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李肅握了握手, 他覺得這裏很冷,他逼着自己往裏走,但他根本走不出去,這裏好像是個圈。

終于他聽到了動靜, 尋聲而望, 李肅見到了讓他驚懼的一幕。

嚴濤被綁了起來, 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拿了一個奇怪的、類似匕首的東西要往他心口的位置上紮下去。李肅心跳加快, 他不是應該沖上去救人的嗎,但為什麽他沒有這樣做?

并不是因為陷在夢中控制不住身體, 相反是他在有意地控制着他的身體, 控制着自己不要邁步。

為什麽在見到有人要傷害他曾經的、現在的、未來的戰友時, 他會無動于衷?

晳白在與那女子說着什麽,李肅聽不清, 但他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臉上沒有遇到危險的緊迫與恐懼,有的只是不可置信與滿面的痛苦絕望。

李肅是了解嚴晳白的,他在那片痛苦絕望裏還看到了一絲恨。晳白一直很強,強到他從來不屑于恨他的敵人,他心中有劍手中有刀,只用行動來解決問題與敵人, 從不感情用事。

但現在, 在要受到傷害的千鈞一發之際, 晳白竟強烈地呈現出他以前最不屑的個人情感, 那一絲恨埋在痛苦下,毫無威懾力,甚至可能對方根本就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晳白痛苦與恨意的人舉起了那怪異匕首, 朝着他心口的位置, 猛地向下紮去。

“不要!”李肅心中大叫, 哪怕最後,他都沒有奔向晳白,甚至連這聲“不要”,他都是在心裏喊的,好似聲怕自己打擾到行兇的女子。

李肅再一次睜開了眼,這次他看到了床缦。他大口地喘着氣,感受到身體已被汗浸濕。窗外出現一道身影,管青山問:“公子?”

李肅不知的是,他那聲“不要”,其實叫出了聲,被常年保持警覺的管青山聽到了,李肅所在的主屋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異動,管青山自然不放心,要來查看。

李肅:“你進來吧。”

管青山依言進入,他見公子頭上有汗,但面色是平靜的。這是做了惡夢嗎?可他從小跟在公子身邊,從沒見過他做惡夢,至少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來過。這還是頭一次,管青山能把做惡夢與公子聯系起來。

李肅問:“外城什麽情況?”

管青山:“一切正常,只等您的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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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肅搖頭:“不是與你說了,稍安勿躁。半年內,不,是最少半年,什麽都不要做,蟄伏靜待。”

管青山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應下來,他确實是不明白,公子為何會下這樣的命令。一切準備都已做好就差臨門一腳,為什麽要蟄伏?他又是在等什麽呢?

此事非同小可,李肅也不想瞞什麽,直言道:“她六個月後會生産,所有計劃至少要等到那時再展開。女子生産如走鬼門關,我不能冒險。”

管青山一秒就反應了過來,這個她是誰。他雖知公子一直對王承柔沒有死心,但還是震驚于,公子會因她而停下腳步,重新布局。

不解歸不解,但他只得遵命道:“是。屬下明白了。”

王承柔在那晚能發現清香施玄術,是因為她睡眠極淺。

李肅第一次來,叫了整個廚房的人來審,并給她放下一句半生半死的希望,自那以後,王承柔先前的心病是好了,身體也因此恢複了健康,但也落下了新的心病,她開始擔憂孩子的性別。

從那時開始她的睡眠就出現了問題,在秦居士的幫助下,調理飲食與服藥,勉勉強強還算過得去。

就這樣挨到胎兒穩定了,李肅第二次登門。這一次他倒沒有放下什麽新的狠話、絕話,但讓王承柔把好不容易逃避掉的,

內心深處的傷痛又翻了出來品嘗了一遍。

她知道她不該往心裏去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她肚裏的孩子,但理智也不能次次取勝,她還是受了影響,而這個影響就體現在了每晚的睡眠上。

哪怕嚴格按秦居士所說的吃與喝,再加下按頓服藥,都不能改善王承柔睡不下的毛病。

這一日夜裏,與前幾日一樣,王承柔騙過清香,待她走後,她睜開了眼。

就這樣睜了不知多長時間後,她忽然想到秦居士還說過,若實在睡不着,也不要滿屋走動,讓自己躺下來,閉上眼,這樣也比睜一宿眼的傷害小。

王承柔把眼睛閉上了,雖然閉上後,她愛胡思亂想,但她還是忍着不再睜開。

忽然,她又聞到了那絲熟悉的味道,王承柔心裏難受起來,她産生這樣的幻象已經連續兩三天了,明明知道他已不在,卻還是會自己騙自己。

可今日這味道不再似有似無,而是越發的清晰起來,王承柔想到了一個可能,但又怕是她想多了,于是她開始支起耳朵,想再尋到一些別的證據。她明明只要睜開眼就能知真假,但她不敢,怕是幻夢一場。

如果是假的,就讓這份虛假再多停留一會兒吧。

王承柔聽到了衣服摩擦的細小聲音,她冰涼的臉上有了手指的溫度,雖然只是輕輕地一下,這在前幾日是沒有的。她突然上手去抓,沒有抓到那只手,卻掃到了衣服的一角。

王承柔立刻睜開眼睛,看到一道欲離開的背影,她坐起來,聲音幽幽地道:“張憲空,你來了。”

張憲空停下步子,慢慢地轉過身來,他們整整錯過了一個季節,有一百多天沒有見過面了。他貪戀地望着王承柔的臉,不動不言。

王承柔道:“所以,前幾日不是我的錯覺,也是你。”

張憲空點頭:“你先把被子蓋好或披好衣服。”

王承柔當然不會拿身體開玩笑,她披上了衣服,下地站起來,逼近張憲空。

張憲空退後了兩步,王承柔站定問他:“來做什麽?這時候不怕李肅知道了?”

張憲空:“他沒有在容靜居安排人手,我的身手,他的人還跟不上。我來看看你和孩子,你們,好嗎?”

王承柔哼笑一聲:“還好,沒死。”

他臉上露出一抹痛色:“別提那個字,承承。”

“不同心不同德,心意難歸,告之親朋好友,夫妻相離各歸。你現在有什麽資格這樣叫我?”王承柔背出和離書的內容,冷言質問他。

張憲空:“是我錯了,不該來打擾,以後我不會再來,抱歉。”

王承柔快速說道:“你是錯了,你選了一條最不堪的路,你親手毀了你自己,也毀了我。”

張憲空一咬牙道:“你看看你肚子裏的孩子,還能說我錯了嗎。我唯一的錯誤就是沒有能力保護你們,我不知道這條路不堪嗎,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然後呢?你打的好主意,讓我等你成功嗎?到那時是不是和離書你也會親手撕毀,以為一切可以從頭來過?!”

張憲空看着她不說話,以沉默表達了他的态度。

王承柔沖着他搖頭:“不可能的,張憲空,我從來不回牽,主動放開我手的人。”

張憲空問:“承承,你恨我嗎?”

王承柔點頭,張憲空這才微笑起來:“謝謝你生着氣說恨我,知道我最怕什麽嗎?是你對我說對不起,說你連累了我,說你不怪我做出這個決定。真的承承,我每次都會被這個惡夢驚醒,要再做回好多你罵我怨我

打我的夢才能心安。”

王承柔一昂下巴,道:“張憲空,你還是不了解我,當日我在淨場給過你機會,你放棄了,我也給了你答案,從此斷情絕愛,你也做到了,在和離書上做到的。只不過那上面還少了一句,今日我就當面補給你。願張君憲空,前程似錦,另覓佳人,一別兩寬各自安好,落定不悔。”

張憲空眼圈紅了,他點頭:“好,好,”最後又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別再來了!”王承柔在他身影消失前,快速說出這句。

他沒有回應,消失在了屋子中。在張憲空走後很長時間裏,王承柔都保持着這個站立的姿勢。

忽然,她身子塌了下去,慢慢坐回到床榻上,開始無聲地哭泣。這是王承柔第一次深切地意識到,她與張憲空回不去了,哪怕她還愛他,還會因愛生恨,還會因愛想他,但這些除了帶給她痛苦,需要時間來治愈的痛苦外,沒有別的意義。

她的愛恨向來純粹,她沒有騙張憲空,也不是在賭氣,她是真的準備好了與他斷情絕愛。如果這一次的磨難,張憲空沒有先放棄,與她并肩站在一起抵抗風暴,那她會無怨無悔地永遠相随。

但他自認,為她好地舍棄了她,選擇了各自為戰,那她便休。不過是要經歷一段痛苦的日子罷了,上一世她吃過愛情的苦,不過是再來一遍罷了,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會讓失敗的愛情要了她的命,她現在不是一個人,她有了新的責任與希望。

王承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與在淨場外被李肅打擾不同,這一次她完全無所顧忌地哭着,從坐着哭到無力,然後躺在床上哭,王承柔的情緒被完全地釋放了出來。

這樣哭過一場後,她并不覺得難受,相反,心裏竟似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一直以來憋在裏面的種種,終于有了消失的渠道。

更難得的是,她竟然哭着睡着了,是這些天來睡得最好的一夜。雖然第二天醒來,眼睛不可避免的腫了,但她心裏的臃腫減輕了許多。

清香發現後,小心地勸着:“姑娘,多想想寶寶。”

王承柔沖她一樂:“我記得前幾日,府上是不是收了些請柬?”

清香:“啊?是,是收了一些。”

“拿來給我看。”

清香找出來,大概數了數,竟有五六封之多。王承柔接過來,每封都拆開,認真地閱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拿着其中一封說:“花豔賞竟要到了,春天是真的來了。”

她想了想,扭頭對清香清心道:“準備一下,也該是時候添些孕裝了,七日後就是花豔賞。這一次是喻哲兒撥了頭籌,由她來操辦,我們準備一下,準時赴宴。”

清心有些擔憂:“姑娘,現在外面有關您的傳言甚多,說什麽的都有,她們都等着看您的笑話,讓您去丢人呢?

王承柔:“就是因為傳言太多,才要肅清正源。丢人?我有什麽丢人的,成親、被抛棄、懷有孩子,我哪一步有做錯,都是被動地在承受。”

她說着瞥向另外幾封過期的請柬,上面的言辭透着友善,甚至能看到一絲安慰的意味,王承柔自言自語道:“我自成親後,不與外界聯系很久了,也許,外面的天地并不是我想的那樣。”

自從王承柔打定主意去赴宴,她就忙碌了起來,做新衣服,新首飾。原來雲京城在這半年裏,出了那麽多新奇的東西,好吃的好玩的,流行的時尚的,每一處都令王承柔感到新奇。

在她領略了一番這些變化後,發現這裏有好的也有壞的,王承柔傲氣地感慨,以前的自己可是雲京貴女圈,衣食住行風向的

領頭人,再看看現在這些東西,魚目混雜,都是些什麽啊。

王承柔在宴會前七天裏,精心地準備着,在備着這些東西時,她心裏在想,若幸運肚中真的是個女孩,她要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教會她賞玩,懂的什麽是真正的美,什麽是以醜為美。

當然,她會的,她女兒也要會,這樣一想王承柔就想到了她小時候,那可是上山下海,玩泥打架,所有男孩子玩的東西,她都玩過。如今她要有孩子,要做阿娘了,她會讓自己的女兒去玩這些嗎?

想了很久,王承柔都沒有一個最終的答案,她想她肆意,但又怕她玩這些會出危險,她自己玩時是不會考慮危險的,但若是她的孩子就不行了,她更希望她的寶貝能平安健康地長大。

想到孩子,王承柔的臉上就會有光,溫和溫暖的光。清心與清香看得到王承柔的變化,她不再失眠,秦居士給開的藥也不再服,只在飲食上依然小心着,做着調整。

終于,一切都準備好後,王承柔如約步出院門,步出容靜居。

她站在容靜居的門口,看着街景看着她要坐的馬車,好像她又重生了一回,一切恍如隔世。什麽時候開始,風竟不再刮人臉,而是溫暖和煦的,吹得人身上暖乎乎的,很舒服。

“姑娘,這風刮的都是花粉,還是上車吧。”清香細心地道,畢竟王承柔現在是孕婦,她可不敢有一絲馬虎。

馬車停在繁花園的側園,這裏被喻哲兒征用過來辦了這場花豔賞。喻哲兒是宴請人,她自然在門口迎着大家。

王承柔的馬車一停下,周圍聲音就靜了許多。待清心把簾子打開,清香扶王承柔下來後,周圍竟是一點人聲都沒有了,只餘鳥語花香。

王承柔大大方方地挺起了她的肚子,她做的衣服就是剛剛好她這個月份穿的,特意沒有往肥大上裁。她不想她們只是疑惑,她要明明白白地告訴整個雲京城的人,她,王承柔,懷孕了。

在大家把目光放到她的肚子上時,王承柔真正的目的算是達成了。近日她心裏一直有個心結,這心結大到讓她恐懼的地步。

以她對李肅的了解,若她懷的真的是個女孩,李肅會不會讓她啞巴吃黃蓮,認下這個孩子。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樣對孩子可能更好。

舐犢之情不僅關乎血脈,也在親手的撫養日日的相處。這孩子若是得了李肅的這份情,看起來是得了一份保障,前路會更加和順光明一些,但王承柔不想,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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