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96章

這封信只簡單交代了鶴州的軍務,但足以讓馮譽了解到楊倫眼下的近況,信中語氣用詞都不算嚴謹,可見他與公主私下往來有多頻繁。

馮譽與楊倫在兵部共事多年,對此人本就極為欣賞。早前就是馮譽把他從一個小兵提拔進兵部,原本以為他能在兵部能有更大的前途,誰料楊倫這人性情太直,幾次與許敬卿正面沖突,最後落了個獲罪流放的下場。

馮譽為此很後悔,楊倫的性子,或許更适合帶兵打仗,若不是他将其調任,事情也不至于到後來的地步。

只是馮譽沒想到,長公主與楊倫竟一直暗中有聯系。

馮譽本就對清丈土地有所動搖,他來之前也權衡過當下的局勢,戶部不必說了,能收回一筆巨額田稅充盈國庫,張吉是最高興的那個。工部雖然在這件事上沒有明确表态,但工部上下不少官吏在清查貪污案時受過長公主的恩惠,就連蔣則鳴都因此擺脫了許家的桎梏,明裏暗裏都偏向公主。禮部麽,因着圖雅這條導火索,王冕對烏蒙成見更深。

局勢顯然偏向公主,馮譽也不想背道而行,如今又有楊倫,他此時徹底卸下了防備。

馮譽沉默過後,重重一嘆,把信擱下後說:“無論眼下做什麽,我所為都不是為了公主,更不代表我與公主有私交,将來更不會成為公主的黨羽。”

“馮大人替朝廷做事,為的是大周的國祚和天下百姓,本宮不敢妄承這份功勞,不過——”程慕寧說:“還望馮大人明白,朝中沒有本宮的黨羽,只有一心為着江山社稷的忠臣。”

馮譽一怔。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他也沒有再矯情的道理。他撂下信封,起身道:“我明日就上書一封,寫明此事。今夜已晚,不叨擾公主了。”

程慕寧說:“銀竹,送馮大人。”

銀竹颔首,上前撩開簾子,送馮譽出去了。

……

夜裏山林的溫度驟降,程慕寧本就是畏寒的體質,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被銀竹強行收了公文才洗漱上榻。沒有裴邵這個人形湯婆子,她只能裹緊被褥,但許是前陣子風寒沒好全,手腳又受了傷的緣故,夜裏便隐有起熱的跡象。

銀竹見她面色紅得不尋常,叫了幾聲沒把人叫醒,急忙出了幄帳。周泯正蹲在樹下守夜,見她神情慌張,起身走來說:“怎麽了?公主不是歇下了嗎?”

銀竹皺眉道:“公主渾身發燙,快去請個太醫來。”

“怎麽又病了?”周泯沒想到入冬後的程慕寧虛得像是紙糊的,好像一直病着,就沒有好過的時候。他聞言也不耽擱,撂下一句“這就去”,便飛快跑去請太醫了。

林間火光簇簇,禁軍都還點着火把在找圖雅,裴邵也不能歇,裝模作樣地在帳篷裏指揮,周泯那邊傳來消息時,太醫已經開好了藥。

裴邵闊步入內,銀竹正好在喂藥。那湯藥順着喂藥勺流進程慕寧嘴裏,卻嗆得她咳嗽起來。銀竹手忙腳亂間,裴邵已然徑直上前,拿過碗說:“我來。把碳再燒足點。”

銀竹自覺地讓開位置,躬身應了是。

大抵是熟能生巧,裴邵喂藥的姿勢很娴熟,每次勺子裏的藥量都控制得剛剛好,既能讓程慕寧盡數咽下去,也不會嗆着她。但程慕寧并沒有全然失去意識,這樣一點點喝藥太苦了,她不得不睜開眼,掙紮着要起來。

裴邵怕她再傷了手,撐住她的背脊把人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裏,程慕寧就着這個姿勢把剩下的藥喝完了,順帶手撇開了被子,“熱。”

她額角都是汗。

裴邵不讓她亂動,重新把人裹緊說:“不熱,再捂捂。”

程慕寧被桎梏着動彈不得,她蹙着眉頭,改口說疼。

裴邵摸着她的額頭,溫聲說:“哪裏疼?碰到手了是不是?”

程慕寧“嗯”了聲,趁機把手從被褥裏拿出來涼快。

裴邵看穿了她的把戲,無奈地垂了下眼,低聲說:“早知道你不安分,我就不該讓你來,下次你別想騎馬。”

程慕寧不吭聲,好像已經睡着了。

裴邵就這麽抱了她一會兒,他盯着程慕寧紅熟了的臉看,眸色沉靜,半響才說:“公主,我沒跟你開玩笑。你要做什麽我從來都沒攔過,你想要什麽,開口我幫你,但你再拿自己涉險——”

搭在被褥上的那只手下意識蜷縮了一下。

裴邵撥開她的手指,沒讓她握到傷口。他淡聲說:“我就把你關起來,什麽時候養好了身體什麽時候放你出來。我看誰敢再找你。”

程慕寧把臉埋進他懷裏,食指輕輕勾住了裴邵。

裴邵由着她勾了一會兒,直到懷裏的人呼吸漸勻。

這麽會兒功夫,程慕寧的裏衣就已經濕透了,裴邵命人打了熱水來,擦拭過她的身體,又給她換了身幹爽的衣裳,才把人放了下來。

他也沒有走,就坐在床頭捏着程慕寧受傷的那只手的指尖,以免她在亂動碰壞了傷口。

程慕寧這時卻動了動唇,裴邵俯身說:“怎麽了?”

程慕寧卻只是喃喃道:“裴霁山……”

裴邵微怔,靜了片刻說:“這時候知道喊我,動手前怎麽不說。”

昏睡的人聽不到裴邵的控訴,但她那聲聲呢喃的裴霁山足以把人心喚軟。

這時已經夜半,周泯先前得了示意,引着禁軍找到了圖雅。幄帳外很快傳來了動靜,銀竹慌張入內,“殿——”

裴邵正好俯身在吻程慕寧發紅的眼尾,銀竹頓了一下,沒有再上前,穩聲說:“殿帥,圖雅在外面,她要見公主。”

裴邵向是早有所料,他“嗯”了聲,掖了掖程慕寧的被角才走出去。

圖雅好狼狽。方才那擦過她耳畔頸間的幾支箭準頭拿得剛剛好,沒有傷她分毫,卻劃破了她的肌膚,那血滴在地上引來了林間的野狼。圖雅吊在樹上,下面的狼群猙獰着血盆大口,夜裏山林又那樣冷,幾重折磨下,禁軍找到她的時候人早就挂在樹上昏過去了。

才剛醒過來,她甚至來不及清理已經凝住的血痂,直沖到了程慕寧的營帳外,碧色的眼睛在夜裏如兇獸一般,啞聲掙紮道:“放開我!永寧!敢做不敢當,你有本事當面贏我,背地裏搞小動作算個什麽人物!”

這女人勁真大,周泯被她撞得險些掉了牙,捂着唇龇牙咧嘴地說:“快把她摁住了!嘴,把她嘴捂住!回頭再把公主吵醒……殿帥!”

裴邵挑開簾子,他身量高,出來時微低了一下頭。

圖雅這時連叫罵都忘了,只顧瞪他。程慕寧沒有那樣好的準頭和力道,那幾箭是誰射的不言而喻,圖雅咬牙說:“裴邵!這就是你們大周的待客之道,大周皇帝知道你們的所作所為嗎?”

裴邵走近了,沒情緒地看着她,這停頓的片刻讓圖雅此時以受害人自居的氣焰略微熄了點。裴邵很淡地扯了下唇,說:“圖雅公主,群狼環伺的滋味好受嗎?”

“果然是你們——”

“我确實該向聖上呈報此事。”裴邵說:“只是事情說來話長,該從哪裏開始說呢?從你害死永昭公主開始?”

圖雅一怔,眉間閃過一絲慌亂,“你,你胡說什麽,永昭……可敦在烏蒙好好的,誰害她了!”

裴邵盯着她,這樣審視的目光讓圖雅下意識抿了下唇,竭力克制住想要避開的沖動。

裴邵眸色暗了暗,說:“看來她說得沒錯,你果然殺了永昭。”

“誰?”圖雅下意識追問:“誰與你胡說八道?”

裴邵譏諷地挑了下唇,說:“看來圖雅公主的人緣不太好,想要你死的人不止一個啊。”

圖雅屏住呼吸,急劇地思忖着裴邵的話。她腦子裏快速閃過幾張面孔,很快就鎖定了一個人。

見圖雅瞳孔緊縮,露出大為震驚的憤恨,裴邵唇畔的弧度漸平,忽然逼近半步,居高臨下道:“大周送公主和親是看得起烏蒙,烏蒙背信棄義,竟敢随意殺害公主,還想要大周在互市讓利,也不能什麽好事都讓你們占了,那不如就先拿你的命來抵吧?也讓我們看看烏蒙的誠意。”

裴邵說話的語氣很輕,可眼神露出的壓迫感告訴圖雅,他不是在恐吓威脅——

他是真的要殺了她!

圖雅身體緊繃,瀕臨危險的感覺讓她迅速冷靜,她拼命忽略掉懼意,說:“裴大人,空口無憑,你有什麽證據說我殺了可敦?而且——”

她忽然揚唇,笑起來說:“你要是能殺我早就殺了,但殺了我,大周沒法跟烏蒙交代,你也沒法跟皇帝交代吧?”

裴邵也笑,他退開說:“想要你死的人又不止一個,我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周泯,夜深了,送圖雅公主回幄帳。小心了,可不要讓客人再走丢。”

他說罷擡手命禁軍放人,好像并不把殺她這件事放在心上,仿佛圖雅只是只可以随便碾死的蝼蟻。

驟然失去桎梏,圖雅險些跌倒。裴邵已然走開,周泯似是怕她發瘋,率先攔在了她面前,可此時圖雅已經無心與裴邵周旋,這人沒有絲毫不知憐香惜玉,她知道她在他手上讨不到便宜,于是瞪了周泯一眼,甩袖離開。

阿日善得知找到圖雅的消息,第一時間就來到圖雅的幄帳等待,寶音侍立在側,始終低頭不語。終于聽到外頭的聲響,門簾被扯開,阿日善迎上前去,上下打量圖雅,驚道:“怎麽弄成這樣,公主究竟去哪裏了——”

不待阿日善把話說完,忽然“啪”地一聲,圖雅一巴掌重重甩在寶音臉上。

如此猝不及防,寶音驚惶跪下,道:“公、公主——”

圖雅卻沒有看她,只洩憤似的又踹翻了一個椅凳,“叛徒!那日蘇這個叛徒!”

寶音胸前起伏不定,懸起的心忽上忽下。

只聽圖雅對阿日善說:“那日蘇絕對不能再留!我要寫信給烏蘭巴日,怪不得那日蘇在大周一年多毫無進展,原來他早就與大周人暗通款曲,他與裴邵聯手,想要我的命!”

阿日善一頭霧水,卻仍舊維護那日蘇,“不可能,那日蘇是可汗的兒子。”

“他也是大周女人的兒子!”圖雅嗓音尖銳地說:“我就知道,骨子裏就流着肮髒的血,怎麽可能安分替烏蒙做事!他必須死,如果他站出來出賣烏蘭巴日的計劃,大周朝廷不會放過我們的。烏蒙可以與大周開戰,但那是我們走出京城之後,阿日善,我可不想被困在這裏!”

阿日善頭疼,警惕地望了眼帳外,“圖雅,你冷靜一點——”

“我沒法冷靜!”圖雅歷聲說:“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傷了嗎,阿日善,他們随時可以殺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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