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道德是用來約束自己,不是來限制他人的

第29章 道德是用來約束自己,不是來限制他人的

忙碌了一天回去,有現成的飯菜可吃。楊浔放棄了用土豆做三菜一湯宏偉願景,總算叫了外賣。

張懷凝邊吃邊聽他講話。楊浔的坦白從房産證開始,近郊的那套房子果然在他名下。

他解釋道:“我爺爺死前有點錢,住院的時候把房子留給我,我爸一直想要,是我逼我爸讓出來。你認為我是用什麽辦法呢?”

“以德服人吧。”張懷凝故意懂裝不懂。有時,也能把左勾拳取名為‘德’。

楊浔沒笑,繼續道:“接手之後,我立刻把老房子賣了,買了新房子沒告訴他地址,怕他找來。他現在就在外面到處找姘頭住,每個月我給他基本的生活費。”

“他知道你在哪裏當醫生嗎?”

“知道。不過他不敢來找我。我擔心他會來找你,早晚的事,到時候放着我來就好,可能不是你喜歡的方法,但我會解決。”黃賭毒成瘾後,教訓起來都是華山只此一條路。

“你爸知道我?”

“我爸曾經帶着我,來你家借錢。那時候你們全家都不在,是個保姆接待了我們。因為說了是親戚,保姆對我們還算放心,就去做自己的事了。”顯然是李阿姨,難怪他們見了彼此,都不太自在。

“我偷偷去你的房間看了一眼,很漂亮,讓我很嫉妒。我想的是,這個世界為什麽如此不公平。為什麽你能過這麽幸福的生活,我卻要整天躲債,忍不住怨恨你。正好保姆說你要當醫生,房間裏能翻到宣傳冊和筆記,看你記下的往年分數線,就知道你準備填哪個志願。萬一我們能當同學,我就找你借錢。我那時一直覺得你不會輕易借我,要哄騙你,威脅你。怕認不出你,我還拿了照片,沒想到你主動來找我了。”

他從抽屜夾層裏拿出半張照片,是從一張合影裏撕下來的,穿着校服的張懷凝。她讀的是女校,校服也有裙子。臉以外的地方, 用刀刮得一塌糊塗。

要說不怕,肯定是假話。張懷凝瞄了眼楊浔的手臂,沒發力時都看出青筋。牛馬精神牛馬勁,平時他對她都是輕拿輕放,今天叫她起床沒收力,捏得她肩膀疼。

但思忖半晌,她還是笑道: “原來是你撕的啊,我說怎麽少一半,還好你撕的是不重要的一半。” 這是她與姐姐的合影,張懷凝找出另一半,拿膠帶又沾了回去,平淡道:“好了,沒事了。”

“你是真的很生氣,還是完全不在乎我?”楊浔道。

“我是在慶幸,小崽子,不知好歹。”她拿食指戳他的額頭,他太高了,還特意彎腰方便她夠到,“論跡不論心。賭徒的兒子,沒往來的親戚,把我的照片戳得稀巴爛的家夥,我都很讨厭。但我還是願意相信,我刻苦的同學,可靠的同事,多年的朋友, 楊浔醫生。教育和愛可以改變一個人,因為我也是這樣改變的。”

楊浔坐到她身邊,沉默起來。他原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笑起來也勉強,和檀宜之怄氣時除外。

張懷凝繼續道:“你聽聽我犯的錯吧,我們家是最早集齊中産三件套的一代:兩個孩子,家庭主婦,再加上私立學校。那時候的私立學校良莠不齊,很多都是騙錢,遠不如公立學校有保證。可我家就把我塞進去了,跟着一群纨绔子弟,養成了壞習慣,也不愛讀書,高中考得還行,但後來家裏出了事,我就辦了病休,回去和初中的大姐頭在一起。我就是想在集體裏找一點歸屬感,想被人在意。看,當年串的環還有印子呢。”

她撥開頭發給他看耳骨洞,“舌頭上也打過,不過愈合了。其實也沒幹什麽壞事,放現在就不叫小太妹,應該叫‘正在 gap year 的 city walk 兼亞文化愛好者‘。”

楊浔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姐擔心我,一直來找我,我就故意不讓她找到。其實那些大姐頭也勸我快回家。我偏不要,因為我姐姐成年了,我很害怕。我媽總說我姐在大學談戀愛了,不要我了。所以我要逼她證明,證明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意我。每次我得到了她的一點關注,就會想要更多。所以我變着法不讓她找到我。好幼稚噢。結果我姐急着找我,就被車撞死了,是我害死的她。我擁有的一切都是跨過她的屍體得到的。我女兒也是車禍沒的,都是我的報應。”

張懷凝伸了個懶腰,繼續道:“後來我繼續去讀書,家裏待不下去了,只能住校,同學老師都很照顧我,我又一次感覺到集體的溫暖,大家都勸我不要放棄。所以不管多懷疑人性,我盡量去相信好的那一面。只要融入了一個好的集體,真心為大家,總有一天是有回報的。”

“怎麽說呢?”楊浔淺笑,卻流露出一種悲哀的神氣,“你有道德潔癖。我還以為說了照片的事,你反應會很大。那套房子本來是給你消氣用的,我想過戶給你。現在完了,反而說起你的傷心事了。”

”道德是用來約束自己,不是為了限制他人的。”

“沒想到你會這麽快提同居,我的計劃全亂了,我原想先展示些我假裝的、可愛的優點。住在一起就容易藏不住, 我是酒鬼,賭鬼,家暴男人的兒子,很多事是會遺傳,你有準備嗎?”

她确實撞見過楊浔半夜在喝酒。這倒無妨,她更擔心的是楊浔車裏有根撬棍。當朋友時她可以自欺欺人,當作粉紅小車的裝飾。可現在同居了,她就很難再掩耳盜鈴。

“你說得對,遺傳就是很重要,會決定很多事。”

楊浔臉色微變,歉疚地望着她。

“但我沒說你,指的是另一件事。我想到董家父子是什麽病了,一開始那條蛇太有幹擾性了。既然是親父子,最先考慮的應該是遺傳病。”

她踮起腳,親了他的額頭,道:“謝了,幸運小浔。我看到你身上遺傳的因素了,是你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我要回醫院一趟,加急做個檢查。”

楊浔也好奇起來,“不是寄生蟲,那是不是吉蘭巴雷綜合症。”

張懷凝笑話他,“外科就是外科,只會動刀動槍,吉蘭巴雷的病程有自限性,而且在前期是急性加重。我一開始就排除了。”

走到門口,她回頭看他,本該是溫馨的場面,他也确實幫她拿車鑰匙。但他太高了,燈又是從頂上打下來,陰影沉在眼窩裏,沒去了眼神,只能看到睫毛根根分明的長影子。

開車去醫院的路上,張懷凝想到一個經典實驗:薛定谔的貓。沒打開盒子前,貓就是既死也活。她現在就處于如此懸而未決的狀态中。

檀宜之知道她在恨他,但她不說,就算不恨他。

楊浔知道她在懷疑他,但她也不說,就算不懷疑。

檀宜之,且不去提了。女兒的事橫亘在他們中間,維持虛假體面已是萬幸。可楊浔呢?他們在一起是不是也太勉強了?

打開電視調個臺。如果一對年輕情侶你侬我侬,女方哭着撲進男方懷裏,道:“我不在乎你有遺傳病,愛能治愈一切,醫學在發展。”這就是電視劇頻道。

如果是一對夫妻大打出手,女方被男方打得鼻青臉腫。旁白道:“賭博害人害己,不僅影響社會穩定,還對孩子極其負面的影響。” 這就是社會紀實頻道。

從賭鬼的家庭出身,為了一個目标極其執着,自尊可以壓得極低,必要時會通過暴力解決問題。這樣的描述換成陌生人,她在三句話之內就會考慮報警。

有個賭鬼父親,絕非小事。賭鬼的大腦與常人不同,已經徹底是激素的奴隸,戒賭和戒毒一樣難。他都到了要賣兒子的地步,此生也就不會改好了。

醫院也不時會收治賭鬼的家屬——有不願拿錢給丈夫去賭,被砍掉半個脖子的妻子。也有搬離父親後又被找到,被鐵絲戳進眼睛的女兒。還有還不上賭債,趁夜拖全家自焚的男人。

楊浔能制服這樣的父親,手段絕不會平和,他性格的最幽暗處有多深?她盡量不去想。

兩個男人都有難處,一個太受接受規訓,一個桀骜不馴。最大的難處還是在她自己,在入世與出世間,她還是找不到應有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門診,9 號病人總算來了。這次他是被工地上的包工頭押來,包工頭也是那套說辭,說病人兒子來出錢,稍晚些時候就趕來。一拍片,情況很不好,張懷凝望着上面的白點,也是哭笑不得。

她很快找上楊浔,帶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老董已經确診基因病,他兒子也跑不離,不用動手術,吃藥控制就好。

壞消息是,9 號病人既不是煙霧病複發,也不是腦血腫,而是寄生蟲病。他信偏方,生吃蝌蚪敗火,不幸感染裂頭蚴,已經在腦內産卵,伴有膿性炎症。貼近腦幹的位置有一條成蟲,危及生命,必須開顱取蟲。

所謂是福不是禍,是蟲躲不過。現在只有楊浔有空,只能排給他。

正好有空病床,9 號病人一确診,入院的手續就順便辦了。包工頭知道他的病與在工地上的意外無關,一拍胸脯,大松一口氣便開溜了。

可到天黑時,依舊沒人來給 9 號病人繳費。他兒子的電話也打不通。

托的都是張懷凝的面子,她也有些急,抱着肩,道:“還是沒來交錢。說盡快趕來,也沒說是幾點。”

楊浔道:“要不要墊一墊?”

“我是可以為他墊付的,但是我不想開這個口子,萬一我做了,以後別的病人就會用這個例子為難別的醫生。” 張懷凝嘆口氣,道:“再等等,等到明天還不來人,就先給辦出院。後面還有更着急的病人。”

張懷凝也急,說是等到天亮,其實過了八點,就不太可能會來人。過了十點,連地鐵都停了,除了急診外,其他地方都是一派門庭冷落的樣子。

她搖搖頭:錯信了,人不會來了。

十點過十五分時,終于風塵仆仆趕來一個人。他和 9 號病人同姓白,夾着一個皮包,從裏面掏出現金付錢。

他一找到張懷凝,就連聲道歉,道:“實在對不起,我回老家借錢,沒借上,就又回項目上,找老板賒了點錢。 ”

白先生與她的想象偏差太大。他的聲音聽着很年輕,本以為是個發福的微胖男人。一見面,卻是又黑又高,瘦得像是刀劈斧砍,大熱天還戴着鴨舌帽和口罩。他推說自己感冒了,但聲音很有力,不像有病。

但他的态度極好,接受一切治療方案,該簽字的地方,毫不猶豫就簽了,交錢時也不含糊。他去病房探望父親,說了一會兒家鄉話。兩父子似乎多年未見,聊着聊着都熱淚盈眶。

出來後,他一整形容 ,又對張懷凝,道:“對不住,我項目上實在忙,等不到我爸出院了。這樣可不可以這樣,我先把錢打在賬上。醫院按需要可以自己扣。”

張懷凝道:“可以是可以,不過你最好多打一點,多退少補。再給個銀行賬號,退款的時候還需要你本人簽字。”她沒接觸過做工程的,不知道竟然有這麽忙。

“退給我爸吧,讓他簽字也可以。他不識字,按手印也是有效的。”白先生自嘲一笑,道:”醫生您寬心,我都這樣來送錢了,日後肯定不會為了錢的事跟您鬧。醫院怎麽方便怎麽來,我是真的要回去。”

“就算真出事,也不會是錢出事。”他說得很輕,以為張懷凝沒聽見,其實她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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