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張醫生,我不想奮鬥了

第31章 張醫生,我不想奮鬥了

小趙過了執醫的理論考試,雖然是突擊複習,低分掠過,到底也是好消息。她蹦蹦跳跳找文醫生報喜。

文醫生道:“恭喜啊。你和張醫生說過嗎?”

“我想第一個先來通知你。”許是天熱,她的臉通紅。

文醫生立刻緊張地後退了一步,“我平時沒說什麽讓你誤會的話吧?我對你完全就是對實習生的指導。你理解嗎?”

小趙的臉更紅,讷讷道:“我只是覺得文醫生很溫柔。楊醫生太嚴肅了,張醫生有些捉摸不透。”

文醫生立刻把話題轉移開,“你要是鐵了心當醫生,就要有個計劃,到底待哪個科室,接下來要熬多久,要有心理準備。你們還是學生,和規培都不一樣,所以我們盡量讓你們看到最光鮮的一面。從領導,醫生,到護士長,對你們都很客氣。就像你們剛來時,看楊浔切垂體瘤,那種有觀賞性的手術才叫你們去學習。可是一開始熬,很難熬的,外科就是去血腫,內科就是給老人家配阿司匹林。就好像拍電視,寫小說,有趣的,好玩的情節才放出來,但其實無聊,繁瑣的素材才占大頭。光是值班醫生,就熬走了很多人,留下的基本都學會抽煙提神了。”

“有沒有不抽煙也熬出頭的醫生?”

“有啊,錢晶晶就是。” 她随身帶來保溫杯,一升容量,裏面裝滿了美式咖啡。

為了給小趙慶祝,張懷凝提出聚餐吃頓好的,叫上了幾位熟悉的醫生,對小張也沒落下。買單,自然是她占大頭。

吃了烤肉配酒,張懷凝嫌裏間太悶,便到外面去吹風。小張也偷偷也跟了上去。楊浔眼神捎了捎,裝沒看見,繼續喝酒。

到僻靜無人處, 小張攔住她,道:“張醫生,我能不能和你說一點掏心的話?我也不知道該和誰說,心裏憋得慌。”

張懷凝點點頭,小張就繼續道:“我其實根本就不想當醫生,家裏的意思,讓我醫院和計算機二選一,那我就進來了。家裏還有點關系,能用就用,我也不太笨,背書什麽的,也能混過來了,可是現在要畢業了,我特別的迷茫。本地的醫院不一定能留下,就算留下也太累,先規培,再住院,再主治,做課題,看門診,評職稱,熬啊熬,沒個十年根本不能出頭,張醫生你這樣的很少。都說醫生是好工作,可沒人關心過當醫生累不累。”

“你不想實習了?”

“不,實習肯定很重要,要拿到畢業證啊,我就是在想,要是我是個女人就好了,我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結婚,生孩子,做家務,我會把家裏照顧得很好。踏上社會經常讓我感覺很惶恐,去藥企,去別的行當,都很吓人。經常有挫敗感,好像我再怎麽努力,也比不上別人的起點。就憑我一個人,也做不到別人兩三代的積累。”

“你到底想說什麽?”

“張醫生,你家裏是做房地産的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早不行了。”

“其實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張醫生你很漂亮,很溫柔,和同齡人都不一樣。那些小女孩都吵吵鬧鬧的,很幼稚。”

“你不要說這種會引起歧義的話,我和你從頭到尾說的話不超過十句,沒有對你有過任何暗示,醫生和實習生發生任何關系,都是不合規的。”

“那就當是我主動吧,張醫生我喜歡你,我想和你一起。我們可以偷偷摸摸的。”小張想去牽她的手,她輕巧一閃身避開了。

“這是你的實話嗎?還是坦白點吧。”張懷凝微微嘆息。

“我們學校很多學生都和老師結婚了,找工作什麽的都很方便,不工作也行。我比你小很多,你不吃虧的,張醫生,你給我機會試一試吧,我不想奮鬥了。”

“可我還想奮鬥呢。” 張懷凝哭笑不得,道:“你先回去冷靜一下,別把這件事和別人說,對你的影響不好。”

只隔了兩個小時,張懷凝就把他的告白錄音發給了秦主任,并留言道:“這叫什麽事,傳出去我還怎麽做人?”主治醫師都是見過風浪的,錄音與被錄音,久病成醫。

“我知道了,會處理好的。”秦主任接着又補上一句,道:“你意思意思就得了,別扮慘上瘾了。這點小事你都搞不定,還怎麽混啊。”

到了周一,小張就被打發回學校,實習不予通過,理由是專業素養不足,嚴重影響醫院日常運轉和醫護人員工作。

他原本還想申辯幾句,但聽了錄音也沉默了,只能喃喃道:“她怎麽這麽壞,竟然會錄音。我還以為……”

現在息事寧人,一切從簡,也是給他留面子了。對外只籠統交代一句,實習生嘛還年輕,犯點錯也正常,下不為例就好。

楊浔聽後,對張懷凝,道:“你這次挺溫柔的,手下留情了。”

張懷凝笑道:“到底是學生,一時走錯路也有,而且他說的話裏,至少他的迷茫是真的。”

這樁事還留了截尾巴在科裏。因為錄音裏小張着重提到張懷凝的家境,不是有人洩底,他不會知情。之前主任三令五申,讓醫生們少對實習生聊閑事,可就是有人嘴上愛跑馬。

第一嫌疑人就是文醫生,他的認罪态度也誠懇。

不料,楊浔卻主動道:“應該是我說的吧,他上次問我醫生們的情況,我就都說了。我以為他就随口問問。是我的問題,沒考慮周到。”

周主任痛罵,道:“你這腦子缺根筋的,楊浔,我還以為你是裝傻,沒想到是真傻啊。我怕罵了你,你也聽不懂。你自己過去和內科的人解釋,下次說話的時候過過腦子。”念在初犯,只做口頭批評,沒怎麽罰他。

事後,文醫生過意不去,問道:“為什麽要幫我攬下來?”

“因為文醫生太聰明了嘛,如果是你說的,大家都會以為你是故意為難張懷凝。我傻傻的,事情就不會鬧大。這本來就是一件小事,過去了就過去了。”

“現在看來傻的人是我,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沒有那麽誇張,互幫互助就好了,我以後也會有事情,需要文醫生你保密。”楊浔笑了一下。這一笑牽扯甚廣,文若淵立刻意識到:他和張懷凝果然有私。

事後楊浔還把小趙拉到一旁,笑着道:“小張不懂道理,你肯定懂,實習生不能和醫生有感情糾葛,肯定不用我再提醒吧。”所以小趙怕他,也是情有可原。

當天夜裏,楊浔帶來一個消息:擱置許久的郊區分院要開始造了。估計年底竣工,要拉一批人過去當管理層,如果是主治,優先提拔成副主任。張懷凝離她的夢想,僅一步之遙。甚至是華山只此一條路。

一個蘿蔔一個坑,領導不走,下面的人也升不上去。秦主任沒幾年就要退了,張懷凝本意是等她的缺,副主任轉正,她再去頂缺。但那時老院長還在,他的習慣是本科室提拔。

現在新院長的處事更激進,搞不好會從外部招聘。如果當真空降一個領導,張懷凝面子上很難堪,再等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如此看來,争取到分院的職位是她能抓到的唯一機會。

張懷凝道:“你現在和我說是不是晚了一點?我剛把人料理了啊,給院長的印象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壞。”

楊浔一攤手,委屈道:“我的信息源也很單一啊,就是動手術時聽別人說八卦,前兩天我沒上臺啊。別太擔心,現在內科也沒什麽人能和你競争,除非那個誰回來,不太可能的。”

張懷凝不搭腔,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反正要煩心的事不差這一樁,債多不愁。

母親罕見地發消息給她,道:“你周六回家吃飯吧,都是你愛吃的菜。”顯然是別有所圖,她還沒放棄湊合他們複婚,估計也叫上了檀宜之。

但張懷凝沒戳破。上次見面,她對檀宜之太過不假辭色,如今又于心不忍。檀宜之快生日了,以前都是她陪他過的。

所以她回道:“好。”

果不其然,她在地下車庫停車時,就看到家裏的兩個車位被占去一個。檀宜之的車太好認。進了家門,也是一派其樂融融。

張母正凝神聽檀宜之說話,見張懷凝來,頭也不擡,道:“噢,你來了,穿粉色那雙拖鞋,給你的。”

張懷凝倒成了外人。不意外,女兒是一個臨時的中介,用以招攬女婿,女婿則是半個兒。在她小時候,父母就用妻子的标準培養她,好像她是個刀鞘,專為容納某個男人而生。

張懷凝冷哼一聲,懶得同他打招呼,徑直回房去。檀宜之無奈,他連呼吸都是錯。

今天出門前,他猶豫了很久。想着來了,太顯殷勤,沒底線。不來,又太輕慢,好像是恩斷義絕了。冷待丈母娘,顯得太沒禮貌。現在這樣敷衍着,她又自以為是起來。

其實他對丈母娘始終抱有一種輕蔑的憐憫。

在她身上,他看到四五個同事妻子的影子。年輕時愛她們嬌憨,老了恨她們癡傻。其實人沒變,是皮囊變了,紅顏成白發。

丈夫們其實也沒變,他們是愛天真,但愛的是十八歲的天真。

社會在折疊,觀念的差距比階級更難跨越。又或者說,觀念本就是一種更深的階級。

典型的供需關系不平衡。男人想要有自我的女人,但太自我的女人注定不會犧牲。所以曾經,他慶幸過自己的幸運:青梅竹馬,張懷凝願意為他低頭。

他們新婚時,張懷凝就提醒過他,“你別和我媽太計較,我媽真的腦子有問題。感情淡漠,反應遲鈍,共情底下,自說自話,焦躁易怒,她是輕度額葉損傷了。額葉決定着人的智力和感知,很多人的額葉在三十歲前都沒有發育完全,而大腦的神經突觸是終身修剪的。不接受新知識,不迎接外部挑戰,過着麻木不仁的生活,額葉就會迅速萎縮。我媽結婚早,二十五歲就生孩子,從來沒工作。三十多年來都過着固定的生活,閑了就看電視,現在看短視頻。所以你和她說任何她理解之外的事,她都聽不懂。”

“我該說你是冷靜呢,還是冷漠?因為你把你媽當成病人,所以也放棄與她溝通。”

“那你去和她溝通吧。” 接着,張懷凝說了一句他至今記憶猶新的話,“大腦,是最能體現階級的器官。”

張懷凝外熱內冷。太聰明的人注定不會太熱切。上次和楊浔對峙時,她對他是不假辭色,倒推起來,她離婚後的諸多柔情大抵是裝的。

有片刻寒心,可再一細想,那又如何?她都願意裝了,怎麽不算有情呢?

他決心趁着自己生日,再與緩和些關系,現在可不能鬧僵了。

終于擺脫了丈母娘,他主動去找張懷凝。她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東西堆滿了,連椅子都不能坐人。裏面大半是她姐姐的東西。

做了虧心事,就怕鬼敲門。張家父母沒善待大女兒,死後供了牌位,卻不敢放遺照,還把她的房間改成書房和衣帽間。裏面的東西原本想丢了,張懷凝緊急搶救過來,貼身放一半,另一半就存在房間裏。

檀宜之看了眼故人舊物,不說話,抽了張紙疊成一朵花。張懷凝姐姐與他關系一般,唯一一次誇他,就說他折紙有一手,手巧,心不靈。 後來每年清明的紙錢都是他親手折的,再忙也抽空。

張懷凝面上有淡淡笑意,算是消氣了。他便順勢,道:“你也不能把你對爸媽的怨氣,全發洩在我身上吧。”天熱,他穿襯衫也敞開領子,一根細鏈子的亮光一閃而過。不是第一次見了,她心念一動。

“我就怪你,你給我受着吧,哪能什麽便宜都能你占盡了。”

檀宜之笑了,說氣話倒也可愛,接着道: ”其實我想問你明天有沒有安排,我……” 他咬住話頭,忽然在她身上聞到一股兇猛的煙草味。衣服放在一起久了,總會彼此沾染到。

還有誰抽這麽烈的煙?心底頓時黯然一片, “算了,沒什麽。” 他扭頭就走,懶得自取其辱。

張懷凝納悶。接着又被母親叫去,張母想給盜版小說網站綁定銀行卡,讓張懷凝幫忙操作。

她一目十行掃過母親的閱讀記錄,口味很固定:一個美麗而天真的女人,被一個儒雅又不失城府的男人選中。旗袍美人,落難公主,一聲嬌嗔,一雙淚眼,軟倒在男人懷中,從此紅燭帳暖,被翻紅浪。她只挑男方年紀比女方大五歲以上的,方便代入枕邊人。

母親還是個好讀者,每本小說她都留了言,有幾條是觸目驚心,“這種女人被賣到妓院去,被一百個男人搞,死掉之後,再重生,再被賣掉。”

還有一條評論是,“女主角做了這麽多好事,她肯定是要生兒子的,生個女兒,一輩子全完了。女兒留給壞的去生。”

張懷凝想,那我和姐姐算什麽呢?報應嗎?

更悲哀的是,所有她厭惡的女角色都能在現實裏找到原型:豔絕無雙,張揚潑辣的花魁是舅媽;文靜高傲,沉默寡言的才女妾室像是楊浔的繼母,張懷凝的姨媽;開朗堅韌,自強不息老姑婆像是檀宜之的媽媽。

飯桌上,張懷凝提了母親看小說的事,讓她找個正經網站充錢,看盜版容易被詐騙。張母一撇嘴,不樂意。

張父則搶過她的手機,皺着眉看記錄,“你看什麽書充這麽多錢?讓我看看。噢,《霸道王爺狠狠愛,我被全家寵上天》,《重生之庶女貴妻亂後宅,惡毒女配哪裏逃》。真是奇書,妙書,你竟然還要花錢看?還充了這麽多錢?我的錢是風裏刮來的。”張父嘆口氣,道:“算了,你也就這個腦子,社會經濟啊,你是一概不懂,一概不關心的。”

張懷凝不忍心母親被數落,道:“你也沒給她關心社會的機會啊,又不是她的錯。”

“不要這麽和你爸爸說話。”張母急了,維護起丈夫。

檀宜之則當即接話,道:“她是關心你。不領她的情罷了,何必把她想這麽壞,傷她的心。”

同樣的話,由女兒說出來就不中聽,女婿一講,就格外妥帖。張母笑眯眯,不反駁。可張懷凝已經沉了臉,同桌的兩個男人更緊張她,時不時偷偷一瞥。

飯桌上氛圍尴尬,張母并不知是自己的緣故,只喋喋不休說着話,“對了,她要回來了。”

“她?”張懷凝有不詳之感。

”就是你姨媽啊。你大概不記得她了,很早就出國了。她是不像樣的,以前差點把你外公氣死,也不回來。前幾天說想回來看看,看就看吧,估計就是顯擺自己有錢。 她在國外投資了什麽公司,有股份,錢多了也無聊。不過沒結婚,沒小孩,估計這筆錢要便宜那個了。”

“誰?”檀宜之道。

“你不認識的,張懷凝的表哥,不知道還在不在本地。一個混混,搞不好要發大財了。”

檀宜之愣了一下,手裏的筷子掉在地上,彎腰去撿。起身時,他看向張懷凝,忽然道: “你脖子上是什麽,怎麽一塊紅的?”語氣涼飕飕,頗有言外之意。

張懷凝脫口而出,“我刮痧了。 ”

張母聽到這話,立刻來湊個熱鬧,問道:“你怎麽也開始刮痧了?身體不好啊,效果怎麽樣?”

“還行吧。”

“那你給我介紹介紹,哪個醫生啊?”

張懷凝支支吾吾起來。檀宜之忽然打斷,道:“我看是楊醫生吧。”

張母道:“哪個楊醫生啊?我認識嗎?是不是那個老中醫啊?”

檀宜之道:“不是什麽特別好的醫生,好醫生到處都是,不差這一個,有需要我給介紹也好,不必急于一時。”他是盯着張懷凝說的話。

飯後,張懷凝琢磨出異樣,楊浔素來小心,鮮少留痕。去洗手間一照鏡子。果然脖子上不是吻痕,是一個快消退的蚊子塊,周圍一圈抓痕。

忍到出門後,她在電梯間質問檀宜之,道:“你竟然詐我?”

“是你心虛了。”檀宜之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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