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乎爾赤

第18章 第18章乎爾赤

一時間安靜無比,連阿舍都震驚得忘記了說話。

江宜微笑,示意有什麽請問。

阿舍道:“你、巫祝已經、已經查出來真相了?明天告訴我?為什麽要明天?不,請你現在就告訴我!”

江宜道:“明天有結果,不是我現在就知道的意思。還需要做些準備。明天,大王請将會株可敦、右賢王胡山、蕭思摩将軍,與您的伴當伊師鸷,一同帶到此處。去年冬至夜裏的真相,就會顯露。”

阿舍一聽還有伊師鸷的事,不知道江宜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轉念一想,莫非是乎爾赤之死,就與這四人有關?心念電轉間,臉上顏色精彩紛呈。

震驚過後,阿舍一口便答應了江宜的要求,看來知道是無論如何也要知道真相。

江宜先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将明日要做的準備告訴阿舍,殘劍便默不作聲的在旁聽着。

事畢,阿舍走後,殘劍誠心地道:“江宜賢弟,從今往後你莫要再說自己不聰明這樣的話了。愚兄雖然仗着一身武藝,說起來卻也只能做你的跟班。”

江宜又重新躺回了他的靠墊,拿起書,朝茵毯內側挪了一挪,讓開一個身位。他與殘劍這數日來便是相互擠着睡覺。

“一點小聰明,”江宜說,“不及殘劍兄你的真本事——昨天看到哪裏了?唔,是這一頁。”

殘劍枕上裘毯,将江宜平靜安然的側臉盯了一會兒,似乎微微一笑,繼而翻身睡去了。

一大早阿舍就行動起來,挨個拜訪蕭思摩、胡山,與他的母親,誰都知道阿舍今年就要繼承汗位,地位卓然,即使是會株可敦也不會輕易拂了他的面子。一族最重要的三個人物,都被阿舍請到了一起,連帶他自己的伴當,五人來到漢人巫祝的氈帳前。

“阿舍,你最近究竟有什麽事?即位之前,最好不要多生事端。”胡山以警告的口吻提醒外甥。

阿舍并不畏懼他的舅舅,淡然道:“我的事,就只有一件,因為你們沒人肯告訴我,所以我只好自己來查。”

會株可敦笑道:“這孩子一向如此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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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劍從穹廬裏出來,手中托着一枚金鐘,看向衆人道:“左大王拜托巫祝調查先可汗乎爾赤之死,巫拈卦蔔算,得到一個近乎準确的結果,需要五位大人親自驗證一番。如我手中金鐘,若心中有疑問,持鐘靠近當事人,鐘就會鳴響。稍後請五位大人依次進入穹廬,參拜脫司神像後,進行驗鐘儀式。”

那枚金鐘只有巴掌大小,實在不起眼,胡山哈哈大笑:“本王帳中有一百個這樣的破玩意兒,那漢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阿舍對胡山不客氣,乃因他們是親戚,且地位相當。殘劍一個游俠,對突厥的右賢王也沒有半分顧忌,俨然是誰也不放在眼裏,打斷道:“這枚金鐘的鈴舌以獬豸獨角磨制,是道家法器,用以明判是非、辨別曲直,自有奧妙之處。諸位若有懷疑,不妨一試。”

“如何試?”

阿舍道:“那便我來吧——我的問題是,我們之中有一位羊月羊日出生的人,是誰?”

金鐘由殘劍托在手上,靠近阿舍時,發出清脆鳴響。阿舍爽快地道:“不錯,正是我自己。”

“此五人中,”殘劍說,“得諸陰而育于陽者,是誰?”并托金鐘一周,靠近會株可敦時,鈴舌幽冥一般無風自動。

殘劍道:“道生陰陽而育萬物,響應的乃是可敦為人生母。”

會株可敦不知想到了什麽,驀地臉色微變,飛快地看了胡山一眼。胡山濃眉蹙成個倒八字,二人再觀那金鐘,有了幾分警惕。

“諸位請吧,”殘劍道,“誰先來?”

五人一時俱靜,蕭思摩尚未察覺氣氛,左右打量一陣,阿舍踏出一步道:“那就還是,我先來吧。”

殘劍打起帳簾,一股焚香飄然溢出,內裏蒙上了所有漏光的縫隙,漆黑一片。阿舍踏入廬中,便是伸手不見五指,殘劍一手将他引至蒲團前跪下,金鐘置于眼前,地上是燃燒的炭盆,呈現出微不足道的紅色,堪堪映在金鐘光燦的外壁上。

“殺害先可汗乎爾赤的人,是你麽?”

阿舍聽見頭頂是江宜的聲音,在濃郁的焚香中顯得非常飄渺。

阿舍不由閉上眼睛,黑暗如煙火般綻放重組,幻化成乎爾赤英俊的面龐——

‘你要走?’乎爾赤問。

‘我去為你尋找金翎鳳鳥,作可汗金冠的羽翅!’阿舍說。

‘別去了,’乎爾赤說,‘金鳥早已離開草原。你找不到的。’

‘我一定會找到,’阿舍固執地說,‘就算只剩一只,我也會找到。草原上唯一的金鳥,當配唯一的狼王。’

金鐘始終沉寂,阿舍睜開眼睛,若有所思,起身由殘劍領着離開穹廬。帳外四人看着他,神情各異,他的伴當伊師鸷平靜地站出來,向主人致意,接着進入黑暗中。

金鐘依舊沒有響。

下一個是蕭思摩。蕭思摩始終很困惑,不明白胡山在猶豫什麽,他随殘劍入內,腰上還挂着不離身的長兵。

“請跪。”殘劍說,語氣尋常得像在說請坐。

蕭思摩一哂,他本沒有絲毫尊敬,并且,想到自己那幾個因嘲諷江宜而被莫名其妙割了嘴的部下,就對江宜存了幾分試探之意。黑暗中,蕭思摩悄無聲息地将手落在刀柄上。

驟然間,一線鋒利的寒意出現在他脖頸三寸處。

蕭思摩後脖寒毛登時炸起,兩手忍不住發抖,仿佛生命受到威脅,終于默然地跪在蒲團上。

蕭思摩臉色發白地出來,金鐘也沒有響。

然後是胡山與會株可敦。

五人依次進入氈帳,接受獬豸鐘的檢驗,而鐘聲始終沒有響起。

蕭思摩道:“左大王的執着,我們也算見識到了。不過無中生有的事,畢竟不會有結果。也該放下了。”

胡山則威嚴地道:“這番胡鬧,已經夠了吧?”

“已經夠了。”帳中聲音說。

簾幕挂起,江宜與殘劍步出。衆人看那漢人,愈發摸不清他底細,只聽江宜說:“請五位将雙手翻出來,究竟是誰兇手,答案就寫在手上。”

伊師鸷與阿舍的兩手幹淨如初,殘劍對遲遲沒有動作的另外三人道:“躲躲藏藏沒有意義。”

阿舍并不看他的母親與舅舅,卻以突厥諺語接了殘劍的話:“就像犬鼠的穴,掩蓋得越好,越是有的意思。”

胡山與會株可敦的手上,指腹沾染了灰黑的痕跡。

會株可敦怔怔然魂飛天外。胡山二指一搓,将指腹上的炭灰搓掉,目光看向江宜,似乎識破了他的小把戲,對阿舍笑道:“你費盡心機,弄這一出鬧劇,就是為了為難你的母親與舅舅?”

阿舍臉色也不太好,卻沒有多少意外和吃驚,乃是不得不面對絕不願看到的局面的疲憊與失望。

胡山堂而皇之離開前的眼神,似乎是說阿舍還是個不懂事的小輩,胡攪蠻纏。阿舍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是沒有辦法審判他的母親與舅舅。

殘劍将帳簾與頂穹打開通風,濃得化不開的焚香就此散去。江宜對阿舍解釋說:“這是道香的一種,以香液淋濕炭塊,炭火燃燒時會釋放出使人昏昏欲睡的氣味。過去布道者用此辦法催眠信衆的精神。”

阿舍點頭,将喉間衽扣松開一粒,長長吐出口氣,問:“今日施展的,究竟是什麽道法仙術?為何那金鐘可以回答人心中的問題,不碰而鳴?”

江宜赧然,對阿舍将他的伎倆稱作道法仙術而很不好意思,說:“哪裏有不碰而鳴?難道那枚金鐘,不是從頭到尾都沒響過麽?不過是故弄玄虛,受試者吸食了道香,精神恍惚,容易信以為真,就會上當啦。”

殘劍笑着,也覺得有趣,依言将金鐘翻開,內部展現給阿舍看。鈴舍上沾滿黑色的炭灰。會株可敦與胡山手指上的灰痕,似乎就是因觸碰了鈴舌而留下。

其時五人依次進入帳中,金鐘始終沒有鳴響。固然它本就是故弄玄虛,卻有兩個心虛之人,被玄虛騙住,黑暗中捏住了鈴舌,不防備手上留下了痕跡。

難怪江宜要将氈帳蒙得漆黑蘇無光,阿舍至此才恍然明白,這也是為了不讓人發現自己手上沾了東西。

然而,還是有些疑問,阿舍說道:“不對,那金鐘在帳外,是響過的,回答了兩個問題。”

江宜茫然了,阿舍在殘劍與江宜二人間來回看看。殘劍便對江宜神秘地一眨眼:“是我自作主張。因你之計,本是要這五個人相信金鐘的靈驗,我想如果能先吓他們一跳,效果應會更好。”

預先設計一些已有答案的問題,待靠近當事人時,殘劍便施放寸勁振動金鐘。

而殘劍的問題,是針對會株可敦問出的“得諸陰而育于陽”,因他發現的那個藍眼嬰兒,江宜猜測乃是會株可敦隐藏的秘密,興許還與胡山有關。故有此一問,一語雙關,令二人心生忌憚。

如此看來,好奇心重之人,多少都有幾分狡猾在身上。

只有阿舍仍是困惑,他此前尚未見識過殘劍的武藝,回想先前在帳外,殘劍手托金鐘的那一幕。他與胡山、蕭思摩、伊師鸷皆是族中數一數二的武士,卻幾乎都沒看出殘劍的動作。

所謂以寸勁震動金鐘,說來容易做來難。至少阿舍自問無法不動聲色地做到。

此人到底有多少本領?

殘劍說:“阿史那舍,你往好的方面想,也許真的與你母親舅舅無關,他們只是對金鐘的構造好奇,摸了一下,又正好摸到了鈴舍而已。”

聞言,阿舍勉強一笑。江宜與殘劍互視一眼,意思是,阿舍果然早已有所察覺。也許是仍心存僥幸,或者想借他人之口逼問,因他自己無論對母親與舅舅如何義正詞嚴,始終只被當作不懂事。

“乎爾赤是個懦弱的人,”阿舍頭顱低垂,說,“即使坐上汗王寶座,也不懂如何依仗手中權力。胡山則與他完全相反,好戰嗜權。我離開部族後,擔心胡山對他不利,于是将伊師鸷派到他身邊。”

殘劍說:“看來伊師鸷沒有完成你交給的任務。”

“他已經盡力了,伊師鸷畢竟不是我本人,胡山對他不會有太多顧忌。其實,最應該明白過來的是我自己,族人說我是狼王最骁勇的兒子。狼神之子,金山峩峩成我胸懷,白水汩汩濯我戰铠。但一手将我帶大的是胡山……”

阿舍的眼神在頂穹投下的光束裏燃燒:“胡山是真正的狼。火焰無法喝退他,唯有弓箭與利刃。”

在阿舍的安排下,江宜與殘劍住進了左賢王近旁的氈帳,也許是一種保護。阿舍許諾在乎爾赤火葬後歸還裹屍布,江宜則開始為乎爾赤的送靈擇良辰吉時。

是夜草原星空皓朗,純陽之月,銀河撒下星輝如薄紗,北鬥七曜以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交相輝映,左輔右弼遙相呼應。江宜登上金山,于夜空下,拈石蔔算星辰方位,涼風習習,有着白日難見的松弛與溫和。

殘劍抱臂守護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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