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世周全
兩個人一時間沒了言語,周遭只餘青雎馬蹄踏月之聲。
白束低頭沉思,怪不得今日心口時而疼得厲害,原是中了這眼淚之毒,再一想自己今日流的眼淚,沒有一碗也有一盅了,當即臉色一白,心底冰涼一片。
“那我……豈不是中毒已深?”
寧琅看着身前小小少年怏怏垂着腦袋,不禁啞然,這等胡話淨有人當真?只得想着法子圓回來:“雖是毒物卻有化解之法,到時候想點心悅之事兩兩抵消,無礙性命。”
“心悅之事?”白束沉思片刻:“今日是我生辰,算不算心悅之事。”
“今日是你生辰?”寧琅擡頭望月,一彎細娥眉垂于西天,掐指一算,正值寒食,不禁苦笑,這孩子怎生得這麽個日子。
“往年父汗都會提前給我宰只羊崽子,腌料抹勻了風幹兩個月,生辰當日給我烤了吃,母妃也會……”說着聲音漸小,沒一會兒頭又低下去靜默不語了。
寧琅拉緊缰繩,待青雎停下翻身下馬,把白束也抱了下來。
“怎麽了?”白束心頭一緊,抓着寧琅衣衫四處打量,就怕再遇上狼群野獸。
“起霧了,”寧琅就近找了一棵樟子松,把馬拴好又折了些枯枝幹葉生了火,方将白束抱過來挨着火堆放下,“霧重不行兵,在這裏将就一夜明早再回去罷。”
“嗯,”白束重重點頭,全然不見将就之色,反倒是一派愉悅之情。
再回到那裏必然重兵把守,還不見得蕭染得震怒成什麽樣,既是生辰,雖與往年無從比,但仍不至于擔驚受怕着過。
寧琅從馬上取了槍,對白束道:“在這等我,有火光狼不敢靠近,我去找點吃食。”
見白束眼中雖有懼色卻也強忍着點了點頭,心中不忍遂又補了一句:“我很快就回來。”
羊崽子自然是找不到,兔子倒是打了兩只。寧琅拎着兩只兔耳朵回來的時候,白束正把自己蜷作小小一團縮在火堆旁,聽見聲音先是驚恐地擡起頭來,看清來人身子一軟,沖寧琅會心一笑。
玉瓷小臉上兩個淺淡的酒窩,伴着火光撲朔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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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皮取髒寧琅幹的熟練,不多時兩只兔子就被架到火上烤着。白束直勾勾看着,肉香剛開始外溢的時候肚子就叫了一聲。
這一日就進了半碗粥,剛還給吐了個幹淨,繞是再怎麽傷心悲痛,畢竟是個孩子,該餓的時候還是會餓。
白束面上一紅,急忙接了個話茬想把聲音蓋過去,頭一偏,指着馬道:“你這馬可有名字?”
“嗯,”寧琅也不戳穿,“青雎。”
“青雎?”白束默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關關雎鸠,在河之洲,都是思慕之情,不像戰馬的名字,倒像是女孩子的名字。”
寧琅笑笑沒作聲,只把食指曲在唇邊捏了個哨子,青雎溫順地看過來,站着打了個響鼻。
“我第一次進兵營的時候父親送的,當時還是只不足身量的小馬駒,跟着我到過汴京,也去過漠北,受過凍也挨過餓。”
白束起身過去,小心在青雎背上摸了摸,笑道:“毛皮真好,像從關裏換回來的緞子,”轉而又垂下了頭:“父汗說等我長到馬背高,也要送我一匹馬的。”
寧琅一時無言,瞧見兔肉熟了遂割下一根兔腿遞上去,“沒什麽料,比不得風幹羊肉,将就吃吧。”
白束擡頭接過來,面上重見欣喜,顧不得燙嘴,張口便吃。想是餓的緊了,沒油沒鹽的兔肉塞得滿嘴都是,活像吃的八珍玉食。
一擡頭,寧琅正饒有趣味地看着自己,臉上一熱,慢慢放緩了動作。
兩只兔子吃了個七七八八白束才覺得撐,仰躺在地上看着寧琅又撿了些枯枝續了火,到他身邊解了外袍給他蓋上才挨着他躺下。
一股淺淡的清冷香氣自外袍上緩緩彌散。
方才他果然沒有聞錯,這人身上自帶一股冷香,在舒朗冷清的氛圍下愈加明顯。
白束側了側身,偏頭看着寧琅:“今日你若是沒尋到我該當如何?”
當初跟着那小卒出來了白束方才想起自己原是在寧琅帳下丢的,不禁心頭一驚,自己那舅舅看着絕非善類,他這一走豈不是會連累了寧琅?
寧琅看了他一眼,緩緩道:“輕則禍及一人,重則滿門抄家。”
“還好你尋到我了,”白束倏忽笑了,“我跟你回去,日後也不會再逃了。”
那微弱笑容恍若霁月光風,看的寧琅一時間失了神,一個八歲孩子怎能笑得那般通曉世故,心中不覺戚戚:“你不怕回去之後你舅舅罰你?”
“母妃說做錯了事打你罵你都該受着,”白束眼底映着滿天星輝,“我雖不覺出逃錯在哪裏,但終歸連累了你,我不想看你受罰。”
寧琅猛然擡頭,夢裏依稀記得有人同他講過一樣的話,寧可自己千刀萬剮,不願傷他一絲一毫。
莫非他與眼前這孩子當真夢裏見過?又或是前世恩怨糾纏未清?
寧琅直視白束臉側,想要從那張臉上憶出點什麽。若當真是前世恩怨,那他前世必定欠了這孩子什麽,否則不至于屢次因他心口刺痛。
“汴京長什麽樣子的?有這裏好嗎?”白束渾然不覺,自顧自仰視着漠北星空。想是過了子夜,峨眉月不見了蹤跡,只餘漫天繁星熠熠生輝。汴京再好,只怕也難及漠北蒼穹的幹淨純粹。
“勾欄瓦舍,高堂廟宇,”寧琅只道:“汴京城內有條汴河,主要用作往來商運,船只首尾相接,或拉纖或搖橹,趕上汴京集市,堵得水洩不通。”
“集市?”白束眼中閃光,“同關裏的集市一樣嗎?拿羊皮換布帛和茶葉?”
“不用羊皮,用銅錢,不止可以換布帛和茶葉,還可以換糖人面狗,”寧琅沉思片刻,他自小跟着父親從軍,那些小孩子玩意兒實則也沒見過幾樣,實在想不出了最後補了一個:“還有冰糖葫蘆。”
白束翻了個身趴起來看着寧琅:“什麽是冰糖葫蘆?”
寧琅想了想,“紅果去了核,拿竹簽子一串,外面裹層糖衣,插在麥稭棍子上沿街叫賣。”
“那好吃嗎?”
“糖衣脆甜,紅果酸爽,混在一起是個酸酸甜甜的滋味。”
本想着這孩子沒到過汴京,定是什麽都稀奇,難免得雜七雜八地同他講一晚上。話說完白束那邊卻不見了聲響,待寧琅看過去,才見那小人兒忸怩着一張臉看着他,艱難開口:“那到了汴京……你能給我換一個冰糖葫蘆嗎?”
寧琅看着那張精致小臉,眼底交織着懇求與恐懼,眼角一顆小痣像是墜了淚。倏忽頓悟,這人對汴京如何并無興趣,所求的不過是個依靠罷了。無父無母孤身一人前往異域,還不曉得會被如何處置,什麽集市,什麽冰糖葫蘆,都不過是個念想,他真正怕的,是寧琅把他送到汴京便對他不聞不問,留他一個人在那陌生孤寂裏浮沉。
寧琅心底一軟,擡手将那小人兒攬在懷裏,“你既是我帶回去的,以後便也由我護着你,不管是漠北還是汴京,我都護你一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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