫進來,關上門,說出了醞釀已久的開場白,“先別急,我知道你們急,可為什麽着急卻不說實話呢?”

林家父母面面相觑,并不反駁,只是純然的心虛。這次是林父先開口,道:“你都知道了啊,我也不是有意為難,确實有難處。”

“這孩子不是你們生的,那她和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

林母道:“是我們領養的。她小時候被家裏人抛棄,丢在外面,正好我丈夫不能生育,我們就撿回來。沒辦法,留點心,健康的女孩到處都能撿。但是我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她不知道這件事。我們也擔心她知道自己是領養的,以後心裏會有想法。”

林父看了妻子一眼,道:“我就說吧,早就該說了,不說也不能瞞一輩子。她不是沒良心的孩子。”

真相比張懷凝預想中更驚人,本以為林天恩是夫妻中一方的孩子,再婚後留下來了。倒是低估了他們的善心,把一個沒血緣的孩子當掌上明珠。

但張懷凝還是不假辭色,道:“你們在想什麽啊,我都問了家族病史,肯定就是懷疑遺傳病。你們不會不知道,都這樣了,為什麽還要撒謊?”

“我本來也想說實話,可是我怕孩子知道了,再大一些就想去找親生父母。再怎麽說,還是瞞過高考吧。我看你都找出問題,就……”

“知道你們的不容易,可你們的隐瞞耽誤了很多事,你女兒确診了是 nf2,神經纖維瘤 2 型,這是一種遺傳病。典型症狀是牛奶咖啡斑,脊髓腫瘤和聽神經瘤。她的腦硬化很可能就是 nf2 的一個非典型症狀。她應該在去年就發病了,只是當時腫瘤比較小,沒有明顯感覺,同時因為腦內供血供氧不足,抑制了她腦內腫瘤的生長。可是血管重建之後,腫瘤得到了足夠的營養,反而開始迅速生長其實按照正常速度,聽神經瘤長勢慢,不會那麽快聾,但為了劇情緊湊,給腫瘤開挂。”

“那要怎麽辦?再動手術嗎?”林母道。

“現階段的腫瘤可以手術治療,也可以放化療。我們內部也要讨論一下,會診有結果了,會來通知你們的。”張懷凝頓了頓,道:“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nf2 是基因病,終身無法治愈,只能盡量改善。”

會診時外科醫生堆了一屋,唯獨張懷凝一個內科醫生。這種罕見病例已經五六年沒碰上了,周主任也親自參與,挨個問意見。

林天恩的腫瘤不大,沒超過 3 厘米。擺在面前的無非兩條路:要麽,放化療,好處是不用開顱,現階段損傷小,壞處是腫瘤不會消失,再複發容易有生命危險。要麽,動手術,切個幹淨,風險大,她的聽力多半保不住,甚至會面癱。

不管選哪一條路,處理完這一批腫瘤,早晚還會有下一批。可能是一兩年後,也可能是二三十年後。 這就是 nf2 的特性,像是掃雷游戲,從确診那天起,患者就會活在惴惴不安裏。

包括張懷凝在內,多數醫生的意見都是保守治療。林天恩剛動過手術,身體比較虛弱,腫瘤又不大。放化療失敗後,再動手術也不遲。

唯有楊浔持反對意見,道:“不會下一次了。我給她搭橋時,發現她的血管特別脆弱,甚至不如很多六十歲的老人。随着她年齡增大,情況只會越來越壞,一旦放化療,給她開顱的風險成本會增加。要麽現在開掉,要麽就到此為止。我們這裏不接受,國內也沒多少醫院願意給她開,最多就去天壇。”

周主任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後,道:“有時候除了考慮風險外,還是要考慮病人術後的恢複質量,不要做半吊子事。還是讓她上臺吧。”他轉向楊浔,道:“不過和家屬商量的時候客氣一點,婉轉一點,意思表達清楚就行了。”

楊浔的視力很好,但他的眼鏡是工作道具,每當有生死攸關的事情要交代時,他會特意把眼鏡戴上。如此他能直視對方的眼睛,對面卻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把兩張紙推過去,道:“這是風險告知書。我簡單說明一下,兩次手術間隔時間太短,而且手術風險原本就大。醫院會盡力而為。還有一種方案是放化療,但是如果放化療情況不好, 就喪失了手術切除的機會。”

林父道:“你們是建議我們手術,那風險是什麽?”

“婉轉來說,有極大的概率她會喪失聽力。還有一定概率,她會面癱。”

林家父母愣了愣,顯然不接受他豪放的婉轉,道:“她還這麽年輕,她要是聾了,以後怎麽辦?”

“就算放化療,她的聽力也很難恢複。還會有放化療的常見問題,比如牙齒脫落,身體不适,掉發。”

“你們醫生也不能把風險全推給我們,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風險是共同的,醫生有,患者有,家屬也有,但治療方案只有家屬能決定。”楊浔頓了頓,道:“我可能說話比較直白,請見諒。這個孩子有遺傳病,從進化論的角度來看,老天沒有指望她能活到現在。你們把她照顧得很好,也肯定希望她健健康康地長大。但現在的局面是,你們和老天,都要各退一步。”

林家父母同意了手術。這次是主任主刀,楊浔當一助打副手,還從麻醉科找了個老資歷,做萬全準備。

手術定在月底,內科的工作是盡量穩定病人的狀态。這天從病房出來,張懷凝滿心盤算着林天恩的事,沒留神正對面氣勢洶洶殺來一個年輕男人。小張就跟在後面,一臉心虛朝着張懷凝比手勢。

張懷凝不解,那男人已經堵住她,劈頭蓋臉,罵道:“我爸是退休教師,你怎麽能讓實習生給他紮針,你有沒有良心啊,換成你自己的爸,你忍心嗎?”

“忍心啊。”張懷凝不假思索道。換成她親爸,興許就讓清潔工上手了。

男人氣急,罵罵咧咧起來,從她不講醫德一口氣罵到搔首弄姿。罵得興致勃勃,唾沫橫飛,全然沒顧及到另有兩人已站在他身後。文醫生在冷笑,楊浔則是面無表情。

“醫院是你能鬧事的地方?”文醫生咳嗽了一聲,“你要真覺得自己占理,你就把事情鬧大。要不然,你就別來幹擾正常的醫療秩序。讓實習生做一些簡單操作時,是醫療教學的正規環節。每一家醫院都是這樣。你覺得你爸金貴,不能被實習生紮,那別人的爸媽子女就不金貴了到了醫院裏,你要明白,人人平等。”

這樣的話張懷凝也能說,但她依舊一聲不吭。她是真怕鬧出大事來。

她慌的不是如此雞飛狗跳的場面,畢竟更難纏的家屬她也處理過。而是楊浔變了。他們的關系開始向着她最不安的方向發展。說出那句話後,楊浔再也當不成她生活的旁觀者,她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他們只是朋友。

楊浔的臉色極差。從未見他這般樣子,又或是他從未展露在她面前。

沉郁的眉與眼,居高臨下的蔑視,他的身量太高,這時候顯得有些駝背,并不是疲憊的姿态,而是蓄勢待發的暗示。重心向下壓,是多數街頭搏鬥的準備動作。

男人嚷道:“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你這什麽眼神?”

楊浔還是沉默。

“我說你別用這個眼神,信不信我打你?”

楊浔依舊沉默。張懷凝卻對着他擺了擺手,幾乎露出哀求的神色。一旦打起來,他必定會被開除。

男人還渾然不覺,依舊道:“我說不準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你說話啊。你再這樣,我就要投訴你了。不要以為醫生就多了不起,你們和空姐一樣,都是服務生。”

“你知道我叫什麽嗎?”楊浔把胸卡取下來遞過去,“你拿着去投訴吧。”

男人伸手要去接,卻沒有碰到實處,手懸在空中僵住了。楊浔也沒有動,依舊用眼神壓制着他。停滞的幾秒間,空氣都是粘稠的,野外紀錄片裏獅子捕獵前的片刻屏息。

好在男人只是滿肚子壞水,卻不傻。他沒接,倒退兩步,嘴裏罵罵咧咧快步就跑了。

事情到底還是鬧大了,秦主任把張懷凝叫去訓話,“你也是,就瞎胡鬧,這種人來醫院把自己當成祖宗一樣。你還派個實習生去。要是楊浔為了你,一拳把人打殘廢了。我看你怎麽辦,到時候你去外科上臺。你學弟為了你夠義氣,你也別耍小孩子脾氣啊,再犯就罰了。”

“對不起,我認真反思了,下次不會了。”

秦主任對她算是輕拿輕放 ,可一并被叫來的還有王醫生,輪到他時就沒那麽客氣了,“還有你,老王,老前輩了,不要欺負年輕人,你家裏什麽問題不能克服啊?誰家裏沒有問題啊?我爸還中風呢。還有張懷凝的女兒。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四五十歲的主治管三十多的主任叫領導,也不是沒有的事。工作上多放點心。”

王醫生唯唯諾諾,一言不發,只低頭偷瞄着張懷凝,眼神是全然的哀怨。

出了門,他又感嘆道:“這次是我不好,牽扯到你了。主任說的對,不應該讓你照顧我,應該我照顧你才對。你當值班總的時候,我已經是主治了,現在你是主治,我還是主治。怪我,主要我這人吧,也沒什麽用,醫院沒忙好,家裏又顧不上。 ”

張懷凝讷讷,着實過意不去,真是好心辦壞事了。後來才聽說,王醫生那時抽不開身是因為他女兒在學校摔斷胳膊了。

王醫生這類老醫生在科室裏地位尴尬,高不成低不就,論經驗,他們是不缺的。但入行太早,學歷不高,完全沒有科研積累。張懷凝的才幹又太強勢,把他們混資歷的路也都堵了。 她對他們不合時宜的憐憫 ——因為她注定會再朝上爬,而他們的路多半走到頭了。

醫院裏鬧得雞飛狗跳,結果倒是鬧事的那小子最得意。原來他并非無的放矢,而是深謀遠慮。他是獨生子,母親死後,父親和保姆再婚。繼母指望着老頭的退休金過活,所以老人一有病痛,她就急着送醫望診。

可這當兒子的志存高遠,不在乎這點小錢,就等着老頭一命嗚呼,他能繼承房産。這一輪半真半假着鬧完,他就順勢讓人出院了。

收拾病床時,護士見老人被一妻一子攙扶着離開,随口問候道:“老人家,你要出院了啊。”

老人回道:“出什麽院,我回家等死去。”

整件事也算風平浪靜地收了尾,但餘波未消。文醫生趁着個休息的空擋,把小張叫到無人處訓話,“你看到張醫生被人堵,你竟然跑了?你就算去醫務處,甚至叫個保安來,我都算你用心。”

小張口不對心,連聲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也沒有經驗,我慌了。可我也只是個實習生啊。”

“別來這一套,你真以為我沒看到啊?你那不是慌了,張懷凝被堵的時候,你躲角落裏在玩游戲,連招放挺好啊。我勸你一句,很多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張懷凝是所有年輕醫生裏出身最好,你的小心思都用錯了地方。”

“張醫生家裏很有錢嗎?”

“你在這裏讀書也好幾年了,複興公園那裏的洋房去玩過嗎?知道那一片的房子當年是哪家公司修複的嗎?不知道,上網去查一下。”

“文醫生,你真的誤會我了。”小張心猿意馬,又想着找補,可惜為時已晚。

“不信,是吧?你看到張懷凝那輛寶馬了吧,之前還有輛保時捷。你知道她前夫做什麽的?搞金融的,這種人什麽都吃,就是不吃虧。如果張懷凝家裏沒背景,你以為金融男會看上我們這種小醫生?”

文醫生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也別總盯着我了,我這人平頭白身,沒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奮鬥,到現在還是租房的。我也是一步步過來的,知道有關系有背景的好處,但到最後人還是憑本事吃飯的。”

小張含含糊糊應了幾句,其實根本沒在聽。他平日對張懷凝關注不多,不常跑內科,她的年紀又比他大不少。原本想着是本老徐娘,現在猛地改頭換面成了綠鬓紅顏。其實她也沒比他大幾歲,樣子又顯小。

上網一搜,這種歷史建築修複這樣的大項目必然有招标公示,不難找。除去領頭的幾家國資,剩下的一家公司确實有個姓張的高管。

小張将信将疑,弄不清文醫生是不是在誇張。畢竟同姓未必是父女,張是個大姓。張醫生實在不像有錢人,平時穿衣打扮很是樸素,沒牌子的黑上衣,一雙沾了灰的球鞋,包一看就是假的,仿真都不走心。別人是 LV,她的是 LU。

他一擡頭,正巧瞥見張懷凝和楊浔肩并肩去吃飯。轉念一想,張懷凝應該是真人不露相。難怪楊浔總是為張懷凝沖鋒陷陣,原來扮豬吃老虎,存心要攀高枝。

可惜了,張懷凝不拿他當真。也對,楊浔老了,過了三十的男人沒發財,就是昨日黃花。外科人多,主任的位子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真熬到他上位,也不知猴年馬月。

張宣對着手機前置撥了撥頭發,擡起下巴看下颚線。平心而論,他也不差啊。

照例,還是兩葷兩素交換吃,張懷凝和楊浔對坐着夾菜,相顧無言。

這次是楊浔熬不住先開口,道:“張醫生下次別這樣了,沒必要。我是說王醫生的事,我知道那個病人家屬你能處理好,我也知道你很能幹。但你為什麽要同情王醫生呢?”

“你能看出來?”果然楊浔平日裏的遲鈍都是僞裝。

“王醫生也能感覺到。你的熱心,你的和善,你的平易近人,是因為你從來沒把別人放在和你平等的位置。你覺得別人處理不好的事,你可以處理。別人的困難,對你是舉手之勞,你就覺得幫忙是你的義務。就算你很厲害,你也真的很高傲。”

“沒辦法,我有高傲的底氣嘛。” 張懷凝不以為意,“既然你相信我可以處理那種小事,那時候你又何必……你對我的事反應過激了,我不是豆腐做的。”

楊浔錯開眼神,略帶窘迫地摸了摸鼻子,道: “可能有的人,只是想為你做一點事。”

“其實那個人已經做得夠多,夠好了。”張懷凝擡頭望着他,輕皺着眉,用眼神描摹着他的眉骨上的疤。“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你。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吧,你值得更好的一切。”

楊浔垂眼,低頭又裝起傻來,指着食盒,道:“怎麽又吃茄子啊?茄子很油的。張醫生很喜歡茄子啊。”

“對啊,茄子好吃又百搭。”

楊浔笑了,用耍無賴的語氣,道: “我不愛吃茄子,我要吃冬瓜。”

手術前,張懷凝和楊浔一起去病房交代注意事項。林家父母是輪班守夜,林父剛回去睡覺,林母正在床邊削蘋果。

林天恩聽到自己會聾後,表現得很平靜,道:“沒事的,我已經上網查過所有可能了。走一步看一步,現在已經很好了。” 她握住林母的手,用力捏了捏,道:“媽媽,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林母道:“別怕,你以後也會陪在媽媽身邊的。”

張懷凝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出了病房,在走廊上,楊浔看到她哭了。她一邊走,一邊垂淚,直到打濕白大褂的前襟。

楊浔慌亂,想要安慰她,手遲疑着伸出,又倉皇着縮了回去,他找不到合适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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