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024 貼身護衛
第24章 024 貼身護衛
尋常女子碰到這種事會如何?
會哭喊, 會求饒,會用淚懇求,會以死相逼?
可小祖宗就是小祖宗, 與全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 所以,他挨了一巴掌。
寇骞沒生出什麽惱意,只是望着她眸中的抗拒,默然把手收了回來,但身後的噓聲已然響起, 那些提着刀的匪寇歪歪斜斜地笑到一堆,揶揄道:“老大,看來你不怎麽行啊,讨不到小娘子的歡心, 只能讨到一頓打!”
“老大, 你不如跟我學學,保管讓小娘子對你千依百順的!”
寇骞用手碰了碰左臉, 觸起些細細的刺痛, 大概是被小祖宗的指甲撓破了, 低眉再看指腹,果然沾了點紅,怕是這幾日都得頂着張花臉見人, 他不禁有些想笑, 小祖宗慣愛給他出難題。
“嘴閉上, 人收拾了,麻利地滾。”
水匪們得了吩咐, 拎起新屍的一只腳,嘻嘻哈哈地離開, 夜風再吹,吹散彌漫的腥味兒,可刺目的紅依舊在,在泥地裏,在草葉間,在寇骞的滿身。
崔竹喧看着他,身上的寒意未退,緊緊地靠着背後粗粝的樹幹,他嘆了口氣,便也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免得輕舉妄動,連右臉也要挨上一下。
只是夜風微冷,剛剛慌忙逃竄時還不覺得,現下靜靜地立在這,崔竹喧便覺着衣衫單薄,本能地搓了搓小臂。
“冷?”寇骞問。
她想點頭,又想起這人不是什麽可任她使喚的奴仆,而是殺人不眨眼的歹徒,于是又偏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
“打完人才知道要害怕,是不是晚了些?”寇骞覺得自己的行為着實有些好笑,挨打的是他,如今要低三下四、賠禮道歉的也是他,“放心,某收了你的金簪,還念着你許的三塊金餅,不會對你做什麽的。”
“回去吧,洗個澡,早些睡覺,某給你燒水,好不好?”
他試探着想去拉她的袖角,被她慌忙地躲開,低眉,見到的是一雙滿是警惕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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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水匪?”
“現在是。”
“那你為什麽要騙我,說你是打漁的?”
“只是現在是,”寇骞無奈地把手收回去,“某晴日劫道,雨天捕魚,你問時,正是雨天。”
這般說辭,與戲耍何異?
許是平素對他使喚慣了,怒氣一升,崔竹喧便顧不及這是個兇殘的歹人,冷聲罵道:“呸!你這巧言令色的小賊!”
小賊愣了一下,歪頭輕笑幾聲,微微俯身,将手掌遞到她面前,好聲好氣地應着:“嗯,某是小賊,那小祖宗現在跟小賊回去好不好?”
崔竹喧低眉看着那只手掌,凝眉拍開,越過他,大步往前走,她才不稀罕跟這種油嘴滑舌的匪寇有所牽連。
她将步子邁得極大,恨不得三兩步就能将背後跟着的狗皮膏藥甩掉,偏生膝蓋處的傷口非要在此時冒出來尋找存在感,每走一步,便覺有凝結的皮肉重新被撕裂開來,黏黏糊糊的物什從間隙裏湧出,大概是血。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墮了面子,便咬緊牙關、硬着頭皮繼續走,她能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順着小腿往下流,衣料黏上去,又因她邁步的動作再度分開,如此往複,分明只是普普通通走幾步路,眼下卻堪比獄中審問囚徒的酷刑。
痛感愈發強烈,她的步子也愈發慢了,她深吸一口氣,再要伸腿時,卻覺身上一輕,天旋地轉間,已被小賊打橫抱起。
“丢了鞋子就不肯走路,現在傷了腳,倒曉得要靠自己了?”寇骞的目光在她膝上的暗紅處略停,眸色微沉,将人抱得更緊些,“要幹什麽,想幹什麽,便說一聲,不是最愛使喚某麽?別省着,某,心甘情願被你使喚。”
崔竹喧象征性地推搡了下,便結結實實地攀住了他的脖頸,是他上趕着要這樣的,又不是她主動向這個匪寇低頭,再說,她确實走不動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眸光無處可去,便落在他的臉上,又或者說,是那幾根指印和爪痕上,瞧着也不是很深,應當不會留疤吧?可她又不是故意的,誰讓他突然變出個水匪的身份吓唬她。
只是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他會是匪?
她是這麽想的,也便這麽問了,可那人并不應聲,轉而提起了今晚的事,“發生什麽了?”
不提還好,一提,崔竹喧那忍了一夜的淚水便決了堤,僅是幾個呼吸間,就淋濕了他肩頭的布料,“那個酒鬼突然闖到家裏來,也不知道發得什麽瘋,非說我勾引他,我拿出你的名號吓他也不管用,就只能一個勁兒地逃跑——你還是水匪頭子呢,連個酒鬼都吓不住!”
“都怪你!”
“嗯,都怪某。”
“我要扣你一大筆酬金!”
“好。”
幾乎是崔竹喧說一句,寇骞便應一句,甭管是什麽雞毛蒜皮,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都要被牽扯進來,變成責怪他的理由,諸如絆倒她的水坑,濺到身上的泥點,割破皮肉的碎石,乃至夜裏轉涼的風,天上不夠明亮的月,都是寇骞的錯,都該由他負責。
于是,過錯多至罪不可赦的寇骞,便只能尋些法子讨饒,“某讓小祖宗再打幾下出氣?”
崔竹喧瞥了眼他腰間挂着的砍刀,上頭的猩紅未幹,她的聲音不免有些發緊,“那、那你不許還手,不許躲,更不許記恨我!”
“好,”他仍是好脾氣地應了,只是小心翼翼地補充了句,“商量一下,別打臉?”
沒得到回答,寇骞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自己提的要求過分了些,于是又繼續退讓,“那,要打也成,別當着旁人的面?”
崔竹喧依然不做聲,寇骞嘆了口氣,徹底放棄掙紮,“行,小祖宗想怎麽出氣都行。”
話音剛落,肩上就傳來一陣鈍痛,他倒吸一口涼氣,擰眉看去,是小祖宗在啃他。
可很快,她就松了口,往旁邊“呸”了兩聲,抱怨他的衣料粗糙,又苦又澀,還硌牙,寇骞只能為讓她下嘴更舒服些而提出建議,“……那你把衣領扯開來咬。”
夏日的衣衫攏共也沒幾層,崔竹喧一手環着他的脖頸,一手拽着他的衣領,在他的刻意配合下,輕而易舉便見着了裸露的肩頸,上頭橫陳着深淺不一的疤痕,而現在,又添上一圈牙印。
平齒和尖牙齊齊陷進皮肉,疼倒是其次,濕熱的舌不經意間舔舐時帶起的一點癢,才最是叫人難熬,他下意識地繃緊了全身,連圈住她腰身的手也跟着緊了些,這種感覺無疑是難受的,可他一時竟分不清,到底是盼着她松口,還是,期望她咬得再更重些。
大約是是在腥甜漫溢至唇齒間,崔竹喧才恍然回過神,慌忙松口,就見一道血淋淋的印子,瞧着駭人得很,她不免有些心虛,将衣領草草拉回去,将罪證掩蓋住。
她的脾氣好像是有些壞了,天可憐見,她往日也沒有打罵下人的習慣啊,怎就鬼迷心竅地朝他肆意撒氣?
可能是因傷口泛疼,也可能是因為別的,寇骞的聲音帶着一點啞意,“現在高興點了嗎?”
“還、還行吧。”崔竹喧含糊其辭地回答,伏在他肩上,恹恹的,但好在,沒繼續哭。
逃跑時長得仿佛望不到盡頭的路,如今看着,卻算不上遠,她被安置在堂中的搖椅上,手裏被塞進幾塊糕點,吃也好,玩也罷,總歸是用以打發時間。至于那個攔河劫道歸來的、兇巴巴的水匪頭子,正窩在竈臺下添柴,因為她身上沾了泥,得重新洗個熱水澡。
但那個水匪頭子滿身的腥味兒,也得洗,只是浴桶和熱水都歸了她,他便褪了衣物,在後院井邊,幕天席地地用涼水沖洗身體——她可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這窗位置不好,正對着後院,窗棂上的紙糊得不夠嚴實,邊角處有些松散,她原只是想把那點翹起的小角壓平,誰料湊近時,卻撞上了這一幕。
有月光,有燈光,故而,她将那道人影看得真切。
清澈的水流順着他的喉結,流過肩頸,流過胸膛,流過每一塊精壯緊實的肌肉,他和那些話本子上那些細細長長的白面書生一點兒都不一樣,身子硬梆梆的,不太好擰,也不太好咬,可是抱起來很舒服,全然不用擔心自己會掉下去。
她不禁開始猶豫,到底是他這樣的好,還是書上白白瘦瘦的好。
許是因着水霧太濃,這才熏得她面上染了緋紅。
待洗完後,她坐在竹床上,向前伸着兩只手,掌心破了些皮,見了血,這便算是重傷了,得要仔細敷上藥,好生包紮上才行。但窮鄉僻壤裏沒有大夫,是以,此事仍需寇骞代勞。
他翻了件暗色的衣袍套在身上,肩頸處還能瞧見些未幹透的水珠,随手扯了條小馬紮在她面前坐下,将新鮮的山藿香葉搗碎碾出汁,而後用左手托着她的手,右手取軟布蘸上汁水,小心地塗抹到她那攏共加起來也不到一寸長的傷口上,一邊塗,還要一邊吹氣,最後再大張旗鼓地用紗布纏上數圈,于手背上系上結,這才算完。
只是手上處理完了,還有腳踝和膝蓋。
他把剩餘的葉片一并放進石臼裏搗爛,這才起身,“剩下的,你自己來?”
他轉身欲走,卻被一只羅襪勾纏住了小腿,不用想,是小祖宗。
“不行!”崔竹喧蹙着眉,将那雙手再攤開,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紅,但并不影響她頤指氣使地吩咐他,“我的手疼,動不了,你來!”
這不合禮數,饒他是一個罔顧朝廷法度、為非作歹的水匪,心頭也不免冒出這句話,他思忖着當用個什麽借口拒絕,可不過幾個呼吸間,她已然等得不耐煩了,不高興地喊他:“寇骞,我腳疼,你快點!”
……算了,反正也傳揚不出去。
寇骞重新坐回小馬紮上,讓她的右腳踩在自己膝上,而後低眉,褪下羅襪,将衣料一點點卷起,露出一整條小腿。
她很白,白得像雪,像玉,是故,那點青紫和紅腫便顯得格外礙眼。
膝蓋上的傷是最重的,創面足有兩個指節那麽長,邊緣處是向外翻卷的皮,因着血,也被染至通紅,和肉混得難以辨清。
軟布剛覆上去,便聽見了她細微的吸氣聲,他只得将動作放輕些,再放輕些,生怕花了一個晚上才哄好的人,又因他的笨手笨腳被惹哭了。所幸,還算順利,順利地包紮完,順利地讓小祖宗躺下,順利地給她蓋上被子。
只是臨了要走時,便不順利了。
崔竹喧急急地叫住他,“你去哪?”
寇骞解釋道:“隔壁屋,之後某也在這裏住,不會再放人闖進來的。”
她這才稍稍放心地躺下去,只是嘴上不饒人,習慣性地刺了一句,“你怎麽不幹脆貼身護衛我,還能多領一份護衛的月錢。”
寇骞默了下,推門出去。
又這樣,讨厭鬼!
明知他沒做錯什麽,可她還是無端生出幾分惱意,一會兒把被褥蒙過頭頂,一會兒重重地翻身,擾得床架嘎吱作響,一會兒又覺得腦後的枕頭沒生對形狀,被她抓起來,嚴刑拷打,搓扁揉圓。
他就不能好好說話嘛?
動不動就不搭理人!
枕頭經由了她的百般折磨,最後連容身之地也要被剝奪,崔竹喧煩悶至極,惡狠狠地把枕頭砸出去,孰料這時,門開了。
沒砸中門框,倒是直接砸中了活人。
寇骞一手抱着卷起的竹席,一手拎着突然襲來的“暗器”,好笑道:“這枕頭又是怎麽招惹你了?”
崔竹喧冷哼一聲:“我今日不想睡枕頭罷了,有什麽稀奇的?”
“行,你不睡,那某睡。”
門被再度合上,可寇骞卻在房裏。
他緊挨着門邊将竹席鋪開,枕頭往上一扔,就大剌剌地躺了下去,一點兒不講究,全然是副泥腿子做派。
崔竹喧盯了他半晌,也沒等來他出聲,到底忍不住質問道:“你幹什麽在這睡?”
那人懶散地回答:“哦,多掙一份護衛的月錢。”
呵,掉進錢眼裏的泥腿子!
崔竹喧這般腹诽着,煩悶的心緒竟消了大半,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等她回去,可以多分些金銀給他,總歸,她最不缺的便是錢財。
“寇骞,天晴了,我是不是可以渡河了?”
“不可以。”
“你不是說,等汛期過了便送我走的嗎?你說話不算話!”
寇骞睜開眼,望着粗陋的房梁發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你可想過渡河之後該如何?”
崔竹喧奇怪地看過來,“我乃是崔氏貴女,只需往崔氏名下的鋪子說一聲,掌櫃的自然要準備銀錢、人馬送我回去,這有什麽可擔心的?”
“有道理,那你如何證明你是崔氏貴女?”
崔竹喧被問住了,猶疑一瞬,“我知曉許多崔氏的事,能對答如流,應當能夠取信于人。”
“你知曉,不代表距虞陽千裏之遙的一個普通掌櫃也知曉,他只會以為崔家的女公子還在虞陽喝茶賞花呢,你貿貿然上門,你覺得是被當成騙子拿掃帚趕出去的幾率大,還是被捂了嘴賣出去的幾率大?”
“那,那我帶着鞋子去,那鞋上的紋樣,是專為我一人畫的。”
“怎麽?你那鞋子穿出來前,還給崔氏上上下下的人都瞧了一遍不成?”寇骞轉頭看向她,“況且,不說鎮上,就是整個汾桡縣也沒有崔氏的旗子,就算那掌櫃會聽你的使喚,你至少也要到郡城才能尋到鋪子,從縣到郡,得行七八日……”
他停頓一下,又道:“你除了一身衣裳,一根金簪,再沒有任何東西,一無公驗、二無手實,你往郡城門口一過,便要被兵丁抓走,行人無過所私度者,處一年徒刑。”
崔竹喧面色一白,強撐着開口:“我可是出身虞陽崔氏,他們豈敢?”
“可他們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聽過崔氏的大名的,天底下多的是人連三公和九卿,哪個是哪個都分不清,知曉頭頂上有個皇帝壓着,已然算不錯了。”
她想到了今日的那個酒鬼,不也是不買她的帳嗎?絲毫不懼她虞陽崔氏乃是百年的世家大族,該怎麽樣還怎麽樣,威懾力倒不如睡在地板上的那個小賊。
她以往從未想過這些,只以為最大的阻礙是連綿不斷的雨,只要雨停了,渡過河,一切便順順遂遂,水到渠成,哪知道,渡河只是其中最開始、最簡單的一步。
“那、那郡守總是知道的,我若見到郡守……”
“你見不到,”崔竹喧的假設剛起了個頭,便被打斷了,她氣惱地瞪過去,撞上了一雙晦暗的眸子,沒了往日哄着她時帶着的隐隐約約的笑意,他的聲音實在是冷硬得不近人情,“你能見到的只有城門口的兵卒,運氣好些,或許能在被壓着走時,遠遠望上一眼掌管刑獄的小主簿,但多半是不行。”
“你應當知道的,你生得極好看,任誰見了,都會喜歡,”寇骞索性坐起身,背靠着門板,曲起一條腿,胳膊搭在上面,而後支起一個腦袋,用少有的、不加任何掩飾的目光看着她,像是蟄伏的、伺機而動的野獸,叫人汗毛倒豎,“你熬不到進勞役的隊伍,你會被冠上逃奴、逃婢的名頭,送到一個、或是許多個需要被讨好的人面前。”
“他們當中,或許有能認出你的人,可若走到那一步,他們只會揣着明白裝糊塗,甚至于,覺得你是一個不同于其它的、更稀有的玩物。”
“你,無恥!”
崔竹喧又羞又惱,自耳根處升騰的熱意蔓延至整張臉,惡狠狠地瞪向他,可後者絲毫沒有被驚吓到的模樣,甚至有閑心去想,怎麽會有這麽不谙世事的姑娘,不識人間苦,不見目下塵。
“放心,為了那筆不菲的酬金,某也會想辦法送你平安回去的,”寇骞安慰道,而後轉了話題,問起了她的來歷,“如你這般出身,怎麽會墜河?”
“還不是那個讨厭的藍氏!”崔竹喧蹙着眉,到底忍着沒有添油加醋地将藍氏從祖上十八代開始數落一遍,只是簡略地提了幾個要點,“藍氏想哄我去嫁給一個瞎子,被我發現了,我便把婚退了,想着出來相看點合意的郎君,誰知道半路遭了暴雨,從船上掉下來了。”
寇骞微微低眉,“所以,有看上眼的麽?”
“哪有那麽容易?”她抱怨道,“我的上個未婚夫可是藍氏的公子,出身名門,素有才名,還生了一副風度翩翩的好相貌,性子也溫順,我挑遍了整個虞陽,連有他七八分好的郎君都見不着一個,盡是些歪瓜裂棗。”
“……聽起來,你很中意那位藍公子?”
“自然,若不是他突然生了眼疾,今年十月就該同我拜堂了。”
話罷,竹席上的人忽而閉上眼,面朝着門板躺下,崔竹喧不明所以,只是不滿他這頭突然沒了聲響,“寇骞,你怎麽不說話呀?”
他敷衍地答道:“困了,睡覺。”
“不許睡,我還沒說完呢!你要認真聽!”
但他動作誇張地捂住了耳朵,擺明了要跟她對着幹,崔竹喧向他飛了一個眼刀,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地翻過身,面朝着牆。
呸,讨厭鬼!
她才不稀罕跟他說話!
*
一夜無夢,許是因着一夜未眠。
在天邊的第一抹熹光透過門縫時,寇骞便睜開了眼,與其說是被這光亮攪擾,還不如說,是他早早便盼着這光來,好有借口,名正言順地離開。
他輕手輕腳地把竹席卷起立在牆角,枕頭也委委屈屈地擠在那,他瞟過去一眼,小祖宗還在睡着,因昨日使性子把枕頭丢了,眼下只好将被角團在一塊兒,側着身子枕在腦下,胳膊在外,腿也在外,得虧是夏日,不然非得染上風寒不可。
他眸中劃過一點笑意,下意識往床榻邊走了幾步,只是指尖剛觸及被褥的邊緣,便猛地縮回了手,如夢初醒般匆忙離開。
應是近日事務繁多,才累得這般渾渾噩噩,他想。
寇骞舀了瓢涼水潑臉,這才尋回了些理智,将腦子裏紛亂的思緒混在水裏,一并倒掉。
比起那些沒來由的心煩意亂,還是給小祖宗做早飯更重要些,只是昨日折騰到深夜,如今天光大亮,也沒聽見屋裏有動靜,料是她還睡着。把魚片粥重新放回鍋裏溫着,他便把昨日那身髒衣服翻出來,扔進木盆,坐在後院裏漿洗。
要不說殺人麻煩呢?沾了血的衣裳洗起來都要比尋常衣物要多耗些時間。
凝結的血跡被清澈的井水浸潤,溢出絲絲縷縷的褐色,抓一把皂角搗爛,和衣物一并搓洗,不消片刻,盆裏的水就成了暗色,于是倒掉,再添水,如此往複,大約七八遍,才把衣上大大小小的血跡清洗幹淨。
只是輪到擰幹晾曬時,他才發現院中大抵是沒有留給他的空位子的。
屋後的竹竿很長,奈何小祖宗的衣裳更多。從左到右皆是挨挨擠擠的紅紅綠綠,一件壓着一件,一件卷着一件,就沒有哪件是撫平抻直來晾的,皺皺巴巴地挂在上頭,顯然晾衣服的人沒做過這種粗活。
至于比晾衣服更繁重複雜的洗衣服,她做得只能是更糟糕。八十兩的衣料子經由她手,去當鋪置換個八十文都有些勉強。衣擺上的小泥點被水泡發,暈成大塊的暗黃色,層層疊疊,分明是新衣,卻被糟蹋成難民的家當了。
他走近細瞧,甚至在擰巴的衣袖間拾到一根完好無損的皂角——是不是得誇誇,她起碼知道洗衣裳要放皂角。
寇骞在邊上另架起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衣裳晾上去,至于小祖宗的,他猶豫再三,到底是退回去,挨件收了下來,打上水,重新洗。
他早該想到的,一個連頭發都不會梳的貴女,怎麽能要求她會洗衣裳?
所幸都只是她雨天走路時沾的泥巴,在水裏浸着,用泡沫多揉搓一會兒便好,唯她來時穿的那身衣裳料子纖薄,他得格外小心地拎出來單洗。
以金縷銀絲為繡線,用珊瑚珍珠串流蘇,單從這衣衫上看,也能窺得幾分她平日裏的奢靡成性、揮金如土。只是這衣上不止有繡花,還有字,他下意識地将泡沫抹開,低眉細看——
“寇骞!”
崔竹喧醒時,只瞧見安安分分縮在牆角的竹席和枕頭,當即有些不滿這個新任護衛的擅離職守,再聯系睡前的積怨,決定扣掉他這一日的工錢,讓他長長記性,于是一瘸一拐地下了榻,準備好好教教他規矩,孰料方踏進後院,卻撞見了這一幕。
寇骞挽着袖子浣洗衣物,這不算什麽,可他洗的是她的衣裳,尤其現在,他指間那件水粉色的衣料,是她的小衣。
偏那人渾然不覺自己的行為有什麽問題,用一貫懶散的聲音應道:“在呢,小祖宗有什麽吩咐?”
一股熱氣頓時湧上她的腦袋,蒸得她滿臉發燙,又羞又惱,好半晌才尋回自己的聲音,質問道:“你、你怎麽可以碰我的、衣裳!”
寇骞當即松了手,任由那角纖薄的衣料跌回水裏,站起身,騰出位置,“那你自己來?”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怒氣沖沖地邁着不甚平穩的步子,臨到面前時,還要刻意用肩頭撞他一下,惡聲惡氣道:“讓開!”
他從善如流地往邊上挪了半步,瞧見她在小馬紮上坐好,這才放心地立在一邊,出言指導:“先用棍子把皂角砸碎,浸到水裏。”
……皂角是這麽用的?
崔竹喧想起了先前那些被她扔進水裏沖了遍澡就被抛棄的皂角,橫生出一點心虛,抓出三四根皂角排列整齊,便單手拿着木棍砸下去,砸中一個,砸飛一個,砸空一個,準頭差得有些離譜。
她倒是想甩手不幹了,可邊上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她總覺得是嘲諷,本着不願被人看扁的念頭,她把皂角重新歸攏,兩手握緊木棍,狠狠地砸下去——中是中了,可斷裂的殘肢宛若暗器,險些刺到她臉上。
盡是些愛跟她對着幹的讨厭鬼,和寇骞一樣!
她瞪完讨厭鬼喽啰,又去瞪讨厭鬼頭目,果然見他正歪着腦袋偷笑,更讨厭了!
木棍被調了個頭,指向寇骞,威脅的聲音随之而來,“不許笑!”
“好,不笑。”
寇骞壓平唇角,接過木棍,蹲下身,左手将皂角困在一處,右手小幅度地敲碾,把那些得罪她的小喽啰碎屍得不分彼此,而後倒進浸着她衣物的木盆中。
“然後搓,搓出泡沫。”
手心處的紗布未拆,她只願纡尊降貴地伸幾個指節入水,活動之間,還千萬提防着濺起水花,免得暈濕了紗布,其結果可想而知,小半碗的皂角,只揉出了零星的白沫漂在水面。
“這樣可以了麽?”
寇骞遲疑片刻,到底沒能昧着良心點頭,試探着提議:“某來?”
“你傷口不能沾水,所以,不得不讓某代勞?”
崔竹喧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那麽些微點皮外傷,就算不去理會,如今也該結痂了,更何況仔細地敷過藥,那好得只會更快,壓根兒沒必要如此小心。她都知道的事,他只會更清楚,所以眼下,只不過是他遞過來的一個臺階罷了。
洗衣裳又累又不好玩,她一點也不喜歡。
她想順着臺階而下,可又猶豫着自己将貼身衣物抛給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洗的舉措,實在是不對勁,斟酌再三,她支吾道:“那你不許說出去。”
“行,”寇骞好笑地點頭,“別人問起來,某都說小祖宗聰明伶俐,什麽都能幹好。”
崔竹喧樂滋滋地抛開待洗的衣物,這樣才對嘛,看在寇骞如此知情識趣的份上,她決定免除扣他一日工錢的懲罰。
“好了,去裏頭坐會兒,吃點東西,某收拾完就過去。”
将小祖宗送走,寇骞重新坐下來洗衣裳。
這下好了,自燒火做飯、刷鍋洗碗後,他又給自己攬了個浣衣晾曬的活計。
他有這麽貪財麽?非得一刻都閑不下來地做工掙錢?
*
崔竹喧心情舒暢地用完了魚片粥,躺在搖椅上晃來晃去,好不惬意,只可憐水匪頭子剛洗完衣裳,又端走碗筷去洗,終于忙活完時,崔竹喧卻在喚他。
他好脾氣地走過來,就見她兩手展開一方被綠線爬過的帕子,眉尾飛揚,眸中帶着一點狡黠,定* 是覺得方才在他面前落了面子,想到什麽法子捉弄回來了,明知如此,他卻跟着翹起了唇角,“繡的竹子?”
她立時揚起了下巴,驕矜開口:“眼光不錯。”
“昨日範雲約我一起繡帕子,但是我傷了手,沒法兒做針線活了。”
“所以?”
“所以,不得不由你代勞,”她頓了下,把補充條件也加上,“不許往外說。”
這是把他給她找的借口又原封不動地搬過來了?
寇骞氣得有些想笑,不接她的帕子,反倒拖了條矮凳坐在她邊上,伸展開手腳,“累了,你還是等手好了再繡吧。”
“你不幫我?”崔竹喧凝眉瞪過去。
“不幫。”後者懶懶散散地回答。
“讨厭鬼!”
她憤憤地罵了聲,扭頭不去看他,可不消幾個呼吸,她又轉回頭,“真的不幫?”
寇骞閉着眼,拿喬道:“誰讓某是讨厭鬼呢?某這麽讨厭,怎麽會幫人呢?”
“那我要是拿這方帕子出去,被人家取笑怎麽辦?”
“簡單,你大可像對待某一樣,拎着棍子上去威脅,勒令那人不許笑,”他轉過頭,眸中滿是戲谑,“小祖宗做這事熟練得很,想來應能得心應手。”
不止讨厭,還小氣!
趁其不備,崔竹喧将右手握成拳,猛然朝他襲去,可他卻像是渾身上下都長滿了眼睛,輕而易舉化解了她隐秘的攻擊,用一只左手緊緊箍住了她的拳頭,她試着動了動指節,掙脫不開,只得放棄。
被他俘虜一“手質”,受制于人,氣焰便熄了大半,不好威逼,轉而利誘。
“寇骞,我再給你加錢,幫我繡。”
“雲娘是靠針線活養家糊口,你又不用,何必要跟她比這個?”寇骞轉頭看向她,“你若想聽人吹捧,只管吟幾首詩,她定然比不過你的。”
崔竹喧不滿地蹙起眉,“那不就顯得我四處顯擺欺負人?”
“那你讓某動手,這不也是弄虛作假?”
“這才不算,我也是動了手的,高門大戶裏便是這樣,不然給人送禮,動不動就是親手繡的香囊、親自抄的佛經,你以為怎麽來的?”她掰着手指頭掐算道,“像那個藍青溪,我七歲就同他定親,每年逢節旦日,又或是他的生辰、他的父母生辰,我都得給他送禮,一年得送十來回。”
“随意送些金銀珠寶,那頭就會覺得我對這事不上心了,所以時不時就得添點能代表我心意的東西,比如隔年的雪水,四時花卉做的香包、廟裏開光過的平安符,反正就是遣下人搜集些耗時的小玩意兒,然後冠上我的名頭,不然我整日去做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日子還過不過了?”
“那他呢?也是一樣?”寇骞忽然問。
崔竹喧愣了一下,而後反應過來,這個“他”指的是藍青溪,“差不多,叫下人抓些蝴蝶什麽的送我,我跟他又沒見過,哪能有什麽真感情,只是兩家交好,面子上得過得去才行。”
話題一時被扯遠了,崔竹喧看了眼自己手中那方不堪入目的帕子,又望向被他握住的右手,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确定這人正心不在焉地發呆,手上猛地一用勁,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拽。
待寇骞回過神來,一切已有些晚了,他只來得及用手肘撐住椅背,這才免于和她摔成一堆,只是如今這般,情況也沒好到哪裏。
他伏在搖椅上,而她在他與椅背中間,靠得極近,近到,呼吸相纏。
她不過是攥着他的衣領,只要他想,随時可以掙開,可她卻滿心以為制住了他,甚至得意揚揚地威脅:“我不管,寇骞,你要是不答應幫我繡帕子,就休想起來!”
嫣紅的唇瓣一開一合,好像在說些什麽,但他全然沒心思去聽,反正,不管說什麽,他都拒絕不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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