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為什麽不愛我,我都這麽好了
第18章 你為什麽不愛我,我都這麽好了
這樣的婚宴終究是千篇一律,熱得滿頭大汗的新人、笑得紅光滿面的雙親、沒話找話的主持與等得饑腸辘辘的客人。
但菜色很平庸,檀宜之基本沒動筷,只是在算這頓婚宴的花銷:花大錢辦小事,很不劃算。實在是賓客請得太多,足足擺了二十桌。這又不是村裏擺流水席,就算用最低的套餐,一桌六千算,也花掉了十二萬,再加上婚慶公司的花銷,應該是二十萬上下。雖然能從禮金上找補,可賓客都沒盡歡,新人舉手投足間都有些狼狽。
如果他是這對新人的同事,禮畢之後,難免要質疑他們的工作能力。人生大事上都不會花錢,在公事上肯定碼不平預算。
更荒唐的是,新娘穿了秀禾服。這不是什麽傳統服飾,而是《橘子紅了》裏的戲服, 講述一個叫秀禾的小妾嫁給不能生育的老爺,又和老爺的堂弟暗通款曲,最後難産而亡的故事。真要換做他們,收到琉璃賀禮也會喜笑顏開吧。
臺下賓客都等着開席,臺上的新娘新郎還在執手相看淚眼。新娘握着新郎的手,道:“我愛你。”臺下又零星響起起哄聲。
類似場景,他們結婚時也演過一遭。但張懷凝自然不會說‘我愛你’,婚禮時她假借告白,柔情似水地湊在他耳邊,道:“我好餓。十點以後我就沒吃東西了。”
一瞬間,檀宜之有些嫉妒,這對新人也平庸,也很幸福,甚至比他在婚禮上更幸福。他們究竟是因為平庸而幸福,還是因為幸福就甘于平庸?
終于宣布開席了, 楊浔吃菜吃得很勤,張懷凝則是一味地喝酒。檀宜之怕劣酒傷身,中途就扶着她離席。張懷凝起身時朝楊浔招了招手,道:“一起走,我有話說。”
到了外面,張懷凝拿手機給楊浔轉賬,道:“我給你發了五十塊的紅包,你收一下。”
“這麽好啊,別人結婚,我還有紅包拿。”楊浔幹笑兩聲。
“之前我去算命,五十塊,很不準,現在發現是我沒慧根,太準了。我問我姐她對我有什麽安排嗎?是不是不原諒我?算出來是家人卦,算命的說我姐讓我和家人在一起。就是你了,楊浔。只能是你。命中注定,我們要在一起。”
醉話也不能這麽說,檀宜之大驚失色,道:“你不要這麽迷信。這種事情一點道理都沒有的。你們是兄妹啊,不可以的。”他立刻去找礦泉水,想給她醒酒。
張懷凝不耐煩,一把甩開他的手,轉而握住楊浔,道:“不,我們就是命中注定。沒血緣的親戚,法律都不阻止通婚。難怪我總覺得你讓我覺得親近。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既是同事,又是朋友,還是親戚。是我姐姐的在天之靈指引。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天命。”
“啊?你喝假酒了?”楊浔笑了,找了處臺階,先扶她坐下,道:“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不然會頭疼的。”
他不過是故作鎮定,檀宜之能看出他的手都在抖。他猛地倒退幾步,撞上路邊停成一排的共享單車,反身就掃碼上車。但哪怕騎上了車,前一段路他也是搖搖晃晃沒騎出直線。誰說外科醫生的手永遠穩定?
檀宜之也說不得他。
張懷凝的話太驚世駭俗,他在夏夜的風忽然覺得冷。他出汗了。
檀宜之把張懷凝扶上車,本想與她開誠布公談幾句,但她醉得不輕,趴着只想睡。他只得讓她平躺在後座上。
“你別吐我車上。”檀宜之遲疑片刻,還是把外套脫下來,墊在她頭下,“真的難受了,你吐我衣服上吧。”他一咬牙,只得做出血一般的讓步。
車開出一段路,張懷凝便自言自語起來,醉鬼的常态,“……你為什麽不愛我,我都這麽好了。”
“你就這麽喜歡楊浔嗎?”檀宜之心酸。
張懷凝沒理他,翻了個身,把臉貼在他西裝上,繼續喃喃道:“媽,你為什麽不愛我,我比誰都好了。”
“……對不起。”檀宜之羞愧。
“姐,我好想你。”
“你哭吧,哭出來會好點,可是別拿我的西裝蹭……算了,你姐姐肯定為你驕傲,你哭出來會舒服點,就是別胡思亂想了。”
張懷凝的姐姐是為了她死的,連帶着他們的婚姻,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檀宜之和張家姐妹是同齡人,雖然起初确實鬧了一陣不愉快,但風波過去後,經常見面,吵吵鬧鬧,他們還是混熟了。檀宜之帶小孩也帶出趣味了,經常領着張懷凝去快餐店吃東西,也由着她敲竹杠。
但他依舊存有戒心,因為始終看不上張家的父母,他們身上沒有一絲一毫使他尊敬的品質。後來他的預感果然應驗,張家鬧得天翻地覆。
原來張懷凝是陰錯陽差的女兒,他們本來想再生個男孩,連她的名字起初都不叫懷凝,而是懷楠。是她姐姐據理力争才改的名字。
在她身上氣餒後,張父在外面又找了相好,小他近二十歲,已經懷上了。偷偷去驗血,保男。張父便動了離婚的念頭,張母不敢和丈夫鬧,就領着女兒發瘋,又是揚言攜女自殺,又是對女兒連打帶罵。
張懷凝的姐姐那時候已經上了大學,基本住在宿舍裏,只剩張懷凝在家受氣。等她放課一回家,妹妹的精神完全就垮了。
張懷凝那時才高一,半大孩子最敏感,她很快連課都不去上,好不容易考上的高中,也因翹課太多只能休學,托關系開了病休,但也瞞不了多久。她幾乎不回家,就跟着以前的太妹同學滿大街亂竄。
檀宜之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了她,遠遠看見,有些認不出她,試探着叫了她一聲。她卻揮着手,快快活活朝他跑來。
張懷凝道:“诶,宜之,給你看,我新打的洞。”她湊近他張嘴,伸出舌頭,上面穿了一個環。
檀宜之訝然,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只得道:“小心感染。”
她沒穿校服,染了頭發,化了濃妝,眼線在眼睛底下暈了一道黑,熒藍色的眼影,濃紅色的唇。快枯萎的花,要腐爛了的水果,總會散發出奇異的香氣。
他百感交集,回去後立刻打電話給張懷凝姐姐,道:“你去管管你妹妹,她的叛逆可能是一時的,但現在是她人生關鍵時刻,走錯一步,以後要繞很遠的路才能回來,甚至就回不來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都在拼命了。”她在電話裏咬牙切齒,“我爸媽啊,不幫忙就算,還拖後腿。”
“那我來幫忙吧。”檀宜之道。
後來他們結伴找了張懷凝幾次,每次她都是大哭大鬧不肯回家,她姐姐含淚規勸,他則直接從後面抱住她,強拖着回她姐租的房子。
最後一次是大雨夜,張懷凝又一次夜不歸宿,檀宜之和張懷凝的姐姐分頭找。他去了張懷凝常去的幾個網吧,一無所獲,卻接到了張母的電話:雨太大,張懷凝的姐姐被車撞了。
趕到醫院時,張母已經站在外面了,沖着檀宜之搖了搖頭,道:“小檀啊,她閉眼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妹妹了,她托我告訴你,算是求你了,你以後能不能好好照顧我們家懷凝啊?”
“我會盡力的。”這話脫口而出。
張懷凝是最後趕來的,原來他們撲了個空。她在外面閑逛一陣後,竟然就乖乖回家睡覺了。
她聽聞噩耗後不敢相信,又哭又鬧,張母一時也拉不住她,連哭帶罵,又想打她。
檀宜之攔下,鬼使神差般撲過去抱她,由着她伏在自己肩頭痛哭。那一刻,萬籁俱寂,出于全然的憐惜,他生出萬丈決心,就算以後騎三輪收舊貨,都一定供張懷凝讀書。
後話是雙方的父母都誤解了照顧的意思。一男一女,年齡相當,從小熟識,那他要照顧她,好像就只有一條路。張懷凝的态度則是半推半就,某種意義上的父母之命。
很多年後,他再回憶起這一幕,發現有諸多疑點:他和張懷凝姐姐的關系并不好,僅僅是點頭之交。而且他根本沒進過病房,全是張母的一面之詞。
可那時候他們已經結婚一年多了,張懷凝正靠在他懷裏睡熟了。萬般柔情湧上心頭,他輕輕撥開她面頰上的亂發。
大抵是他多心了。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母親?把女兒的死,當作謊言的籌碼。張母只是短視、庸俗、懦弱,還不至于到冷血無情的地步。
而就算跳開臨終囑托,張懷凝也是會選他的。只要她想結婚,環顧周遭,最合适的對象還是他。他們雖不是同齡,但是打打鬧鬧一起長大的。他哪怕不是人中龍鳳,也稱得上萬裏挑一,家庭的責任他都承擔了,對她也是真心實意。他們年少相識,終該是有情的。
可這種信念并不堅定,張懷凝有時只是個微笑的幻影。他也想更愛她,想親近她,聽一聽她的心聲。可這種願望越迫切,越是有口難言。
女兒一出生,張懷凝全部關注都給了她。
她興沖沖道:“我給女兒取了名字,叫念祯。紀念我的姐姐,不是她,我們也不會在一起。” 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但她下的決定只是來通知他一聲。
他不是不愛女兒,只是不像張懷凝,她的愛裏有一種迷信的成分。她相信女兒的好,是一種天生地養,上蒼恩賜,她姐姐在天保佑的好。是一種誰都奪不去的希望。
然後就被奪去了。
為什麽要離婚?檀宜之也說不清具體原因。 因為害怕,矛盾,逃避,僥幸——害怕她怨恨自己,想要得到原諒,又覺得自己罪無可赦。逃避發生的一切,躲進工作裏。僥幸時間能沖淡一切,未來的某一天他們能心平氣和再談起女兒。
然後他的計劃全落空了。
張懷凝還醉着。檀宜之心裏發悶,想與她說些什麽,可以前就問不出口的話,現在就更是不合時宜。他該說什麽?難道他只是她姐姐留給她的遺物?現在楊浔就是個新的紀念品嗎?
到今天,他們正式分開也不過兩個多月,一百天都不到。和多年的相識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可一瞬間他又覺得自己老了,過往的幸福片刻模糊不堪,近處的不安卻歷歷在目。
一并清晰的還有地上的灰塵。
實在閑不住,檀宜之氣急敗壞地拖了地,又把餐桌擦了擦。還是看不順眼,就順手把洗衣籃的衣服也洗了。原本想把張懷凝叫起來數落幾句,但她睡得很熟,他只能把床鋪了,又給她蓋了條毯子。
他在床邊伫立良久,凝視着她的睡顏,類似的回憶有太多。她調休時起得晚,他起床時她還睡着,不是太着急時他會故意放慢動作,襯衫扣子自上而下扣兩遍,看她把半張臉埋進枕頭和被子的縫隙裏。
時過境遷,到底是不同了,他嘆息道: “我總是感覺,你好像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檀宜之走了,門一關,張懷凝立刻坐起身,摩挲着毯子的一角,悵然若失。
結婚後她的煙基本全送給楊浔了,為了女兒更是徹底戒煙。但女兒死後,她又偷偷抽起來。
走到書桌邊,拿出藏在《內科臨床處方手冊》下的半包煙。煙霧缭繞裏她想起自己也曾愛過檀宜之,但不是現在這個,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久到她已經淡忘了當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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