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雞兄
天邊的旭日初初升起, 一絲纖長的金線點亮萬裏無雲的澄澈天空,破曉之際, 玄天峰巅上一時之間靜默得詭異。
木離被魔毒折磨了大半夜,神思不屬,可眼下的一切卻令她感到更加疲憊。
青檀眼風不動聲色地睨了身側的‘孔寒’一眼,腦中念頭飛轉過數輪,忐忐忑忑道:“靈獸化人的模樣大多與其主相似或是……成全其主的心願。”
與她相似,自然不是,她的心願?難道下意識裏她希冀靈獸長得像謝燼淵?
一派胡言亂語!
木離別過眼, 不願多看他。
“師尊。”他又喚了她一聲,這嗓音不得不說也實在是有些耳熟,卻比記憶中清朗, 不似那般冷冰冰。
隔了一百年,她居然還沒有忘記,木離恨不能捂住雙耳, 心頭更是煩悶不已。
“掌門。”
木離循聲望去,孔寒半明半暗的臉上露出些微笑容:“人有相似, 物有相同, 難道是叽兄肖似故人, 掌門心中介懷?”
肖似故人, 但絕非故人。
木離聞言一凜, 扭頭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目光自他的額頭, 眉目,鼻子, 嘴巴,逡巡而過,這張臉确實是謝燼淵的臉。
可是他的眼神清清亮亮, 眼珠子點墨似得一動不動地盯着她,滿含期盼卻又有一絲畏懼。
謝燼淵斷不會這樣看她。
木離閉了閉眼,在心中默念道,他不是謝燼淵,他是小雞仔。
她擡頭,恰遇上他的目光,見他似被鼓舞一般,上前拱手恭恭敬敬道:“徒兒拜見師尊。”
木離哽住,忍了片刻才沒有退後一步,她僵硬地颔首道:“你起來。”心裏亂糟糟的,仰頭看了一眼天色,留下一句:“道童們就快到大殿了,既無事,便散去罷。”說完,便匆匆走了。
木離走得火急火燎,穿過缦繞長廊,直至回到屋中,袖中的雙手仍在微微發顫,耳邊仍舊可聞自己胸腔處傳來的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沒出息,太沒出息了。
她緊握了握雙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憤怒,氣悶,還是別的什麽心緒。醒來過後,除卻樂天峰上乍見玄光劍的那一刻的憤然,她斷然不想再見到謝燼淵了。
三百年日升日落,到頭來謝燼淵留給他的只有“暫時因緣,各随其道”八個字。
每每想到此事,從前只覺憤然,如今她以為自己已不在意了,可看到謝燼淵的臉,她仍舊五味雜陳。
早知如此,她根本不會将靈獸帶回來!
木離煩躁地來回踱了數步,可幼獸畢竟不是謝燼淵,她不能遷怒于他。
篤篤篤的叩門聲響起,木離猛然頓住腳步,先前心煩意亂,竟未能察覺來人走近。
“誰?”
“是我,師尊。”
謝燼淵的聲音,不,小雞仔的聲音!
“何事?”她理應去開門,可是不知究竟是心中沉重還是腳下沉重,她邁不開步子。
“師尊……能開門嗎?”他的聲音聽上去居然有些可憐。
木離暗暗嘆了一口氣,又默念了幾聲小雞仔,才緩緩地挪去開門。
見到來人,她吃了一驚,他的長發已經綁到了腦後,頭上卻倒扣一片巨大的荷葉,碧綠的葉片垂下,遮擋了半張面目,她只能看見他挺直的鼻梁和薄唇。
模樣實在滑稽!
“你這是作什麽?”她哭笑不得道。
“師尊似乎不喜歡我化人的模樣,可我既已化人,不能再變,便只能遮去了。”
木離一聽這話,心頓時軟了幾分。
是啊,他根本就不是謝燼淵。
她擡手揭下荷葉,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的面目,看了好一會兒,嘆口氣道:“興許,過一段時日,待我習慣了就好了。”
皮囊罷了。
她又勸自己道。
他眼中亮了亮,唇角一揚,高興道:“多謝師尊。”
木離晃神了少頃,她都忘了,謝燼淵平時冷冷冰冰,笑的時候格外難得,因而她最愛看他笑。
她連忙晃了晃腦袋,聽他又道:“如今徒兒化了人,師尊是不是就可以傳授我訣式了?”
金丹修士,說起來也是如今玄天峰上,除了她和青檀外修為最高者了。
她察觀他的靈根,也是一個水靈根。
想了片刻,她道:“孔寒那裏的經書,你也一同修習罷。”
他又拱手拜道:“多謝師尊。”
頂着一張謝燼淵的臉,對她恭敬有加,木離忽覺新奇。
倒也不是全然不可适應。
“你……”她斟酌道,“你不能再化作獸形了麽?”
他神色微頓:“徒兒修習不精,似乎還未掌握随意變化的法門。”
她“哦”了一聲,左右一看,挑了一把屋中多餘的鐵劍遞給他:“你化了人,便也要學禦劍,後日就要啓程去昆侖山了。”
他雙手接過長劍,喜形于色:“謝師尊。”
木離看他五指緊緊握住鐵劍柄,倒懸長劍,壓在背後。
她心下一松,謝燼淵不會這樣拿劍,只在玄光劍魂異動時,他才會五指握緊青玉劍柄,其餘時候,若是長劍倒懸,他便只以兩指壓住劍柄,三指虛握,劍身懸于臂後。
她微微笑道:“不過……你還是想辦法遮擋你的面目。”
道宗之中見過謝燼淵的人太多了,平白惹出風波就不好了。
他點點頭,似乎渾不在意。木離不放心地又去察觀他一番,仍舊是先前見過的那顆金丹。
“你自去尋孔寒,這兩日熟悉經書中的訣式,大比之上或有用處。”
“是。”他複又拱手拜道。
日影升至中天。
孔寒鯉魚打挺般地從木榻上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他伸手一摸,自己已是汗流浃背。
“你醒了?”
他擡眼卻見青檀捏着一方浸濕的布帕走了過來。
“青檀!”孔寒四下張望,這是自己的屋舍!
窗外天光大亮,他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我先前不知怎麽回事,好像禁锢在黑暗之中,掙脫不得!”
青檀将布帕塞到他手中,笑道:“許是夢魇了,現在剛過午時。”
夢魇?
孔寒想起那個“噩夢”心有餘悸。
“昨夜,昨夜是月圓之夜!”孔寒回憶道,“上一回月圓之夜也發生了怪事!我,我無端去了掌門的屋舍!”
青檀輕輕嘆道:“夢魇時有發生,孔道友這兩月或許湊巧夢魇了,方才神游天外。”
真是夢魇?
孔寒蹙眉,用布帕抹了額頭,冰冰涼涼的觸感令他心中稍定。
恰在此時,門外的腳步聲漸近。
“孔道友。”
孔寒一愣:“何人?”是他不熟悉的聲音。
一側的青檀卻仿佛渾身一震,只聽門外答道:“木叽。”
孔寒錯愕了片刻,回過神來,雞兄!
他連忙起身,匆匆拉開房門。
“雞兄!”
門外赫然立着一個青年,孔寒擡頭微微仰視他的面目,兩道英眉,一雙瞳仁清澈。
他的神色卻無波無瀾,周身氣勢冷肅,身上的素白道袍被徐徐清風吹鼓。
見到自己,原本橫亘身前的一柄鐵劍,被他陡然一轉,修長的兩指輕壓住劍柄,将劍身倒懸臂後,淡淡笑道:“孔道友。”
孔寒看得呆了,等了數息,才難以置信道:“雞兄!你變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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