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偶爾能弄懂人的腦子,但從來沒弄懂過人性

第30章 我偶爾能弄懂人的腦子,但從來沒弄懂過人性

正式動刀前,又要會診一輪。9 號病人腦內的寄生蟲位置兇險,已經貼近腦幹。稍有不慎,手術中病人就會停止呼吸。

楊浔指着片子,道:“我的想法是,別把全蟲取出來。蟲會動,在腦幹附近太危險,已經貼住菱腦峽了,整條拉出來不好動手,幹脆把蟲切斷,死掉的半截就留在他腦內好了,會鈣化的。”

張懷凝立刻反駁,道:“我不同意,這樣愈後會很差,以後可能會發癫痫。寄生蟲的組織液還容易污染腦組織。”

“術後的事,可以靠內科手段治療。外科的工作是讓他安全下臺。這麽長一條蟲,萬一夾住之後亂動,情況更危險。張醫生,別太苛求,湊合點吧。”

“我知道你們的難處,可是也要考慮一下病人的難處。他出院以後就回老家,到時候頂多去鄉鎮衛生所,我們這裏能配的藥,那邊不一定能配。我想讓他少留些尾巴走。”

“先活着再說,活人才能出院。”

張懷凝抱着肩,不說話,并不是贊同的神情。場面又擰住了,照例是導打圓場。周主任道:“各有各的道理,你們都用心了,具體怎麽辦,還是按打開後的情況看,楊浔你到時候機靈點,随機應變吧。”還是更偏袒自己手下的人。

楊浔是真讨厭寄生蟲,事後本想和文醫生訴個苦,不料文醫生搶先,道:“我剛才那個病人,太不容易了我。七十歲老頭,退休沒事幹,一點高雅情趣都不講,和老太婆就想那檔事。吃了頓好的,喝點酒再吃點藥,也不看看說明書,萬艾可是給你這個年紀的嗎?這下好了,褲子一脫,一用勁,動脈瘤爆了,光個腚送過來,藥效還在,下面翹着。飯還吃那麽飽,我還要看他嘔吐物有沒有噎住,麻醉都不好弄。好不容易救下來了,家屬過來問,怎麽會這樣子的,以後要注意什麽。你說注意什麽?給你爸報個老年大學吧,別想有的沒的了。”

文醫生說完口幹,見桌上有沒開封的水,就拿來喝了,“對了,你剛才想和我說什麽?”

“算了,沒事。你比我慘。”楊浔拿了點餅幹給他吃。

“聽說你和張懷凝又會診吵架了?”

“沒吵,正常讨論。之前不也一直吵?”

“最近不一樣,你們挺別扭的。和小夫妻拌嘴似的。”

“哈哈,胡說八道。”胡說八道的文醫生不配吃他的餅幹,楊浔又給順手拿走了。

張懷凝抽了個下午,特意叫董家貴來醫院。關上門,她嫣然含笑,請他坐下。董家貴以為是手術通知,便道:“确定要給我爸開刀了?那要是出了事,你們醫院怎麽賠?”病情診斷還沒通知他,不着急。

“不手術,董先生,我只是想和你聊聊。畢竟你是一個有兩老婆的人,還對此很驕傲。所以你覺得自己很有魅力嗎?”

董家貴道:“沒啊,醫生,我就覺得我是個好人。你聽得懂嗎?”

“不懂。”

“诶,對了,想想也是。怎麽和你說呢,畢竟你是女人,和我們男的想法不一樣。我年輕的時候看片,都說女人是欲拒還迎,在片子演的都是哭得越兇,最後越開心。對她溫柔點,她沒感覺啊。後來接觸一些女人,都說女人不是這樣的,要尊重女人。我想那挺好啊,我尊重你,可尊重着,尊重着,我發現她們也不高興啊。還是要來硬的。“

“我的法律上的老婆,以前一直唠唠叨叨,我逼急了給她一耳光,本來有點後悔,可是沒想到第二天她就有點怕我,也不敢怎麽說話,後來買了點東西,哄哄她,她也就好了。我也弄不懂,以前好聲好氣對她也就這樣,結果抽一下,她倒就老實,她是不是被我打爽了?後來我再外面再找一個,和她說了,別去為難人家小女孩,要吵就和我吵,她不要,就沖過打女人。女人太喜歡打女人了,那我也沒辦法的。我以前不忙的時候看兩眼電視,男的愛看的都是反腐啊, 權謀啊,女的這邊就在談情說愛,哭哭啼啼,男的殺你全家,結果怎麽樣,不還是在一起了。我有時候在想,這是不是一種基因差異啊?女人基因裏就喜歡被征服,讓她做自己的主她就很難受。”

“這和基因無關,是一種社會的導向,環境潛移默化的影響,連她們自己都無法發覺。”張懷凝依舊在微笑。

“那我又不是什麽神,社會的問題我搞不定。社會把你教成一個賤人,那我肯定是很尊重你想要犯賤的想法。以前說西門慶是潘驢鄧小閑,這麽多年過去了,女人喜歡的不還是這幾樣。既然你都看上西門慶了,就只能當潘金蓮了,別顯擺那牌坊了。”

他知道張懷凝也是個女人,故意說出格些看她反應。一種上學時扯女孩辮子的趣味。但張懷凝的笑意紋絲不動,他頓覺索然無味。

”沒說你啊,醫生,你不一樣。一碼事歸一碼事,像醫生這樣男多女少的行業,我能找女的都找女的,能混出頭的女的一般水平都比男的高,你屬于那種女先生。”

“人都是一樣的,不用把我撇出去,我也不想當先生。” 張懷凝頓一頓,繼續道:“所以你怎麽評價自己呢?是個好人?”

“我肯定是個好人,以前我兄弟家裏出了事,我是通宵開車提着十萬塊去他家裏,二十年前的十萬塊啊!對我爸,我也夠孝順了,他一生病我是忙前忙後,好不容易找到你這個專家。對女人,我其實也很好,我現在的兩個女人,你放她們到社會去上打拼,她們肯定不願意,讓我養着她們心裏還好受一點,嘴裏可以罵罵我,說都是我不好,沒個人罵,她們更不好受。所以我其實是個很尊重女性的人。”

“原來如此。”張懷凝起身,忽然用一種命令口吻,冷冷道:“把上衣脫掉給我看看。”

董家貴詫異,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她确實是個醫生,在診室她的命令不容駁斥。他慢吞吞脫掉衣服,露出線條松弛的上半身。

張懷凝指着他胸口的隆起,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

“以前是胸肌,現在沒鍛煉,肉松了。”

“這是乳房,你的乳房發育了。”張懷凝耐心解釋給他聽,“肯尼迪氏病,是一種可遺傳的基因突變,傳男不傳女,影響雄性激素受體。給你爸做了基因檢測,已經确診了,你應該也是。這個病暫時沒辦法治愈,不過我會盡量幫你藥物控制。”

“怎麽可能…… 這,算什麽啊。”

“因為疾病影響,你的乳///房再發育,同時睾///丸萎縮。在基因表達上更接近于女性,你也放寬心,男女平等嘛,堅持治療會有改善。”

張懷凝繼續道:“之前一直沒下結論,因為我被誤導了,除了那條蛇,還有一點。按病程推算,一年前你應該已經喪失生育能力。”

手術前,主刀醫生通常要和病人及家屬見面,說清手術方案。9 號病人不識字,楊浔買了個椰子給他演示。

椰子比作他的腦袋,裏面長了蟲,椰子蓋上打個洞,用鈎子把蟲勾出來,安好蓋子,大功告成。9 號病人似乎聽懂了,頭點個不停。

至于他兒子白先生,依舊是神出鬼沒。楊浔對他有莫名敵意,總覺得此人古怪。

他悄悄和張懷凝提過,現在工程上很難預支工資,這錢來路不明。結果一扭頭,白先生就悄無聲息站在後面。

這次他和白先生講明手術風險。白先生也是一聲不吭,唯有右手始終插在口袋裏。楊浔頓覺不安,轉身離開時,又被他叫住。

”楊醫生,請等一等。”白先生一個箭步上前,沖到楊浔面前,右手猛地抽出,卻空無一物,只是捧住楊浔的手,緊緊握住,“我爸的命全拜托您了,醫生。他一輩子吃了太多苦了,我也不能為他做點什麽。真的太感謝你們了。”

“我一定盡力。”楊浔百感交集,莫非是他小人之心了?

某種程度上,夾寄生蟲的手感類似筷子夾細面。夾松了會跑,夾緊了要斷。全憑巧勁。

上次寄生蟲進入玻璃體時,他就失手了。只夾住寄生蟲的後半段,用力一扯,蟲身一溜,往前一竄,斷了半截尾巴給他。後來再一截截取出也于事無補,病人的視力始終沒恢複。

這次開顱,他先試探着用無齒鑷碰了碰寄生蟲,寄生蟲掙紮的反應很微弱。

孟母三遷的道理。這條寄生蟲沒學過。

裂頭蚴進入宿主體內時少有成體,往往通過宿主的營養來生長。寄生在青壯年體內的裂頭蚴更有力,如今這條則虛弱得很。虛弱是好事,取蟲時反抗也小。他窺見一絲取整蟲的機會,但依舊猶豫。

冒險取蟲有好處嗎?益處寥寥,無非是經驗上再添一筆。

有壞處嗎?病人會死,雖然他的家屬不太可能追責,但愧疚還是落在心頭。

那為什麽要冒險一試?因為信任,他想起走廊上白先生的握手,力道很重,很踏實。他也明白張懷凝的意思。盡善盡美做不到,但求無愧于心。

吸取上次的經驗,這次他先找到寄生蟲的頭部,夾住頭部不容易斷,一鼓作氣全拉出來,擱到一旁。

器械護士望着還在活動的裂頭蚴,稱贊道:“楊醫生不錯,取出全蟲了。”

“哈哈,我已經惡心得想死了。”

出手術室時,白先生還等在外面,一見楊浔就問道:“手術順利嗎?”

“基本沒問題。等人醒來就好了。”楊浔這才發現走廊盡頭站着兩個警察,張懷凝也在,愁眉苦臉沖着他笑。

警察上前,先用手铐铐住白先生,再對楊浔,道:“這位醫生,手邊的事先放一下,請跟我們來,回去配合調查。”

白先生是逃犯。

如此解釋了他此前全部的疑點。他潛逃了五年,罪名是挪用公款外加故意傷人,當時打傷一位主管才跑出來的。醫藥費就是拿那筆贓款墊的。醫院的家屬簽名基本不會核實身份證,他取了這個巧,用的是假證。但他父親的記錄要入庫,早晚的事。

警察道:“你的好心也算有個好結果,如果他父親在老家的醫院看病,沒聯網,我們也不會那麽快鎖定他。本來想給你發一面’警民協作’的錦旗,但怕報複,就不發了,你心裏知道就行。”

錄完口供就放他們走了,楊浔問張懷凝,道:“你說他知道露面會被抓嗎?”

“警察都找不到他,可是為什麽他爸一打電話,立刻就能聯系上他?”張懷凝道: “警察來的時候,他也不跑,堅持要等手術結束後再走了。我偶爾能弄懂人的腦子,但從來沒弄懂過人性。”

9 號患者的情況很快就穩定了,他說話太少,神情常有茫然的麻木感。外人也不了解他的想法。他只簡單說過一句,“我兒子是個好人。”

當時的醫藥費醫院已經退了,楊浔想着手術都做完了,這點缺口幹脆由他私人補上,不然平賬的時候也麻煩。一問才知,已經有匿名好心人把錢打到賬上了。還會有誰?

離院時,9 號患者沒有說以後的打算,說了別人也聽不懂。他說的最标準的兩句普通話是,“謝謝醫生‘和’醫生好‘。

手邊的疑難雜症告一段落,張懷凝想獨自靜靜,找了個借口推脫和楊浔吃午餐。

不料小張倒找來,道:“張醫生怎麽一個人在?吃飯了嗎?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店不錯,我們一起吃吧,我有點事不懂,想請教一下張醫生,不知道方不方便?”

“不太方便。你現在在外科,碰到的也是外科上的問題,可以先找文醫生和楊醫生,我逾越也不太好。當你輪到了內科,我再專門幫你解答,邊做邊學,這樣你也能記得更好。”

“可是……”

“不要那麽積極要求進步,慢慢來。”張懷凝似笑非笑,道:“午休時侯,你去睡一會兒吧。下午有的是你忙的。”

歇過一支煙,張懷凝在走廊上又迎面碰見楊浔。楊浔故意,道:“你剛才在哪裏?”

“我和錢晶晶一起吃飯。”

“這樣啊。”楊浔笑了,竟然扭頭就拉着她去找錢晶晶核實。“錢醫生,你今天中午是不是又一個人吃飯?要不以後我們一起?”

錢晶晶道:“別,我就愛一個人處。”

張懷凝低頭讪笑,面上燥熱。常年不撒謊,手藝生疏了。

楊浔道:“沒事的,不用解釋,是我給你壓力了。我昨天也看到你躲在車裏抽煙。”難怪當時有如芒在背之感,原來是他目光灼灼。張懷凝無言以對。

見她沉默,半晌,楊浔又道:“包容我本來的性格,是不是很累?”

與楊浔親近,使張懷凝常有感慨:男子無才,便是德啊。他太聰明又太敏銳了,她稍一敷衍,他立刻看破。如此性情,白白糟蹋了他的皮囊。

“你跟我來。” 張懷凝拉他到偏門綠化帶處。那裏圍着舊欄杆,似乎有一處缺口,不少野貓就從中穿過,躲在綠化帶裏。張懷凝學兩聲貓叫,它們都探頭出來,她手邊還有剛才沒用光的貓糧,分了楊浔一半。

“我就喜歡偶爾喂喂貓,沒見其他人,你也不要和貓比。”一只貍花貓跑她手邊,她順手摸了摸,“和你在一起是有壓力,但人與人相處全靠磨合。可你別使你的小花招了,我看不上的。投懷送抱也好,過戶房子也好,你的以退為進都太強勢了。我裝傻也不好,生氣也不好,白白消磨我對你的感情。慢慢來吧,有緣的人是走不散的。”

“你也別追着檀宜之咬。對,我對他有感情。不是對他本人,是因為我幸福的回憶裏都有他。我和姐姐,和女兒一起的時候,都有他。我要維護那些僅有的快樂。都不是孩子了,我們都知道人性複雜,亮面背後是影子。檀宜之的體面下面是虛弱,你的可靠背後是偏執。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我的性格暗面是什麽?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向你完全展示我的本性,都先留餘地吧。”

楊浔道:“看來是我給你壓力了,讓你解釋這麽一大堆。不過我很好奇,你的溫柔與寬容,有多少是裝的?”

“我覺得一個人要是能裝一輩子,也是本事。我在努力。”

“太傲慢了,你不計較,是覺得很多人不配你計較。”

張懷凝笑着,不置可否。

她身邊圍了一圈貓,不知何時,有個上了年紀的短發婦人站在後面,她身形很薄,聲音卻厚,不太客氣,道:“不要喂貓,貓身上不幹淨,抓傷你,抓傷病人都很麻煩。”

“阿姨,你是要挂號嗎?還是探病?要我帶路嗎?”張懷凝道。

“不用了,我就随便看看。”她快步走開了。

幾天後開大會,張懷凝才知道,那位阿姨就是他們的新院長。新院長一到任,就做了三件大事:

先是勸退一批行政人員,簡化了行政流程,甚至先從自己身邊開裁,院辦走了不少人,省下來的錢用來提高醫生的補助,但加了門診放號。平均下來,每個主治要多看五個病人。

最後明确不再和先有物業續約,明年合同一到期,保潔和食堂都重新招标。

舉手之勞,她順手掃蕩了醫院的流浪貓惡勢力,找了抓貓隊,統統打包給附近大學。

她對張懷凝和楊浔也有印象,一次和主任聊天時說道:“之前被警察帶走的,也是他們吧?”

張懷凝進行自我反省:上班勾結逃犯,午休忙着喂貓,下班勾搭同事,真是給領導留下了好印象。唯一能找補的就是楊浔當時和她站得遠,姑且可算同事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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