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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四目相對,堂間悄然無聲,劉翁連氣都不敢喘,回首給門外兩個侍衛做了個屏退的手勢,朝他們搖了搖頭。

裴邵筆直地站在那裏,絲毫沒有要跪的意思,眼一垂甚至有幾分上位者的傲然,“我服毒之前,給你們遞過密信。”

言下之意,這事他打過招呼,談不上自作主張。

裴邺笑了,他把腳一架,往椅背上靠,露出幾分行軍之人的桀骜來,“哦,你是說你服藥前一刻才寫完的那封信嗎?密信快馬加鞭抵達朔東的時候,你怕不是都醒了!”

裴邵面上一副“那又怎樣”的神情,說:“大哥既然知道,就應該清楚沒有大礙。”

“這是一回事嗎?”裴邺擡目看他,“沒有大礙你就能服毒,京中來信說你快死了,我這趟要不是來得急,本該擡口棺材來。”

裴邵卻不跟他說了,轉向劉翁:“劉翁,去把荀叔請來。”

“啊?”劉翁倏地緊張起來,“誰受傷了?世子受傷了?”

“我沒受傷。”裴邺蹙眉,看向裴邵。

“大哥太久沒見荀叔,竟然質疑荀叔的醫術。”裴邵慢悠悠地袖口上的繩子纏好,眉峰微挑,淡然道:“我覺得,還是讓他二人探讨探讨比較好。”

嗤,裴邺冷嗖嗖地挑了下唇,“你少挑撥離間,再說了,誰跟你說是為了這件事了?”

“哎喲,別吵架、別吵架。”劉翁一個頭兩個大,他最怕就是這兩兄弟吵架了,從小就這樣,好的時候特別好,吵起來又都是倔脾氣,誰也不讓誰。劉翁轉向裴邵,低聲說:“不是說好了嘛,你別吱聲,認個錯就行了。”

“他認什麽錯?”裴邺嗤聲說:“他打小認過錯?現在更了不得了,堂堂殿前司指揮使,人家品級比我高呢,我怎麽好讓他認錯?”

裴邵掀了掀眸,“就事論事,少拿品級說事。”

“嚯,好啊,那我跟你論論事。”裴邺說着起了身,兄弟兩個都是體格魁梧之人,往堂間一站壓迫感十足。只聽裴邺道:“府裏都是公主居住的痕跡,你屋裏也都是公主的物件,裴二公子,你這是給人當驸馬還是當外室?外室還給買間屋子呢,你倒好,自己貼了座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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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邵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卻沒說,剛才理直氣壯的氣焰稍稍下去了點。

“怎麽,不說話了?”裴邺彎了彎唇,繞着裴邵走了半圈,停在他身後,道:“你和公主那點爛事都傳到朔東了你知道嗎,你猜怎麽着,有天我一覺睡醒,營帳外有人排着隊給我送禮金呢,要恭祝咱們二公子喜迎公主。”

說罷,裴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真有排面啊。”

裴邵一動不動。

裴邺的語調慢下來:“離開朔東太久,家裏的體面你懶得周全,但裴邵,你不要臉也就算了,人家公主,金枝玉葉龍血鳳髓,你知道外面都怎麽說她的?”

裴邵喉結微動,不自覺攥了下手。

他眸色微暗,面上卻沒有後悔的神情。

裴邺冷笑了一下,“不管你認不認吧,家風家訓你總記得,這下,我能讓你跪了嗎,殿、帥?”

裴邵側眸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向前兩步,面朝上首屈膝跪坐下來,同時一手解開鞶帶,一手扯下衣領,那朝服就這麽從容地被剝開了。

娴熟的動作表露了他的态度,做錯的事他認,罰也可以受,但顯然他不會改。

四個字,執迷不悟。

裴邺唇畔彎起一抹看戲的弧度,真是半點不肯示弱的狗脾氣。他往椅子上坐,說:“打吧。”

捧着鞭子的侍衛一動不動,偏廳裏也沒有別人了,劉翁才恍然發覺這話是同他說的,他頓了頓,移開視線,把手倒插進袖口裏,說:“我年紀大了。”

“行。”裴邺道:“周泯呢,讓他進來。”

劉翁頓了頓,才說:“周泯……如今是公主府的禁衛了。”

裴邺這回是真笑了,暼向跪着的那個人說:“厲害了,自己的近衛都送出去了。”

說罷,裴邺提高音量,沉聲道:“衛嶙!”

廊下,躲得老遠的衛嶙閉了閉眼,猶豫片刻才走進來,“世子……”

“拿鞭子。”裴邺朝他擡了擡下巴,“動手打,家裏的規矩還記得吧?”

衛嶙硬着頭皮說:“記得,有錯不認三十鞭子,認了的話——”

他說着飛快地瞟了眼裴邵,加重語氣道:“認了的話,就十五鞭子。”

可惜那邊的人不為所動。

衛嶙嘆了聲氣,在裴邺斜過來的眼神下拿起鞭子。這牛皮鞭沉甸甸的,是裴公年輕那會兒自己一點一點纏的,上面的檀木頭已經能看出年份,鞭身雖然緊實,卻也有幾處磨損,但這點磨損完全不影響使用,甚至劃過肌膚的時候更疼了。

裴家長大的孩子,就沒有人沒挨過這條鞭子。

衛嶙現在還記得那火辣辣的滋味,比軍中的板子還要疼。但他們之中,裴邵才是挨打最多的那個。

別人都機靈,裴公一拿出鞭子就嘴皮子抹油先認錯,可裴邵不一樣,他脾氣硬,打死都不肯開口認一個字。

有一回他在軍營裏與同帳的兄弟發生口角打起來,險些将那士兵的胳膊卸了下來,同室操戈乃軍中大忌,裴公當即震怒,老将力道大,一鞭子下去就把裴邵抽得皮開肉綻,連裴邺都急了,在旁勸他先認個錯,可裴邵的嘴和脾氣一樣硬,死都不肯松口。

裴公也沒有收着力道,那天三十鞭子下去,衛嶙現在還記得那個血淋淋的場面。

思及此,他咽了下唾沫,緩慢地揚起鞭子,“啪嗒”一聲,鞭身擦着衣袍輕輕滑了下去。

“京中待久了,連勁兒都不會使了是吧。”裴邺冷不丁地說。

衛嶙為難地垂下頭,攥緊了鞭子上的檀木把手,“……殿帥,對不住了。”

說罷便擡高了手,揚鞭揮下。

“啪”地一聲幹淨利落。

裴邵背上那兩層衣料瞬間綻開,血也跟着滲出來,他攥着朝服的指節繃緊了點,除了眉頭輕輕皺了下,面上看不出吃痛的神情。

但再過十幾鞭子,他鬓角就隐約滲出了汗。

劉翁看不下去,忙轉身去到廊下,找來一個家将道:“怎麽回事,半個時辰前就讓你們去請公主,人呢?”

家将道:“公主不在府上,說是去尋沈大人議事了。”

劉翁急道:“那就去沈大人府上找人啊!”

“去了去了。”家将忙說:“這不是沈大人住得有點遠,繞好幾條路呢,這會兒差不多應該在路上了。”

“這叫什麽事!”劉翁甩袖“唉”了聲,急不可耐地往前院去,然而剛邁出庭院那道垂花拱門,就和程慕寧一行人撞上了,劉翁眼神一亮,“公主,公主可算來了。”

程慕寧在這裏就聽到揮鞭的聲音了,她稍稍點了下頭,也沒來得及細問劉翁原因便疾步上前。

府裏的家将自然沒人敢攔她,但是裴邺帶來的侍衛并不認識公主,擡手就将人橫攔在門外。又見此人氣度不凡,想到什麽,看了緊随其後的劉翁,那手臂猶疑地縮了縮,趁自家世子不注意嗖地一下收了回去。

程慕寧越過侍衛看向裏面,唇瓣不由抿起。只見裴邵叉在胯上的手臂繃得筆直,背後亂七八糟全是鞭痕,裏衣都已經被染紅了,正揚起鞭子的衛嶙驟然一個收手,那鞭尾猛地一下打在他臉上。

只聽衛嶙“嘶”地一聲,“公、公主……”

裴邵微屈的脖頸微微一擡,卻沒有回頭,而是迅速地把朝服披上,才起身看過去,朝後面的劉翁蹙了下眉,才說:“去前廳等我一會兒。”

程慕寧此時卻已經把視線從裴邵身上,移到旁邊那位打量她的人身上。

裴邺遲遲沒有起身,也沒有行禮,

他的目光很銳利,這樣的目光,不久前她在茶館也感受過,只是沒了屏風遮擋,那雙眼睛裏的審視、探究、懷疑,以及介于滿意和不滿意之間的矛盾情緒,都更加直白淺顯。

程慕寧上前,朝他行了個半禮,“裴世子遠道而來,永寧有禮。”

裴邺像是才知道她是公主一般,恍然揚起眉頭,起身拱了拱手,笑着說:“原來是公主大駕光臨,不知是有什麽要緊事?還是宮中有什麽旨意讓公主帶到?”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程慕寧和煦一笑,也半遮半掩地說:“原也不是要緊事,過兩日先帝忌辰,聖上請了寺裏高僧在崇聖祠念經祈福,行祭祖之禮,屆時殿帥必定随侍禦前,但有中秋夜宴的前車之鑒啊,本宮心下不安,想與殿帥再确認一下屆時的巡防安排。”

裴邺道:“原來如此,公主應該不差這一炷香的時間吧?衛嶙,還差幾鞭子,快點打,別耽誤了你們殿帥正事。”

衛嶙哪裏還敢打,只低頭暼了眼公主。

程慕寧溫聲說:“巡防在即,殿前司指揮卻在這時受了傷,恐怕不好吧?若是傳到聖上耳朵裏,難免要惶惶不安。”

裴邺笑了聲,“公主未免太小心了,我們裴家人皮糙肉厚,這點傷算什麽?他要是這幾鞭子都扛不住,聖上才要不安吧?”

他說罷,唇畔弧度不減,說:“公主且讓兩步,不要弄髒了公主的衣裳。”

程慕寧迎着裴邺有意為難的目光,半掩在衣袖裏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竟然少有地接不上話。

平日裏應對朝臣的那一套在裴邺這個,勉強算是半個長輩的人身上完全不管用。

她本可以用身份壓他一頭,可是……

面前的人沉默不語,裴邺笑意更甚,愉悅地坐下說:“公主身份高貴,但我今日處罰家弟,這是我裴家的家務事,不知道公主現在站在我跟前,是以什麽身份,插手我家中庶務?”

【作者有話說】

來了,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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