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前世今生
在肅州下設的酒泉行宮停留了三日。蕭染宴請了三日群臣,涼州刺史,宣撫使,指揮佥事等一衆大小官員天天在行宮外候着,以備乾帝随時召見問訊。寧琅則忙了三日,先是将當日征調的涼州駐軍擇出來,剩下的軍隊按各地征調重新編排,下放地方。時值北狄大敗,嘉峪關外大片失地失而複得,又連夜同涼州駐軍将領敲定了邊境駐軍換防的改制方案。
三日之後,蕭染一派春光滿面,寧琅則活生生累瘦了一圈。
白束又是三天沒見着寧琅。蕭染在行宮內給他獨辟了一處院落,說是讓人好生照看,實則也是圈禁,好幾個侍衛把守着院門,出入都經過盤查。白束雖只是個八歲孩子,看似對誰都溫順無害,但畢竟身份特殊,既是蕭染的親外甥,隸屬皇親國戚,又有半數血脈是叛敵之子,沒人知道哪重身份在當今聖上心裏占的比重大些,對待起來也只能小心翼翼,不敢疏忽怠慢,又不敢過分親近。
白束對着院子裏一棵剛發芽的石榴樹看了三日,日日從晨起看到日落,偶爾院子裏來只飛鳥都算是稀客,能讓他興奮半日。
等到第四日啓程回京,白束只覺得自己好似都過了小半輩子了。
好在回程的路上蕭染給他獨置了營帳,想必是覺得入了關他一個孩子逃也逃不到哪裏去了。車駕外雖仍有侍衛看守,但也好過天天對着蕭染小心拘謹。
更令白束欣喜的是,他次次掀開車帳,都能看見寧琅或近或遠的身影。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寧琅總保持在他想找時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
回程途中取道洛陽,途徑函谷關,西接衡嶺,東臨絕澗,南依秦嶺,北瀕黃河,素有天險之名,自古為兵家必争之地。
行至函谷關果然道路狹窄,車不方軌,馬不并辔,白束所乘的車駕過不去,年紀尚小又不懂馬術,只得由寧琅照看着,與寧琅同乘一馬。
一側是鬼斧神工壁立千仞,另一側則是濁浪排空驚濤拍岸,成年士兵走上去尚且腿軟了三分,白束卻靠在寧琅身上渾然不覺,耳畔濤聲陣陣,鼻間萦縷暗香,白束只覺沒由來的心安。
念及此處,他這餘世只怕都得走在這懸崖峭壁上了,每一步都得走的謹慎小心,只有在靠着這個人的時候,才能偷得半日安歇。
寧琅自懷中掏出一物送至白束眼前。
“咦,”白束接過來,觸感似玉,乳白瑩澤,前頭尖細,後面包了一層銀漿鑲了祥雲圖騰,最後拿一根紅繩串着,做了個吊墜形狀。
白束仰頭看着寧琅:“狼牙?”
“嗯,”寧琅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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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天的狼!”白束倏忽憶起,可不就是他差點入了狼口那次。
“後來回去找吃的無意中撿到的,”寧琅道:“當時血淋淋的就沒給你。”
白束拿在手裏一看,尖處皆被打磨的光滑圓潤,卻又不失狼牙原貌,細致裏帶着蒼茫大氣,心中不禁大喜:“這是你做的?”
“閑來無事就打磨打磨,”寧琅道:“算是給你留個念想,經此一別漠北該是回不去了,汴京城裏沒有狼,這東西以後也見不着了。”
白束愣了愣,拿起那根紅繩套在脖子上,把狼牙放進衣襟內裏貼身帶着。
過了函谷關始見人口稠密,小村莊一個接一個,又有洛寧,洛陽,登封好幾個大縣,乾帝禦駕親征打了勝仗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凡到一處必遇百姓夾道歡迎,萬人空巷好不熱鬧。如此一來致使行軍緩慢,尚且不及跋山涉水來的快。
這一路竟是從二月底走到了四月初。
天氣轉暖,又加之中原不比漠北風沙肆虐,白束一身羊皮狐裘很快就穿不住了,寧琅只得差人到附近的鎮上給他制辦了幾身成衣。
都是些尋常的衣物,素白的暗紋提花布做的直領對襟衫,僅領邊袖口下擺部位用玄線鑲了一圈細邊,但那小娃娃一上身立即穿出不一樣的氣度來,只襯得那張玉瓷小臉更加白淨,低眉順目溫順和恭的樣子讓人說不上來的想疼惜。束腰一裹腰身立顯,這才看出來身上實則也沒有多少肉,全都長在臉上趁樣子了。
蕭染看了不禁大喜,當日抱着白束騎了半日的馬,逢人便誇:“這分明是我蕭楚的子弟,看這眉眼,哪有一點胡鞑子的樣子。”
寧琅遠遠看着,這小人兒在人前都是一副婉婉有儀的樣子,只在衆人視線都移開之時皺着眉揉了揉自己胯部。
是夜,白束半夢半醒間只覺自己腿間一涼,猛地驚醒才見寧琅手裏端着一個青瓷小瓶用手撚着給他上藥。
腿間磨紅了一片,隐有淤血,□□皮肉較之別處本就白嫩,更襯得紅腫那處猙獰吓人。
素白小人兒醒了也不聲不響,默默看着寧琅,只是一雙眼睛婉轉可人,輕輕一眨纖長的睫毛就被淚水粘作一團。
“怎的?疼?”寧琅皺眉。
白束搖了搖頭:“不疼。”
寧琅看了白束一眼,沒再說什麽,只是下手更加輕緩,盡量不觸碰那些紅腫的地方。
等上完了藥幫人把褲子提上,寧琅挑了挑燭花,帳內人影随燭光跳動了一下。
“他是你親舅舅,以後再疼了不必忍着,跟他直說就是了。”
“親舅舅又如何?”白束垂着頭,“親妹妹尚且被他逼死了,還差我一個親外甥嗎?”
寧琅凝眉,小心打量了一眼周遭,沉聲道:“以後這樣的話不要說了。”
“我只跟你說過。”白束小聲道,“除了你也沒人跟我說話了。”
寧琅靜默了片刻,“到了汴京我不能時時在你身邊陪着,你得知道有些話能說,有些話說不得,我既想你身邊有個人陪着能說說知心話,又怕你識人不清禍從口出,所以只能靠你自己時時警惕,真心該剖露的時候剖露,該裝可憐的時候裝可憐,該憋着的時候就得憋着……等我去找你可以說與我聽,”嘆一口氣,“懂嗎?”
小人兒映着微弱燭光點了點頭。
“你還這麽小,就讓你懂這些,實在難為你了,”寧琅擡手在白束發間揉了揉,“怪我嗎?我當初把你帶回來。”
白束兩手環在寧琅腰上,輕輕搓着寧琅腰帶上的一塊佩玉:“我當日說我好像見過你,你是不是當我随口起意,想靠你照拂?”
“我是真的像是在哪裏見過你,第一眼就覺得親近,”白束埋在寧琅胸前:“族裏的老祖母說他們以前放牧的時候到過一個地方,那裏有一個湖叫拉姆納措,傳說是仙女的眼淚幻化而成,能看見人的前世今生。當初我逃出來時便想,我無論如何都要去那個湖看看,如若能在湖裏看見你,那我一定回去找你。”
“所以你帶不帶我回來,我都是要回來的,我在這世上無親無故無依無靠,你是唯一還對我好的人,以後你去哪裏,我就跟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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