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降禿毛雞

第0001章 天降禿毛雞

楔子

“轟隆隆”響遏行雲的滾雷貫通西南天際,一片血紅緋色染透山巒盡頭。火光鋪天蓋地,放眼望去,山川震顫,烈焰滾滾,那一方境域猶如天崩地裂,轉瞬消失在熊熊烈火中,唯餘焦土灰燼,寸草不生。

憾天震地的殺伐陣仗驚動六界,卻早已激不起天地間生靈多大的興味。近千白年來,六界動蕩,戰火不斷,今天滅一方邪魔,明日鎮叛逆妖孽……下界流傳,要不是新晉襲位的戰神橫空出世天縱奇才,這天庭早就被該被掀個底兒朝天了。

“此乃涅槃之火,不懂吧?”人界小道士裝模作樣地炫耀,轉頭就被師傅拍了一巴掌,“什麽涅槃之火,當世戰神歲不足千秋,雖是鳳凰真身,也修不出涅槃之火。”

“那這是什麽?”

“降妖伏魔的滅業之火吧。”

“師傅,又打仗了?”山間雀精叽叽喳喳。

“唉,不知又是哪個背時鬼被端了老窩。”老雀精唉聲嘆氣。

“師傅,像您一樣,庸庸碌碌,不修煉成大妖就不會被鎮壓吧?”

老雀精神秘兮兮,“天道無情,誰知曉呢?”

“嗚嗚嗚。”被燒掉眉毛的小魔物邊跑邊抹眼淚,“我沒有家了。”

“快跑吧,再哭,命也沒了。”跟他一起逃命的石頭怪唉聲嘆氣地催促。

“我才不到一百歲,已經換了三個山頭了,你說我又沒禍害作亂,為什麽就不能有個消停兒的容身之處呢?”

“誰讓你天生是魔,我天生是怪?!”

“出生又不能選,我連爹娘的面都沒見過。難道魔就非得殺人放火,神仙裏就沒有禍害?”

石頭怪被他問住了。

“天帝說的一定對?”

“魔王哪怕懲惡揚善也無道理?”

石頭怪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對,這就是天理。”

第一章 天降禿毛雞

入夜,涼河兩岸燈火通明,大紅燈籠高高地懸挂在每一家青樓酒肆的門頭瓦檐上。河中花船穿梭往來,靡靡之音繞梁不絕。

按理說,飽暖思淫欲,這般歌舞升平的畫面該出現在繁榮安穩的王朝之治才對。可當下人間連年戰亂,君王暴虐,時疫橫行,民不聊生,偏是如此動蕩亂世,百姓俯仰無望,不是求仙拜佛,就是得過且過醉生夢死,及時行樂之風反而更勝太平盛世。

“蕊嫩花房無限好,東風一樣春宮。”這邊畫舫中淫詞豔曲隔空飄蕩。

“酒力漸濃思春蕩,鴛鴦繡被翻紅浪。”那邊勾欄窗邊怎甘示弱。

“啊啊啊,不要,救命啊……”一聲驚呼劃破暖房裏暧昧的空氣,只在燭火上震出個漣漪,随即被四面八方咿咿呀呀的琴曲掩蓋下去。一身簇新衣衫的清隽少年呼喊着從豔春閣三樓包廂沖門而出,跌跌撞撞地往樓下跑去,嘴裏不住讨饒,“我錯了,姐姐放過我啊,銀子不要了。”

“你個赤佬兒,跑什麽跑,姐姐還能吃了你不成?”少年身後幾步,一徐娘半老的媽子追了下來。

“欸,讓你別跑了,聽到沒有?”老媽子呼哧帶喘地趕到一樓,廳堂裏莺莺燕燕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哎呦,柳媽媽,這是哪個不開眼的惹您親自勞神?”門口迎客的姐兒湊了上來。

柳媽媽扭着腰肢走過去,“新來的小倌不懂事,我敲打敲打。”

一個岔眼的工夫,人就逃出了大門。柳媽媽再顧不上搔首弄姿,趕緊招呼樓裏的打手一同追趕出去。那少年身形單薄機靈,轉眼間就繞過巷尾隐入夜色,徒留雪白的衣角。柳媽媽緊趕慢趕追入後街,卻哪裏還有人影。

“哎呦我的媽呀,”柳媽媽甫一轉頭,一道黑白交雜的光影從她腳下蹿了出去,生生咬下一截裙角來,吓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下。

“哪裏來的小畜生?”她指着消失無蹤的殘影。

打手面面相觑,“沒看清。”

柳媽媽羞憤地錘地,“一群沒用的東西!”

“呸!”雜毛狐貍一路狂奔出城,快跑到山腳下才回過神來,吐出嘴裏的布條。

“呸呸呸!”他接連吐着口水,卻吐不幹淨嗆鼻的廉價脂粉氣味。小狐貍氣得上蹿下跳,一不小心撞上山路石階,給腦袋撞了個包出來。

夜霧闌珊中,提燈拾級而下的少女匆匆奔下來兩步,擡手扶起了小狐貍。雜毛狐貍在少女手中一滾,又變回白衣的少年模樣。只是,少年不複今日出門時的衣冠楚楚,腦袋上頂着紅腫的傷口,發間雜草夾着沙土,身上新衣髒污褶皺得不成樣子。

“小玉,這是怎麽了?”少女替他拍打着塵土,關切地問道。

狐貍幻化的少年眼圈紅通通的,語氣倔強,“不打緊,就是回來得急,路又滑,摔了一跤。”

“切,”高處叢林裏傳來不屑的語氣,“怎麽樣,你們又輸了吧,給錢給錢。”

“唉,小玉哥哥,你也太不争氣了。”幾只小兔子精扔下錢袋子,跺腳離開。

“算我走了眼,給給給。”枯藤怪嗖地一下縮回岩壁上去。

“好你個大尾巴狼,又拿我開賭局!”小狐貍氣急敗壞地往林子裏沖,狼妖輕輕一躍縱上最高的樹端,居高臨下懶洋洋地嘲笑,“誰叫你那麽沒用,堂堂一個成形的狐貍精,半拉活人也搞不到手,丢臉不丢臉?”

“是那幫凡夫俗子眼瞎,不懂得賞識我的絕世容顏。”小狐貍氣哼哼地叉腰。

“什麽?啊,哈哈哈哈。”狼妖笑得差點兒從樹上栽下來,“你趕緊撒潑尿照照,到底是誰眼瞎。”

“哼,你們都是在嫉妒我。”白隐玉撩了撩紛亂的發絲,傲嬌道。

狼妖止住了笑聲 ,啞口無言,半晌指了指對面倆人,“一個兩個的,不務正業,這山上就沒個正經兒妖怪,無聊。”

“你才無聊!你再編排清羽姐姐試試!”小狐貍惱羞成怒地往樹上跳,啪地一下四腳着地,連人家的毫毛都沒碰到一根。狼妖一轉身,卷了賭資消失在林間深處。

“小玉,”清羽趕過來,無奈道,“你招惹他幹嘛?”

白隐玉一時爬不起來,幹脆翻身盤腿坐到地上,咬牙切齒,“哪裏是我招惹他,明明就是他總找我麻煩。這個臭狼妖,仗勢欺人。你說說,這片山頭,他沒作弄過誰?”

清羽搖頭,“蒼淩修為高,這整片山林都是他護佑着,難免倨傲了些。別人本事不如他便息事寧人,也沒見他真的把誰怎麽樣。只有你,拳頭軟嘴又硬,自己嘴上沒把門的,愛吹牛又常常挑釁,豈不是自讨苦吃?”

白隐玉不幹了,撒潑打滾,“你到底是誰家的姐姐?”

清羽笑着拍他腦袋,“好了,不要鬧了,我還不是為你好。以後勤加修煉,沒有把握的事情不要往外說。”

白隐玉苦惱,“修煉有什麽用,我已化了人形,化形之後的狐妖不是只有采精補氣,方能修為精進?”

清羽也一知半解,“書上倒是大多如此說法,但勤勉用功些,總會有助益吧。”

小狐貍垂頭喪氣,“那可太慢了,我熬了五百多年才好不容易化形,估摸着已然是這世上最笨的狐妖,我可不願再虛耗歲月。”他踢着腳下的石子,“清羽姐姐,我都長這麽好看了,難道不是天選之狐嗎?”

清羽一口氣堵在喉口,咳了幾聲,望着容貌算得上俊秀的少年,扶額苦笑,“是啊,是啊,我們小玉最好看了。快起來吧,夜裏霧重濕寒,坐久了當心着涼。”

白隐玉聽話地站了起來,拍打着屁股上的泥土,又慫又喪氣地嘟囔,“可惜了我這新裁的衣裳。”

清羽溫聲哄他,“我這個月繡的帕子賣出去好多,等月底結了錢就去布莊樓上給你裁兩身上好的料子。”

“姐姐對我最好了。”小狐貍很好哄,頓時陰轉晴天。嘴上興高采烈地應着,心裏暗自咋舌,樓上的料子都是給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準備的,他可不浪費那個冤枉錢。

他本來就是最好看的!白隐玉絲毫不懷疑清羽的誇贊中帶着自家人的情感加持,他确認自己就是天上地下獨一份的盛世美顏。畫本子裏傾國傾城的仙女妖姬他看多了,沒一個比得上他三分顏色。

最初,熬過枯燥漫長的五百年,他不理解,為什麽他化形之路比旁的妖怪艱難數倍,難道就是因為他一身雪白的皮毛,偏偏在脖頸那一圈染了黑?剛化人形之時,他在溪水中端詳自己的容貌,未有太多衡量,也只是覺得極為賞心悅目而已。倒是頸項間旁人看不到的玉牌令他驚奇,所以他自作主張給自己起了“白隐玉”的名字。

直到近來半月,頻繁出入人間,偷窺花魁飽覽畫冊,小狐貍方才後知後覺,他這幅容貌,真乃絕色也。

諸般禀賦加持,豈有暴殄天物之理?于是,小狐妖試圖精進修為飛升成仙之心,比化形之前的可有可無要堅定許多。

回到半山腰一大塊平地上搭建的屋舍院落,白隐玉先去後院洗漱更衣。他剛化形不久,尚未研習更多術法,加之他們生活的這座荒山毗鄰人間繁華村鎮,清羽又是個清心寡欲沉迷衣食俗務的佛系狐妖,連帶着他也便慣了模仿人族起居坐卧等等習性。

白隐玉收拾妥當來到前院,清羽已經在大榕樹下擺好了瓜果梨桃。小狐貍精興奮地跑過來,“是槐花釀!”他捧着酒壇子轉圈圈,“還是姐姐疼我。”

其實,他這句姐姐叫得并不算名正言順。按清羽的推算,他應該比這山間絕大部分的精怪都要年長。只不過,他不知因何沉睡在山頂不起眼的雪洞中,被清羽無意間發現刨出來時,大約已逾二三百年。此後,他懵懵懂懂磨磨唧唧,好不容易熬到化出人形,又是個天真跳脫的性子。因而,他叫一聲姐姐,倒也順耳。

清羽接過壇子,給他們倆各自斟滿。

“桃花精姐姐剛從地窖裏起了一批佳釀出來,是給豔春閣和那幾個生意頂好的飯館酒肆準備的,等你哪天送下去。她自己留了十來壇,寶貝着呢。”清羽往院牆邊指了指,“喏,我用簇新的帕子和上回讓你帶的元寶坊最新款的發釵跟她換了四壇回來。我過幾天閑了去幫她的忙,再多留幾壇給你。”

白隐玉聽到豔春閣幾個字,肉眼可見的神情失落。擡手幹了自己的杯中酒,又自斟自飲起來。

清羽也不急,等他想明白了,自己說。

“姐姐,”小狐貍精酒量不咋地,幾杯酒下肚就兜不住話頭,“今日我帶着攢下的銀兩,豔春閣的媽媽終于讓我進了樓上廂房,我還以為有戲。結果,結果……”少年酒意上頭,眼尾殷紅,憋屈扒拉地收緊領口,“柳媽媽說她要親自調教我,還下手扒我的衣服。”

清羽沒忍住,笑出聲來,“是誰信誓旦旦,今日必得開葷?有人主動上杆子,你怎麽還挑肥揀瘦呢?”

白隐玉腦筋轉不過來,慢吞吞地思索了一會兒,“姐姐說得有理,我都好幾百歲的壽數了,為何要挑剔人家?”他用手指頭敲了敲自己的腦殼,“當時,吓得這裏都是漿糊了。”

清羽逗他,“要是個花魁小娘子你就不跑了?”

白隐玉回憶了一下他偷窺到的豔春閣花魁,貌似也就那麽回事。小狐貍眉頭擰巴到一起,“我也不曉得。”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清羽問他。

夜深林靜,清白的月色籠罩在這一方小院中,微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

少年雙頰飛霞,努力搜刮着腦海中少的可憐的參照。他們這些荒野中自行修煉的妖精,無師門無宗族傳承,全靠道聽途說和自己的悟性。

“話本裏寫的,狐妖魅惑的,大多是……”他似懂非懂,“呆頭呆腦的書生?”

清羽一針見血,“可那都是女狐妖和人間男子的故事。”

白隐玉着實苦惱,“對哦,可我為何是個公的?”

清羽也困惑起來,“我也不知,當年娘親曾經說過,這人世間以男子為尊女子為卑,尋常家的姑娘和婦人輕易不得露面。是以,狐妖若要采陽補陰,必是滿大街的男子更便宜些。因而,代代相傳,狐貍化形之時,自然而然便會化作女子的軀殼。”

小狐貍精下意識往自己胯下瞟了一眼,哭喪着臉,“莫非我是這天底下獨一份兒的倒黴蛋兒?”

清羽沉吟,“我未曾見過狐妖男子,不過,《志怪流源》裏說,遺世獨立的狐仙一族倒是不拘雌雄,落子皆成靈。”

白隐玉氣鼓鼓,“我又不是狐仙,天道為何如此不公,有狐一步登天,而我修煉幾百年,卻套錯了殼子。”

清羽嘆了口氣,“有野史記載,千百年前六界亦有諸多不平之聲,魔、妖、鬼、精、怪族皆不滿天庭高高在上獨斷專行。”

“後來呢?”少年好奇,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眨啊眨,亮比星子。

“後來?”清羽努力回憶着樹精奶奶講過的故事,“大抵是不自量力,一敗塗地了吧。”

“哼!”一道清晰的冷哼從牆頭傳來。

白隐玉轉頭,“你怎麽偷人家的酒喝?”

狼妖蒼淩斜躺在院牆上,白了他一眼,撂下一句“廢物”,起身跳牆而去。

“你!”小狐貍精氣得直跺腳,清羽急忙起身安撫。

“要不……”她被酒氣熏染得難得意氣用事,也氣憤于狼妖的數落,“要不,你也尋個人間男子試試?”

“男子,”白隐玉茫然,“可以嗎?”

“有何不可?”清羽暈暈乎乎。

“可我不會勾引男子。”少年實話實說。

“你等着,”清羽回房,須臾取出一個木匣子來,“這是娘親留下的秘籍,反正我也用不上,你拿去吧。”她早就放棄修仙之路,甘願做一輩子無欲無求的山間小妖。娘親留下的錦囊妙計,她從未開啓過,只預感該是些狐族的陰私秘術。

她口中的娘親是撫養她長大的狐妖,她在的時候,并不許清羽如此稱呼。

“啊?這不好吧?”白隐玉猶猶豫豫。

“有什麽不好的?”清羽重重地拍他肩頭,貼心道,“你給我不蒸饅頭争口氣。我今晚去桃花精姐姐那裏過夜,你自己好好研讀。”

白隐玉捧着木頭匣子搖搖晃晃回到房中,他盤腿坐到床上,把物件擺在身前,端詳良久。腦子一熱,一不做二不休,徑直打開。

木匣子裏是包裹得嚴絲合縫的錦緞,他一股腦地展開,噗地一下子,香粉撲面,嗆得他頭昏腦漲。錦緞內裏,放着一本泛黃的畫冊。

白隐玉這邊捂嘴咳着,另一只手翻開冊子,剛翻看了兩頁,便手忙腳亂地阖上。畫冊中男男女女摟做一團,盡是些駭人的姿勢。

可惜,一切好似都晚了。剛剛順着他鼻息咽喉吸進去的粉末順着四肢百骸游走,他渾身滾燙,着了魔一般抓心撓肝。适才瞥到的畫面好似鑽到了腦子裏,怎麽趕都趕不出去。

小狐妖手足無措,他連滾帶爬地下地,打開後門,意欲到院子裏澆些井水歇涼。奈何手腳酸軟,一步踏空滾下臺階,好巧不巧,天降什麽東西,徑直砸在他腦袋上。

白隐玉恍惚幾息,方才瞧清楚,從他頭頂彈落在地上的,是一只燒焦了毛的公雞。

狐貍不吃雞,天打雷劈。何況他現在胸腔裏攢着一團火,腦海裏全是亂八烏糟,神識一分不剩,全憑本能行事。他縱着人形肉身,做着狐貍生态的動作,生撲上前,兩只手按着公雞翅膀,一口咬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禿毛公雞驟幻為絕美少年。白隐玉這一口咬在對方唇齒之間,血腥中涔入甘甜。他愣了一剎,随即徹底失控,拖着倘來之物,頃刻沉淪。

翻雲覆雨時,一抹隐約的光亮在他胸前時隐時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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