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廉頗老矣
蕭染登時愣住,連白束也是一愣。
蕭懷劍站在門前,眼裏猩紅一片,說不清是痛還是憤怒。
“誰讓你過來的?不是讓你在昭陽宮思過的嗎?”蕭染手上尚還帶着那一巴掌帶下的火熱,指節卻已經僵硬回縮,避開那審視一般的目光對着院裏,“秦讓,人來了為何不通報?!”
秦讓登時跪下,事情發展的太快,他尚還沒反應得及人就已經踹門而入了。
蕭懷劍卻是直直看着蕭染,眼底是化不開的沉痛,“那是小束啊,父皇,他是靖和姑姑之子,比我尚還小三歲呢。”
蕭染抿了抿唇,森寒吐了一個字:“滾。”
白束将衣衫一件件穿回去,斂下目光輕聲道:“懷劍,你先回去。”
他不怕惹怒了蕭染,卻不想連累了蕭懷劍。
蕭懷劍卻是結結實實跪在了地上,“恭請父皇回乾清宮。”
“你要造反嗎?”蕭染眼裏寒光一現,反手抽了蕭懷劍腰間佩劍,架在人頸間。
“皇上息怒!”秦讓伏首。
白束亦是一驚。
“恭請父皇回乾清宮。”蕭懷劍字正腔圓,“開印複朝後我會辭去殿前都指揮使職務,自請戍守邊關。”
“蕭懷劍!”白束怒斥。
“父皇,我一直拿小束當親弟弟看,”蕭懷劍直視蕭染,“你若對我還念及一點父子之情,便不要為難小束了。”
兩相對峙,一個不妥協,一個不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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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染目光一點點收緊,臨到爆發,卻終是把劍往地上一扔,拂袖而去。
出了院門沒走兩步蕭染又停下步子,回頭看着秦讓:“人什麽時候來的?”
秦讓愣了愣,回道:“剛到沒一會兒,聽見動靜才上去的。”
蕭染看着院門沉思片刻,對秦讓道:“讓人禁足昭陽宮,沒朕準許哪兒也不許去了。”
秦讓拱一拱手:“是。”
等蕭染走遠了蕭懷劍才往地上一癱,“吓死我了。”
“你是傻子嗎?”白束沒好氣,卻還是上前拉了人一把,“沒見過上趕着送死的。”
蕭懷劍借力站起來,剛起來又道:“快給我張凳子,腿軟。”
白束遞了張凳子過去,翻了個白眼,“出息。”
“自然是沒你厲害,敢那麽跟父皇嗆,”轉而嘆了口氣,“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白束勉強扯了扯唇角,“你都聽見了?”
“從寧将軍,到我,再到你,都聽見了。所以,父皇是什麽時候對你……”蕭懷劍咬了咬唇,“對你圖謀不軌?”
“從什麽時候呢?”白束苦笑了一下,“大概從他在漠北決定不殺我的時候罷。我有一陣一直想不明白,蕭染那個性格的人,斬草怎麽可能不除根,怎麽會把敵人的孩子放在眼皮子底下養着?後來我就明白了,因為我長了一張像母妃的臉,所以我還有用。”
“小束,你從沒跟我說過。”蕭懷劍看着那張臉,所幸先前被碎瓷片劃的傷口不深,如今血已凝成了痂,暗紅的一道留在臉上,像摻雜了血色的藍田玉。
他只知道白束在父皇那裏倍受恩寵,卻從未想過這恩寵是怎麽來的。
“跟你說了有什麽用,”白束笑一笑,“開了朝你別去上朝了,告個假,那些話說在氣頭上,過兩天服個軟,蕭染也不會為難你。”
“我是認真的,”蕭懷劍皺眉,“我是真的想去邊關。”
“說你傻你還真傻啊?”白束在蕭懷劍頭上敲了一下,“邊關現在局勢穩定,你去幹嘛?學着怎麽放羊嗎?”
“我就是……就是不想待在這。”蕭懷劍小聲道。
“那惠妃娘娘呢?”
蕭懷劍張了張口,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怎麽辦?今日父皇是走了,但保不準他明日還要過來,還有寧将軍怎麽辦?”
“蕭懷劍,”白束沒回他的話,反而認真問道:“如果有一日,給你一個機會改變這個局勢,蕩滌邪佞,清源正本,還大楚江山一派清明,你會接手嗎?”
蕭懷劍愣了愣,登時驚道:“你想幹嘛?”
白束看着他:“我就問你,我把那個位子送到你手上,你要嗎?”
“小束……”蕭懷劍只覺嗓子發緊。
“我說過,不會逼你幹任何你不想幹的事,你若是發現我有不臣之心謀逆之舉,要是樂意也可以過來抓我殺我,我絕無一句怨言。我是想着把那個位子幹幹淨淨送到你手上的,如今看來是沒有時間了,”白束沖着蕭懷劍一笑,“我知道師父想幹什麽了。”
蕭懷劍看着人沉思良久。
“我要。”
蕭懷劍下了決意,“但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麽?”
白束會心一笑,道:“撤藩。”
正月初九,恰是五九第一日,天一冷白束那副身子立馬就有了反應,被瑛姑灌下兩副藥剛躺下便見天降大雪,眨眼功夫就在院裏蓋了薄薄一層。
“寧老将軍今日來了嗎?”白束問。
自打寧琅入獄,寧老将軍日日去乾清宮宮門守着,一站便是一日。不管對寧琅如何,蕭染對這位老将軍卻還是恭敬有加,頭幾日還把人好生請進殿裏,卻見人不喊冤也不求情,就是站着,只求給寧琅一個審理。過了幾日蕭染也煩了,就由人在外頭站着,辰時來,酉時走,一站一日,一句話也不說。
瑛姑點了點頭,看着窗外大雪不由也蹙了眉。
“你代我給寧老将軍送把傘。”
瑛姑點點頭,服侍人躺下,拿着一把傘出去了。
到乾清宮門口瑛姑不由一愣,只見那年近古稀的老将軍站在宮門前寸步未動,腰板挺得筆直,周遭皆被霭霭白雪蓋的齊整,唯老将軍腳下那方寸之地未見風雪。
見人全然沒有要走的意思,瑛姑只得撐起傘幫人遮着。
寧老将軍看了她一眼,總算是說了這一日以來的第一句話:“不用管我。”
瑛姑點點頭,紋絲不動。
又過了半個時辰,雪絲毫沒有見小的趨勢,瑛姑傘上抖下來的雪積了一小堆,寧老将軍又看了人一眼,“是他讓你來的?”
寧老将軍并未嚴明這個“他”是誰,瑛姑卻只一愣便已明白,沖人點了點頭。
“走吧。”寧老将軍只道。
見人還是不動,寧老将軍自己先移了兩步,“走吧,帶我去看看他。”
瑛姑愣了一愣,立時跟了上來。
張太醫開的這些藥又苦又澀,最難受的還是每次喝了都神思恍惚,得怏怏過上半日才能緩過來。
白束剛有了點睡意,就聽見房門輕響,問一句:“傘送到了?”看見來人不由一愣。
當即便從床上下來對人莊重行了一禮。
寧老将軍打量着眼前的人,身嬌體弱,面上帶着病色蒼白,外面一陣寒風便能将人吹倒似的,房裏彌漫着一股藥味,那人身後拖着的一條鎖鏈尤其紮眼。
白束循着寧老将軍目光看過來不由苦笑,“讓老将軍見笑了。”
寧老将軍皺了皺眉,“你是……伯顏律的兒子?”
“伯顏律是我父汗,我是伯顏束。”白束幾個字咬的喉間發緊。
他有多久沒跟別人說過了,他是伯顏束。
“瑛姑,幫我燒水,”白束及時掩蓋掉眼底一絲慌亂,招待人坐下,取來上好的茶葉給人泡茶。
“你坐着吧,”寧老将軍看着人忙前忙後,甚至有些擔心那纖細的腕子到底能不能沏得了茶。
白束卻沒停下,只道:“老将軍在外面吹了風雪,我泡壺茶給老将軍暖暖身子。”
寧老将軍突然抓住白束一只手,溫度甚至比白束手上還要高上兩度,趁着人愣神的功夫快速探了探人的內息。
心脈紊亂,氣海空虛,身上确實是一點內力都沒有。
白束笑了笑收回手,“我到這裏的時候才八歲,幼時愚笨,父汗也不曾教過什麽功夫。”
“你跟伯顏律不像,”寧老将軍道:“我跟他打過幾年交道,魯莽豎子,沉不住氣。”
白束也不惱,反倒覺得無比親切,笑了笑只道:“父汗倒是跟我提過您,說大楚要是沒有您,他早就入主中原了。”
“他做夢!”寧老将軍一時又沉不住氣了,“別說當年我正值壯年,就是如今,我往嘉峪關一站,也能把他震下馬來。”
“只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白束眼中黯了黯,從瑛姑手裏把水接過來,先洗去一層浮色,又加水沖泡。
寧老将軍看着人手法娴熟,一舉一動皆是行雲流水,頗具大家風采,實在難以想象這人是在風沙肆虐的漠北待過的。
怎麽活下來的?
未品茶味,先聞茶香,再見茶湯濃酽,是上好的鐵觀音。這人知道他久居沙場,心儀濃茶,若不顧及這人的身世經歷,他倒真有意與人把盞言歡。
見人只沏了一杯送到他手頭,寧老将軍不由看了他一眼。
白束苦笑:“我剛喝了藥,不宜飲茶,老将軍若是不放心……”白束又拿了個茶杯出來,還沒等倒茶,寧老将軍早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敢給我下毒的人還未出世呢。”
寧老将軍邊喝茶便打量這房內陳設,乍一看只覺得順眼,再仔細看才見每個物件皆下了心思,不幾時便注意到,房內書尤其多,不由就想到一些陳年舊事。
“那個北郭先生可是你?”
白束愣了愣,神色當即有了一絲慌亂,忙道:“我當年年幼無知,多有冒犯還望老将軍見諒。”
寧老将軍哈哈一笑,“我還道是哪個嘴巴沒毛的小太監嫉妒我家琅兒生的好,當年要是讓我逮着你,肯定把你揍得伯顏律都不認識。”
白束揉着鼻子陪着笑了笑,不由慶幸好在現在病着呢,寧老将軍應該不忍下手了。
“你跟琅兒……當真到那一步了?”寧老将軍接着問。
話題轉的太快,白束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一回神立馬猛烈咳起來。
心裏卻道咳死算了,這問題怎麽答?
“你不用驚慌,我不是來找你問罪的,那日見琅兒憂你憂到吐血,我一瞬就想明白了。他自小到大都是最順服的一個,我說什麽他都按着去做,卻獨獨為了你跟我争執起來。這樣也好,我一直怕他不知自己所求為何,如今看來他心裏是清楚的,”嘆一口氣,“只是如今……功高主必怛,他駐守邊關這麽多年,雖非他本意,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會把師父接出來的。”白束只道。
不是救,而是接。
唯有自身清白,才能把人端端正正從牢裏接出來。
寧老将軍看了人一眼,低頭飲盡杯中茶,才道:“需要我做什麽?”
“您什麽都不必做,”白束對人一笑,“您只管好好待在家裏,閉門謝客,剩下的我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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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