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在眼裏告訴你叫我更珍惜」 .

第65章 「在眼裏告訴你叫我更珍惜」 .

離開南天橋的那個雨夜, 李潇一個人在陰翳裏站了很久,遠處的燈光溫柔亮着,好像她哭聲還近在耳畔。

雨一直下, 他渾身濕透坐在公交站臺。

垂着眼, 就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滿身狼狽。雨水順着發梢, 下巴,衣襟, 滴滴答答砸下來,摔到地上粉碎。

偶爾夜間有人路過,看見他模樣,都會無聲繞遠點。

只有一個小孩,噔噔噔跑過來, 遞給李潇一張紙:“哥哥, 你怎麽在哭。”

李潇擡起頭。

他扯扯唇角,像是想笑, 又笑不出來。最後只能勉強彎唇,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啞聲道::“沒有……謝謝。”

聲音低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小孩看他很久, 後來遲疑着走遠了。

雨水潑進來,他愣了愣,從口袋摸出一盒煙,微微偏過頭點了。

火光“啪”的亮起。

薄薄的煙霧中,男人的面廓鋒利硬朗,卻空而遠淡,變成一團模糊,最後散了。風吹起他夾克, 敞開的衣襟獵獵作響。

李潇想再吸一口,煙入喉,他被嗆得猛烈咳嗽起來。

別墅那個清晨,陳如晦沒想到他真能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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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到最後,陳如晦才繃着臉:“我可以讓你見她,我給你七天時間,你去照顧她。只是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陳家女,不會嫁你這種男人,你要是真的愛她,那就拿出你的本事再來見她。”

“如果沒有,你又偏要糾纏,陳家或許會放過你,但你要清楚,你得罪的卻并不只是陳家。”

“我言盡于此。”

……

煙燃着,灰燼落在指尖。

他在雨中摸出電話,打給陸承風。

陸承風沉默幾秒:“你想好了?”

“嗯。”

“但是那個項目很危險,你知道嗎。”

“知道。”

“就這樣你還要去?”

“去。”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無聲。

李潇盯着地面,手指被燙得有點疼,他緩慢地撣走煙灰。

陸承風艱澀道:“行。”

他頓了頓:“我把你的資料發過去,還有你去之前要做的心理評估,你要有個準備,評估不合格也沒有去的資格。”

李潇仍然淡淡道:“我知道。”

一個小時後,陸承風告訴他,替他買好了前往北歐的機票,并且已經托人準備申請入境簽證。

李潇說:“麻煩了。”

“不用。”陸承風沉聲說,“我來接你。”

“嗯。”

電話斷了。

他捏着手機頹然坐在那裏,拿煙的手停頓。等到第二日晨光熹微,潤州在一片雨霧中醒來,他把煙頭壓滅。

*

陸承風處理事情很快,簽證下來前的那段時間,大約有兩周,李潇一直都待在潤州。他把家裏收拾了一遍,她的房間還保持原樣。

房東提醒租房到期時間,李潇又續了一年的約。

李潇問:“可以直接續三年的嗎?”

房東有點奇怪:“你要租那麽久嗎?”

李潇想了想,又搖搖頭:“不住,就續着。”

“為什麽。”

他不知道。

大概是,那裏還保留着他曾經唯一快樂的日子。

他重新坐上車,在夢溪路站臺,29路公交車每二十分鐘一班。

他沿着梧桐陰翳的道路,坐到解放路,看出去,旁邊就是他幾年後與她再次相遇,曾經無數次等她下班的醫院。

再往前,解放路的盡頭。

他在江濱公園下車,甘露渡碼頭近在咫尺,他沿着棧道慢慢走,沿着他們平時愛散步的路線一路逆行,時間好似在那瞬間,與他擦肩而過。

他看見風和雨淋濕大地,淋濕江天,淋濕肩膀,而十七歲的一切,都漸漸模糊了。

後來他其實也有再回一中。

那年九月,一中開學了。

他站在緯七路的标牌下,摸出煙盒,攏風點燃一支煙。

隔着河邊綠蔭蜿蜒,看見穿着陌生校服的學生,成群結隊走進學校大門。

什麽都變了,就連校服都不再是他們當年的那一套。

好像只有他還保留着往日的回憶。

而回憶不再來。

簽證拿得出乎意料順利,去之前,他配合完成的所有心理評估測試,也同樣達标。這樣大型的項目,心理評估是第一位,北歐常年極端天氣,入冬後甚至會出現極夜。

要在那種情況下進行考察,如果承受能力不行,長此以往,便會精神崩潰。

陸承風在沿海有些工作要處理,他便從南京祿口飛福州,和陸承風告別後,再從福州長樂機場轉機,前往北歐。

出發的前三天,他在家裏收拾行李。

北歐很冷,冬天降臨,飄飛的大雪會封鎖國境線,進入極夜後,那裏的一切都會變得寂寞而安靜。

是很難熬的。

李潇沒什麽行李,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品,他只帶了幾件厚衣服。

他的證件全部随身帶在包裏,陸承風讓他簡單收拾就行,他安排了人在那裏接應。

只是合上行李箱前,李潇環顧房間。

從前不覺得,她走後,房子裏的一切都好像喪失了生氣,這個并不算明亮的逼仄屋子,仿佛重新回到了最原始的樣子。

他曾經以為這間房子多麽溫馨,原來都是幸福帶來的錯覺。

餐桌上的照片是她換的,先前在長安街看升旗,他和她第一張合照。

他拿起來,細細端詳。

他是個不怎麽上鏡的人,照片裏只顯得嚴肅而刻板,容貌冷峻,并不怎樣溫柔好看。

然而她卻依舊鮮妍婉約。

指尖停頓,輕輕拂過照片中紅潤面頰。

李潇将照片從相框中拆下來,裝進了李箱內袋的夾層。

想了想,又拿出來,重新裝進相框。

最後連同相框一起放進去。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徹底失去力氣,靠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随後,就那樣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他累極了,連日來的疲倦、折磨,膝蓋處碎裂般的疼痛,如噬骨之疽,如影随形。

他擺脫不了,只得悶頭睡去,睡了整整一天,就像是從來沒有睡過這麽舒坦的覺。

直到隔天的上午,陸承風打來電話,提醒他:“後天要出發了,你東西都收拾好了?”

李潇半睜着疲憊眼瞳,黑漆漆望向地面:“嗯。”

“這一趟要出去很久,中間沒時間回來,你要是還有沒安排的,記得趕緊弄好。”

李潇垂下眼,緩慢眨了眨,他看自己睡得起皺褶的褲管,啞聲說:“我知道。”

臨行前的最後一天,李潇去了江天禪寺。

其實這個寺真的沒什麽好看,然而或許是人類心性,離家之前,總想去熟悉的寺廟裏拜一拜,以期求得諸天神佛庇佑。他沒時間回廣西,他很早就把和她生活過的地方當家了。

寺裹山,大殿前。

香客焚香散花,煙霧袅袅,他拾級而前,很虔誠地求了三炷香,站在寶殿外地鐘鼎旁,阖眼求拜。

以香為引。

以心為憑。

拜請地藏菩薩降福保佑。

可保佑的是什麽,他在心裏默念時,連自己都沒有想明白。

鐘鼎薄薄蒸騰的煙霧裏,他站在其間,有瞬間頭腦放空,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他好像什麽都想要,什麽都想求。

又好像,真的什麽都求不得。

真是很奇怪的事,人到那個時候,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或許是因為知道,這輩子已經錯過了。

他站在山頂的涼亭裏,靜靜地想。

他是走上來的,就像從前任何一次上山,沒有特別,不曾一步一跪,一步一叩。

天氣甚至也是往常熟悉的模樣。

有那麽片刻,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要分別。

山頂樹上,紅綢靜靜飄揚。

他坐在亭中,一瞬間想起許多曾經往事。

這座禪寺從前學校組織活動來過,那時候在一起沒多久,他牽她的手,在山頂的涼亭,那個寫着“江天一覽”的石碑後。

那天他們上去得早,工作日寺頂還沒什麽人,大部分師生還在大殿。

朝陽染紅半邊天,陳蟬衣看到石碑,很認真小聲跟他解釋:“李潇,你看,你的名字。”

他說在哪。

少女情态羞澀腼腆,看着動人。

她很懊惱湊去挨着他:“你好笨,沒有背過那首詩嘛,‘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不就是你的名字。”

他那瞬間不可抑制心髒跳動,鼓噪得厲害,攥着手腕把她扯過去,捧住少女桃花般的面頰。

在那個石碑後,慢慢親吻了她。

她羞得滿臉通紅:“你幹嘛。”

他眼瞳漆黑安靜,看着她也有點無奈:“我幹嘛,平時也親不到,現在補回來不行嗎。”

“他們會看到的!”

“不會。”

“會的!”

“在石碑後面,看不到,他們上來我能聽見聲音。”

她推開他,紅着臉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片小頂上,栽植的山樹一條條挂滿了紅綢,小高考前大家祈福,都寫了很多吉利的話。

金榜題名,考試順利,4A全過。

只有他故意氣她。

她不讓親,李潇垂着眼,無聲無息在紅綢上提筆。

陳蟬衣湊過去。

——“陳家月,哼。”

後來她果然氣成個河豚,自己和随後上來的同班噔噔噔下山,不理他了。

李潇笑了。

如今他一擡眼。

江天禪寺煙水蒙蒙。

對潇潇,暮雨灑江天。

那年九月降雨的概率,是百分之三十,蘇南之地的雨仿佛連年下不完。

山寺濕透,又是一年秋天了。

想起往事,他胸口泛起淺淺的抽痛感。

在寺頂走了一圈,把舊時紅綢一條條看遍。

晨光慢慢浮現,江天一覽的涼亭,除了他,沒有任何人。

他那時才緩慢意識到。

原來一晃過去,已經是将近十年晨昏。

樹上的紅綢都盡數斑駁了。

再不複當年痕跡。

李潇漫無目的坐了一會兒,又起身,鬼使神差摸上樹幹,順着當年的記憶,一寸寸找過去。

這麽多年,紅綢大概早就被換掉,其實他不抱希望。

然而不知道是哪處佛尊顯靈,在熟悉的枝杈前,他看到一條褪色的,早已斑駁的老舊紅綢,尾部依稀寫着他熟悉的名字。

他神色僵了僵,拿過來看。

那本該早已成灰的紅綢上,是他最熟悉不過的筆體:

——陳家月,哼。

然後,“哼”那個字上多了一條橫線,是被劃掉了。

李潇呼吸顫抖,翻過去,重新看見那年他在寺頂,看着她紅臉下山後,提筆改掉的一句話:

——陳家月,萬事順利,平安到老。

他祝她能諸事順遂萬事通,安康體健把福攬,平安至此終老一生百年香火旺,得盡無憂,老來無牽挂。

紅綢顏色褪盡了,十年了。山寺依舊。

只有他沒了當年模樣。

晨曦慢慢籠罩江天水漫時刻,李潇捂着眼,淚如雨下。

*

飛機抵達長樂機場時,中間停留将近半天的時間。

陸承風帶他去了西禪寺,左側大殿有一株連理枝,聽說求姻緣很靈。

李潇原本不想去,統歸靈不靈驗,也不過是憑心而已。然而後來沉默片刻,還是跟着去了。

他知道他這樣的心态很不正常,可倘若有可能,他還是希望能多一份心安,保佑她,也保佑他。

陸承風讓他求了支簽,淡淡勾唇道:“你知不知道,福州解簽很靈。”

李潇垂眸,不過當一句玩笑:“多靈。”

陸承風看他把求的簽遞過去,說:“多靈,求簽問道,請神拜佛,還是得看福建閩地,你不知道嗎。”

西禪寺的樹陰罩下來。

李潇擡唇,無聲笑了笑。

那天福州天色陰沉。

到機場過海關時,他排着隊正要進去,陸承風突然叫住他:“兄弟。”

李潇回眸。

機場陷在暗暗的光亮中。昏聩沉寂裏,陸承風突然低聲說:“我祝你求仁得仁。”

李潇手腕一頓,驀地懂了他那一趟西禪寺之行,喉嚨幹澀,呼吸也凝滞了,胸口鈍鈍地痛起來。

良久方回神:“嗯。”

隔着一道分界線,陸承風猛地抱緊了他,這個擁抱漫長而沉默,就像是無聲的告別。

李潇動了動唇:“我走之後……”

陸承風知道:“你媽媽的事我會幫忙管,還有你妹妹。”

“嗯。”李潇放緩呼吸,“還有,她。”

陸承風驟然鼻尖一酸:“我知道,我會去看她的,我會想辦法的,你放心去。到那邊老龐會接應你,基地不能和外面聯系,我會托老龐給你帶信的。”

李潇閉了閉眼。

“早點回來。”陸承風說,“為了我們班團委,你知道她很容易哭的,我不會哄,你也不想看她哭是吧。”

安檢口慢慢排起長隊,李潇許久靜默不出聲。

陸承風推開他:“去吧,我答應你,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把華越做成行業龍頭。我還欠你幾千萬,你要記得向我讨債。”

李潇微微颔首,拎過登機行李箱,轉身沒入人潮之中。

陸承風在安檢口的警戒線外,矗立很久。

那道高大黑色的背影漸漸遠去,淡出了他的視線,淡出了他的周遭世界。

最後就像一滴水落入海中。

那年福州陰雨下不完。

他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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