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斷舍離 月圓夜

第93章 斷舍離 月圓夜

月圓之夜。

當月亮緩緩爬上枝頭, 挂在最高最顯眼的夜幕之中時,整片大地便被籠罩上一層靜谧祥和的光暈。

遠處,燈火如晝, 街市熱鬧,點着蠟燭的小船順着河流而下, 一路漂流至很遠很遠的郊外。與街市不同,今夜的郊外格外寂靜, 卻也被那一盞盞小燈點亮, 映出綠蔭點點, 點點星光,深深綠意,美得如同螢火照亮的森林。

“準備好了嗎?”寂靜之中, 女子的聲音格外清晰。

“準備好了……”又一道聲音響起,但很快又被蓋過:“等等!你可不許笑我!”

陸喜瞪着季稻, 季稻好笑道:“不就露個真身, 能有多好笑,難道你真身是個綠王八?”

“倒不是……總之,你不許笑!”陸喜氣呼呼道。

“好,我絕對不笑。”季稻再三保證, 陸喜才稍稍放下點心。

她擡手結印:“你若敢笑我,我就告訴龍鯉你在我這兒!”

陸喜邊結印邊威脅着季稻,季稻背着傘望着她:“你敢說我就把你的真身說出去。”

雖然季稻還不知道陸喜的真身是什麽,但既然陸喜這般在意, 估計的确挺好笑的。

陸喜一聽, 立馬蔫了下來:“我不說我不說,你不許說。而且,我倒不是真身好笑, 而是……哎,你馬上就知道了,不能笑我!否則就絕……”

陸喜話還沒說完,她像是被人懶腰抱起一樣,整個人從腰開始被帶起緩緩上升。與此同時,她身上從內向外一點一點發散出淡淡的金光。

潺潺流水,小船明亮,而那金光更是燦爛如火,這片圓月之下的世界美得晃眼。

季稻看着看着,不自覺伸出手,那光點照在她手上,溫暖極了,像是季稻生前感受到的太陽。

季稻看見陸喜閉上了眼睛,她的身軀逐漸變長,頭發也逐漸變長,從深黑色緩緩地、一點一點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淺淺的綠色。

最值得驚訝的,不是這種變化,而是她在金光下變得有棱角分明的輪廓,她的五官看似沒變,仔細一看卻又覺得變了不少,起碼硬朗了許多。

忽地,她睜開眼睛,整個人從被人攔腰抱起的狀态變換了姿勢,她躍了下來,站在地面上,只是整個人仍舊金光燦燦。

陸喜苦惱地撓了撓頭:“等這光散去就可以吸收月光了。”

聲音沉沉,是男聲。

再看她的臉,此刻應該說是他也不為過。

此刻的陸喜比季稻高了好多,季稻仰着頭才能完全看見他的模樣。

綠葉一般顏色的長發随意垂落在他腰際,擁簇着他那巴掌大的臉,他長眉若柳,長相雌雄莫辨,淡淡的金光勾勒出他整個人的輪廓,仿佛為他鍍了一層金身,不似精怪更似神仙。

“陸喜?”季稻發出了淡淡地疑問。

“是我,怎樣!”陸喜仿佛一點就炸的炮仗,他臉上染上些許緋紅,似惱羞成怒。

季稻看見他紅着的耳根,想笑卻忍住了:“沒怎麽樣,還挺好看。”

陸喜随意席地而坐,聞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說實話,季稻看着這樣的人翻白眼,也覺得有些破滅。

但一旦想起陸喜平常的作派,再看這張臉也只剩下惋惜了。

“你什麽表情!季稻!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偷偷笑我是不是!”陸喜直接伸手一把抓住季稻的領口将她扯過來,動作一點也不溫柔。

季稻任他拉扯,只是挑眉:“我可沒笑。”

陸喜冷哼一聲:“你面上沒笑,你心裏絕對笑了!我這只是暫時的,等陽氣散盡我就變回真身了!”

季稻越發好奇他的真身:“你的真身是什麽?”

陸喜這次回答得很爽快:“你見過的,你不是想用那東西制造身體,後面送回給閻王了嗎?”

季稻詫異擡眸:“你是……陰陽木?”

陸喜無語道:“我的真身是陰陽樹,不過我還是棵小樹苗呢,要成為陰陽木還得等我死了之後。”

季稻這下徹底震驚了:“那你還接這種生意,同類相傷,不遭天譴嗎?”

誰料陸喜只是切了一聲,又翻了個白眼:“像你這樣說,我一個木頭還做棺材呢,怎麽,該下地獄了?”陸喜陰陽怪氣說道。

季稻眉心一下子皺緊。

陸喜見了,以為季稻擔心自己,便說道:“放心吧,我們這一族沒別的本事,就是能不承因果。而且我們每棵樹都是自己的一族,也算不上同類相傷。何況你們人不還同類相食?你們都沒事,我們怎麽可能有事……你怎麽還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不是讓你別擔心了嗎?”

季稻嘆了口氣:“我沒擔心。”

“那你這表情是?”

“陸喜,聽我一句勸,別用這張臉翻白眼。”季稻簡直無法直視。

陸喜摸了摸下颚,兀自思忖:“感情你不是笑我,是看上我了啊。”

季稻:“……我忍住不笑已經是尊重了,別逼我揍你。”

陸喜:“……開、開玩笑嘛。”

季稻無語。

陸喜走過去照了照河面,看着自己身上的金光漸漸散去,才道:“好像差不多了。”

季稻看着陸喜,他的光散去,聲線也隐隐變回原樣:“我要做什麽?”

陸喜走過來盤坐在地上:“我剛剛把陽氣排盡,現在身體裏只有陰氣,我一旦恢複真身,我的樹心就會散發出龐大的陰氣吸引厲鬼前來。吃了我的心,甚至能夠讓他們不怕陽光。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我醒來之前保護好我。季稻,我用我的葉子做了一層結界,沒有人能看見這裏。今天是月圓之夜,月光也能養護你的靈魂,在這裏釋放你的力量沒關系的。”

“還特地告訴我吃了你的心會不怕陽光,陸喜,你是真的不怕我反水啊。”季稻挑了挑眉,眉眼間皆是打趣。

陸喜看着季稻,難得認真:“為了林家那兩姐妹,你連陰陽木都送出去了,你還怕陽光嗎?季稻,萍水相逢你就能如此,何況你我認識百年呢?”

“原來你都想好了。早知不讓你知道這事,我還省心了。”季稻半開玩笑。

陸喜勾唇,貧嘴道:“不知道這事我也信你的,凡人有句話說得好,錢在哪兒,心就在哪兒,林家老爺那兩千兩你全給我了,我還能不信你嗎?”

“啧,狡猾,商人嘴臉。”季稻嗔怪。

陸喜擡手:“季稻,開始了。”

季稻淡淡地“嗯”了一聲,但她的神情卻瞬間正色起來。

陸喜話音落下,季稻便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陰氣,讓季稻都為之皺眉。

她回頭,漆黑的夜色中,一道一道紅色的影子聚集過來。緊接着轟隆一聲,便是破土而出的,一具一具森森白骨。

季稻取出她一直用的那把白紙傘。

陸喜說她可以用她自己的力量……

她可以嗎?

這一回,她沒有用傘,只是狠狠地将傘插入地面。

那一刻。

砰——

大地顫動。

溫柔的月光下,無人能看見,原本身着白衣的姑娘身上雪白的長裙一寸一寸變成紅色,不是那種刺眼的豔紅,更偏向黑色,如同黑色衣裳被浸泡成血那樣的顏色。

而她的長裙很長很長,她的寬袖也很長很長,從裙擺到袖口,繞着她的身體燃燒着熊熊的火焰。

而她靜靜站在原地,墨色的長發垂至腰下,被火撩起,又被風卷落。

她的臉被火映得更白,如冰雪一般,一如她的眼睛,凝結成無情的寒冰。

熱浪燒不着她的身體,更溫暖不了她的心。

她淡淡掀起眼皮,冷漠的眼神從那紅壓壓白花花的一片中掠過。

但只是微微勾了勾唇:“今夜圓月,與諸位共賞。”

紅袖一舞,萬火焚身。

*

幾乎同一時刻,龍鯉忽覺心髒驟縮,緊接着,那不可忍受的痛苦如熱浪一般席卷而來,一陣又一陣。

他趴在桌子上,手用力揪緊自己的胸口,都快将那衣裳擰碎,卻不及他心上疼痛。

冷汗析出,很快變成一顆一顆豆大的汗珠。

“大人!”

季稻的房間,河坊居的小二哥聽見異動,慌忙跑過來,門沒關,他一眼就能看見龍鯉的表情,小二哥臉色驚變:“大人,您怎麽了,大人!”

卻見龍鯉痛苦地掙紮着,手指在桌面,一點一點收緊,清晰可見的骨節緊繃,随着疼痛不由自主地在桌面劃出長痕來。

“滾!”

“滾!”

“滾啊!”

他擡頭,眼睛猩紅,血絲密布,光看樣子就和平常完全不同。

小二哥哪裏還敢再看:“是!是!”

他擔心地一步三回頭,可是龍鯉不允,他終究還是得聽命離去。

門緩緩關上,便是無盡的黑暗。

痛。

好痛。

心如同被火着炙烤一樣,仿佛都要碎了。

“啊……”

他實在忍受不住,一聲悶哼。

薄汗打濕了他的發,打濕了他的衣裳,他死死咬着唇,血從嘴角流下,一抹紅豔奪目,讓他顯得那般豔麗,他掙紮得衣衫淩亂,汗順着他的脖頸流過他的鎖骨,悄無聲息滑入衣裳裏。

豔紅的衣擺如盛開的花,他眼神迷離,躺在花中,仿佛如精致易碎的瓷器,在這一刻破碎成一片又一片。

“稻娘……”

他望着房梁,眼神空洞,怔怔地朝那房梁伸出手,血從劃破的指尖流出,在他手臂上留下詭異而又美麗的紅色血紋。

一顆眼淚從他緋紅的眼角滑落。

“你不該……鬼王……”

斷斷續續的聲音,虛弱得湊不成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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