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眼經年

兩人踏着草原第一縷晨光回了營地。

寧琅把人從馬上抱下來,小人兒不知是沒睡醒還是精神不振,怏怏伏在寧琅肩頭,兩手環着寧琅脖子一言不發。

若再仔細瞧,才見那只小手拽着寧琅後脖頸一小截衣料,指節僵硬,已近顫抖。

蕭染在主帳外背手而立,寧琅臨至近前才将白束放下,單膝跪地施禮,“臣複命。”

蕭染面有不悅:“找人找了一夜?”

寧琅一愣,想是蕭染派人跟了過去,遂道:“天寒霧重,黎明方行。”

蕭染冷哼一聲,轉頭對着白束,“小束,過來。”

白束看了寧琅一眼,只見人低眉斂目,并未給他回應,再看一眼蕭染,臉色愈發鐵青,怕禍及寧琅方慢慢挪了過去。

蕭染身邊的大太監欲上前抱着,白束忙後退了一步躲開伸來那手,眼看着蕭染就要發作,方伸了手出去,由大太監牽着站在蕭染身側。

“人雖帶回來了,但也是丢在你手上,自己去領了那四十軍棍吧。”

白束一張臉猛然擡起,剛欲開口只見寧琅沖他淡淡搖了搖頭。

“是。”低頭頓首,未作辯解。

蕭染拂袖而去,大太監跟在身後牽着白束往主帳走,拉了一把沒拉動,只見那小人兒立在原地目光直直落在寧琅身上,再拉一把也只拽動了一步。

“小主子,走吧。”眼看着蕭染都進了帳內,大太監着了急,只能硬拖着人往裏走。

寧琅擡頭之時,正對上白束步步回首的目光,眼角泛紅,隐有濕潤,與眸下那顆小痣交相輝映,宛如泣血。

氈布落下,最後一眼是寧琅站起來轉身往校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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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帳較之寧琅那将軍帳又有不同,春寒乍暖,龍帳內尚還燒着火炭,一入帳內暖氣撲面而來。地上鋪着獸皮地毯,蓬布上繡着金絲龍紋,一應擺設都精雕細镂,奢華至極。

蕭染在坐榻上靠着,拿眼打量着秦讓牽着的小人兒,昨個兒發熱留在了寧琅帳下,還沒等好利索又讓人給跑了。時至如今他才能好好瞅上一瞅。

粉雕玉琢的一張臉,嘴玲珑,鼻英挺,但都不及那雙眼睛來的驚心動魄,雖有半數外族血脈,瞳孔卻黑的純透,澄澈幹淨的讓人移不開視線。人低着頭,睫毛根根分明,翕合掩映着垂下,在眼睑投下一片新月弧度。

“小束,來。”蕭染招招手。

白束擡頭望過去,眼底微有瑟縮,遲疑了一會兒方緩步上前。

“你可知道我是誰?”蕭染拉着那只肉嘟嘟的小手讓人坐過來。

白束往回縮了一下,又忍着沒再動作,想了半天才弱弱開口:“舅舅。”

聲音軟軟糯糯,卻直擊心口。

蕭染喉間猛地一緊,拉着白束那手略有顫抖,緩了緩方繼續問:“那你母妃可與你提過舅舅?”

“兒時說過,但父汗不喜母妃說以前的事,我大了母妃就不與我說了。”

“那以前你母妃怎麽說的?”

白束低頭沉思,過了會兒方緩緩說道:“母妃說舅舅是個騙子。”

“……”

“皇上息怒!”蕭染還沒見動作,秦讓卻已跪地伏首。

蕭染靜默良久才揮揮手,秦讓這才戰戰兢兢起身到一旁候着。

蕭染對着帳門嘆了口氣:“她還是怪我。”

當年婵兒出嫁他都沒敢去送,只差了個皇弟将人一路護送到關外,就怕婵兒那雙眼睛盯着他質問,又怕自己一時反悔又把人接了回去。

蕭染擡手在白束那顆淚痣上輕拂了一把:“你同她生的一般無二,卻又單單多了這一顆血痣,豈不是要提醒我當年她受的那泣血之苦?”

再看那個垂着頭的小人兒,面上雖安靜溫順,但眼裏的倔強神色竟與當年的婵兒無異。

秦讓适時提了個食盒上來:“小主子還沒用早膳吧?昨夜颠簸了一夜,先讓小主子吃點東西吧。”

“啊,是,”蕭染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秦讓把食盒打開,蕭染對着白束一指,“看看,想吃點什麽。”

藕粉桂花糖,一品玉帶糕,松子百合酥,棗泥酥餅,都是精巧的玩意兒,一排排擺着,看着倒是讓人食欲大振,白束心裏卻想着乳酪和羊奶,實在沒有兔子肉也行。

不過寄人籬下,白束還是小心看着蕭染臉色,怯生生抓了個酥餅。

沒待送至嘴邊,帳外忽的一聲鈍響,手上一緊,脆皮酥餅灑了一身。

“哎呦,小主子怎麽這麽不當心,都是酥皮的,經不住捏。”秦讓急忙上前幫扶着,羊皮氈衫灑上酥餅渣子極難清理,秦讓小心伏在小主子胸口上理着,忽覺手上一涼,再一擡頭只見那張水汪汪的大眼裏蓄滿淚水,睫毛倏忽一顫,便沿着冰肌玉骨一張臉滑落下來。

哭的悄無聲息,只是豆大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砸。

秦讓偷摸瞥了一眼蕭染,見皇上并未覺察,這才偷摸着幫人把淚拭了,遞了個新餅子過來:“來,小主子,吃餅。”

白束把頭埋下去,端着餅子和着淚往下咽。

寧琅說的果真不錯,入口泛苦的淚都是劇毒之物,當真是疼得人痛不欲生。

足足四十下,白束一聲聲數着,只聞鈍響,不見人聲。當初若不是他逃走,寧琅不至于受這無妄之災,若不是他要過這什麽生辰,也不至于耽誤了回來的時辰,惹怒了蕭染。

四十軍棍打完,白束手裏的餅子吃了一半,自始至終沒嘗出是個什麽味道來。

随軍又走了三天,方進了嘉峪關內,涼州刺史攜大小官員跪在關外相迎。

蕭染下車召見,白束方掀了車幔一角往外瞧看。只一眼就定格在寧琅身上。

着一身熠熠生輝的明光铠甲,騎在馬上,端的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青雎也與那晚的皮色略有不同,在日光下毛色更亮,一身棗紅嬌如焰火,更襯得馬上那人背姿英挺,宛若神将下凡。

白束會心一笑,想必身上那傷沒什麽大礙了。

自他回來後便再沒見過寧琅,食寝都與蕭染一處,車帳外更是給他配了十幾個侍衛貼身看着,

這三日雖未見過寧琅,但行軍布陣安營紮寨還是井然有序,沒聽得一點風言風語,足見寧琅治軍嚴明。

蕭染雖對寧琅略有不滿,但看得出還是信任寧琅的,否則不至于禦駕親征還帶着一個看上去不足弱冠的少年将軍。

等蕭染走至近前,寧琅翻身下馬,狀似無意往這邊瞟了一眼,瞧見明麗皇帳內的小人兒不由眉心一展。

經此多年,白束獨坐高牆冷院,猶記那年春日尚好,他的将軍明铠加身,兩人隔着漫漫人海與皇權規制相視一笑。

只此一眼,銘記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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