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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公主說話輕聲細語,可吳有宜莫名心顫。
他保持着拱手的姿勢沉默須臾,嘆了聲氣才說:“微臣年六十有餘,本該是告老還鄉的時候,三個月前已遞交了辭呈,可逢朝中事多,聖上日夜操勞,一時耽擱了下來……”
“我明白。”程慕寧說:“待這兩樁案子辦完,宮裏安定了,吳太醫的辭呈我會請聖上批下。”
吳有宜躬了躬身,“那就有勞公主了。”
這就是可以開誠布公說話的意思了。程慕寧說:“舉手之勞,吳太醫不必拘禮,坐下說話吧。孟太醫,扶吳太醫起身。”
适才兩人簡單的幾句談話已經讓孟佐藍心裏七上八下,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把吳有宜扶起來,深知接下去的話不該再聽了,于是拱了拱手說:“那個,既然公主與吳太醫有話要說,下官便先退——”
吳有宜卻說:“汝賢,再給公主搭個脈吧。”
孟佐藍聞言頓住,望了吳有宜一眼,吳有宜卻看着公主。
公主沒有說話,可她伸出來搭脈的手卻始終沒有收回去,孟佐藍唇瓣微動,只好惶惶落座。
只是對比公主平穩的脈象,他的脈好像更紊亂。
究竟為什麽,他要在這裏?
此時吳有宜緩了聲氣,徐徐說:“聖上腕上的珠串原本是微臣親手制成,除了避子,還有安神靜心的功效,因此那珠子裏藏有多種草藥,雖說叫沉香木的味道掩住了,但是真是假,微臣還是能辨出個究竟的。半年多前微臣給聖上請脈便隐隐察覺不對,只是……只是那時微臣每每請脈,都有皇後在側。”
程慕寧眉梢微挑,半年多前……
正是她剛回京的時候,那時程峥稱病不出,的确是皇後日夜侍疾,也就是那時候起兩人的關系才逐漸熱絡起來。
原來這就是皇後那時侍疾的目的,她要博的根本不是程峥的寵愛,而是這後宮之中唯一的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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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慕寧道:“皇後的身孕幾個月了?”
孟佐藍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想聽,但腦子卻不由自主地捋起了脈絡。
吳有宜搖頭,道:“具體情況微臣的确不知,太醫院的廖昂是皇後一手提上來的,皇後只信他,每每請脈也只要他去。廖昂辦事很謹慎,開方抓藥煎藥都只經他一人手,留的病案也只寫皇後風寒頭疼,那多半是假的,微臣留心過那藥渣,大抵是給有孕三四個月的婦人保胎用的。其中還有幾味重藥,皇後的身子,恐怕也不算很好。”
程慕寧蹙了下眉,露出思忖的神情。
怪不得中秋前皇後便稱病不出,恐怕是怕露出破綻,夜宴當晚她也寡言少語,幾乎沒有露過頭,之後遭逢遇刺她更是受到驚吓直接昏了過去,一連病到了現在,程峥那個膽小的性子尚且沒吓成這樣,想來是動了胎氣的緣故,偏偏她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宣揚,只好在自己的寝宮裏養胎。
也幸好這陣子朝中事多,要不是許嬿忽然小産,恐怕都沒人把注意力放在後宮。
但如此一來,她自己也瞞不了多久。
程慕寧看向吳有宜,說:“你早得知聖上的珠串被調包,又得知了皇後有孕,後來為何不報給聖上?”
吳有宜起身,又要跪,程慕寧攔住他,“吳太醫,本宮不是在問罪于你。”
吳有宜卻沒有坐,他嗓音裏透着疲憊,道:“瞞而不報的确有欺君之嫌,只是臣一把年紀,原不願在致仕前再沾惹內宮是非,還望公主……不要怪罪。”
是了,要不是辭呈沒被批下來,吳有宜這會兒已經不在宮裏了,是非對錯又與他有什麽幹系,程峥想追究也追究不到他頭上。
只是,吳有宜可以出宮一走了之,皇後卻不行,待程峥反應過來,他二人那點夫妻情分,就都要成仇怨了。
不過皇後也很聰明,她知道這件事程峥沒法在明面上計較,只能是啞巴吃黃連,她或許根本就不在意那點情分。
皇嗣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許嬿有孕并不在她的計劃裏,更何況是在這個許家将要倒臺的時候,她必然不可能讓許嬿憑着這個孩子逃過一劫。
程慕寧早就知道,在宮裏這麽多年,前朝後宮亂象叢生,任誰也不可能毫無心計地走到今天。
或許即便許嬿沒有身孕,今日也逃不過靈嫔這一刀,這次她命大沒死,來日就很難說了。
隔間裏,另外兩人的呼吸聲在程慕寧的沉默裏放大,吳有宜拱手半響有些受不住,不免微微顫了顫。
這點顫動落在程慕寧眼裏,她思緒逐漸回籠,說:“吳太醫不必驚惶,本宮今日沒有與太醫說過話,改日聖上問起,太醫該怎麽答就怎麽答,不必顧慮太多。”
吳有宜心下感激,“多謝公主。”
程慕寧沒有再續這個話題,起身說:“孟太醫,開方吧,一會兒我讓侍女過來拿藥。”
她說罷就要離開。
吳有宜望着她,不知在想什麽,倏地往前邁一步,“公主。”
程慕寧頓步,“太醫還有什麽事?”
吳有宜低頭猶豫片刻,還是提了這件事,“當年公主在鄧州時,聖上給公主下的藥原本是經由我手。”
吳有宜說罷特意頓了頓,觀察程慕寧的神情,她臉上并無半分訝然,甚至連痛色都沒有。
果然,公主什麽都知道。
吳有宜喉間苦澀,竟是有一點心疼,也不知是心疼眼前這位本來該無憂無慮的貴女,還是心疼這對姐弟幼時親密無間的情誼。
他輕輕一嘆,說:“聖上反複吩咐,不能傷公主性命,微臣不敢不尊聖命,可先帝在天有靈,臣也不敢真去害公主,原本想着天高皇帝遠,公主在鄧州究竟什麽情況聖上也不能确切得知,時日一長,那點顧慮也就放下了,因此那藥臣配得謹慎,按照臣的配方,公主即便服用個一年半載,也斷不可能內虛至此。公主回宮後臣給公主診脈,那時便覺得蹊跷。”
程慕寧沉默須臾,揚眉說:“有人換了我的藥?”
吳有宜說:“總之,那絕不是臣給聖上的藥。”
那就是許敬卿了,程慕寧垂目一笑,心下卻并無波瀾。
當年程峥要給她下的是什麽藥,時至今日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程慕寧颔了颔首,道:“有勞太醫告知。”
吳有宜躬身恭送。
孟佐藍也慌亂地拱起手,直待那布簾一撩,公主的身影消失,孟佐藍腿一軟,緩緩地坐在墩子上。
直到吳有宜轉過身說:“今日與公主這番對話——”
孟佐藍又趕忙站起來,道:“吳太醫千萬放心,下官一定爛在肚子裏,全當沒聽見。”
他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令吳有宜無奈一笑,他道:“你要是當沒聽見,公主豈非白費心思,叫你在旁診脈了?”
孟佐藍讪讪道:“下官沒有明白……”
“你明白,你啊,就是裝傻。”吳有宜搖了搖頭,在那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前朝後宮,哪裏都分個派系,太醫院也不例外,能夠明哲保身的只有兩種人,要麽是不惜命不怕死,要麽是沒本事不叫人看見,你平日雖不顯山不露水,可惜公主那雙眼锃亮,卻看得比誰都明白。今日公主留你聽了這些宮中秘事,你便已經沒有退路了。”
孟佐藍唇畔的弧度頓時僵硬,捏諾說:“也不至于……我就是個大夫。”
吳有宜沒有再答這話,但孟佐藍在這樣的沉默裏明白,自己已經掉進坑裏了。
他渾水摸魚的日子,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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