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乎爾赤
第19章 第19章 乎爾赤
雷音閣中的日子,江宜總是很孤單,法言道人不曾真正教過他本領,拈算占蔔之術,亦是來自于天書。
江宜以石子模拟北鬥九星,撿樹枝寫寫劃劃,見殘劍好奇旁觀,便為他講解。“此是三白九紫之術,”江宜說,“以一白貪狼、六白武曲、八白左輔星、九紫右弼星為吉,依照吉星值守的方位與時辰,推算可汗送靈之日當在季月最末,曉星将歇,旭日方升,陰陽交替之時。書上便是這麽寫的。”
殘劍說:“小半仙,你聽我一言,下次如此演算給別人看時,萬勿再說‘書上之言’。你本聰明伶俐一人,一說‘書上這樣寫的’,便顯得呆氣。”
江宜撓撓脖子,不好意思一笑。
忽然江宜興之所至,對殘劍說:“我将就這星圖,給你算一卦如何?”
算命之術,亦是書上一字一句教的,江宜自認雖不見得聰慧,卻是很仔細,然而依法演算殘劍的命數,只得到一個空白的結果。
“如何?”
江宜道:“唔……我且換一個方法。殘劍兄,請你從這堆草葉中随意取用一根。”
江宜又以草葉代替蓍,取一百數,從中分作兩邊,殘劍取走一支寓意人在天地間,餘數再做計算,得到六爻,卦辭乃是一個“斷”字。
“如何?”
“這個……”江宜心想“斷”是什麽意思?殘劍的命運,難道在未來有個劫數?
“不好說,就不必說了。”殘劍滿不在乎,他喜歡看江宜擺弄些神神道道,對自己的命運卻沒那麽關心。
“命運這件事,正像看話本,”殘劍說,“倘若提前知道結局,就沒趣味了。”
江宜便将草葉卦踢散,擡頭對殘劍說:“我師父也說過,人的命運非是由天道,而是由自己的性格決定。我自己亦并不信任天命,想必算出來的卦也不準确吧,真是糊塗了。”
他像清理留下的幼稚塗鴉一樣,将草葉撥弄到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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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劍忽而問:“江宜你的本事這樣多,都是神仙們教導的麽?你覺得,哥哥我的劍術,若能得仙人指點,可以達到劍聖之境界不?”
江宜笑道:“自然造化曰神,得道飛升曰仙。仙人撫頂,啓我靈智,無邊受用。殘劍兄本是人傑,如果能得到機遇,自能有一番作為。”
自金山之巅俯瞰,草原猶如一片黑海,殺生石潛伏其下,深夜月陰氣盛,石中穢氣如怒浪卷騰,埋葬在草原深處的屍骸枯骨,發出安靜咆哮。
“這是違心話罷。”靜得片刻,殘劍說。
江宜一愣,回頭,殘劍卻注目山下廣袤夜色。江宜雖知他凡人肉眼無法看見穢氣,卻猶不禁為那專注神色所怔。
“哥哥我多的本事沒有,”殘劍說,“唯一點,善斷而已。斷念也是斷,別人講話,我一眼就能看出真假。阿史那舍小子,想以他的生辰日詐我,那怎麽成?一眼便教我看出來了。”
又對江宜說:“你不想同我講真心話麽?”
江宜沉默半晌,實則他自己也說不清心中感情。一方面,天書存放在他身上,使他對天道天然具有親近,向往神仙翩逸身姿,與傳說中包含天地至理的玄門。
另一方面,幼時曾享受過親情與團圓,卻被生生剝離的痛苦,始終記憶猶新。
“應該……不,也許,其實我沒有那麽心甘情願吧。如果讓我自己選擇,我……可能不會走這條路……神與凡人畢竟不同,神與仙也不同。仙是得道的凡人,懂得人的情感羁絆。神恐怕是不能理解,被強加命運的感受。”
江宜斷斷續續地說着,如同雷音閣上一百年不曾開啓的窗牖,終得一線天光照進來。
“殘劍兄,就算有一日你遇見神人,也許,得到的也不是你想要的東西。我師父以前說過一句話,神予凡人的恩賜,從不以人想要的方式。所以為了你好,對神敬而遠之罷。”
每次江宜說話,殘劍都從不打斷,然而此次卻有幾分不同尋常的沉默。江宜正想自己是不是說太多了,殘劍便道:“你心裏跟明鏡似的。”
聲音太小,江宜沒聽清,問:“你說什麽?”
殘劍道:“那你和我是朋友麽?”
“當然。”江宜奇怪。
殘劍冁然:“那就好,那就沒什麽了。”
為乎爾赤送靈當日,舉族于金山草原下,夜色茫茫,曉星疏朗,天際已有一線魚肚白。乎爾赤沉睡于柽柳的柴薪上,以塞外民族認為,柽柳是贖罪之木,燃起的火焰可以燒盡生前罪惡,死後善良靈魂登入天國。
江宜由韋纥國王的幾位美姬盛裝作彩衣巫祝模樣,以一方銀箔鏡懸于旗杆之上,書寫天官賜福,放置在吉星位。
鏡有“金水之精,內明外暗”的說法,乃是天意的象征,具有引領作用。
阿舍手持火把,上前。江宜念道:“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未揚,若華何光……”
第一縷日光猶如東天巨弓游出的赤箭,阿舍一手扯下裹屍布,點燃柴木,烈火熊熊翻滾。乎爾赤的面容于火焰中迅速化為焦黑,唯餘可汗金冠熠熠灼灼。
“天地雖大,其化也均。萬物雖多,其治也一……”
江宜徐徐念祝,擡眼看去,黎明前夕,洶湧的柴火猶如點燃了草原深處的穢氣,黑色海潮迅速上湧,淹沒毫不知情的人群。
繼而,黑海中銀光一現——銀箔鏡映照初日光芒。
“狼神之子!”阿舍放開嗓子,歌聲嘹亮清澈。
族人與他一同唱起:“狼神之子……”
金山峩峩成你胸懷
狼神之子
白水汩汩濯你戰铠
狼神之子
綠草榮榮殓你屍骸
狼神之子
六畜蕃息雙足間
萬馬馳騁海天遠
海天之遠
不足大王一箭
銀箔鏡光芒大盛,伴随歌聲,旭日東升,星空逐漸褪色,江宜眼中那黑色浪潮百川歸于海,随指引化作一道無形渦流,升入清天,而顏色次第淡去,猶如被清氣淨化。草原的清晨一派澄明。
阿舍站在火堆近旁,怔怔出神。他只能看見旺盛的燒屍火,然而,冥冥中似乎他兄長的面容自火中浮現。
‘阿舍。’
乎爾赤說:‘對待馬駒,要如摯友般親切。對待牛羊,要如親人般關懷。對待奴隸,要如君子般寬容。’
阿舍大笑道:‘錯。哥哥,對待馬駒要如長鞭般猛烈,對待牛羊要如斬刀般利落,對待奴隸要如秋風般殘酷。你就是因為這樣,才被認為軟弱,受到大家的輕視啊!’
乎爾赤的藍色瞳孔湖水一般,寧靜而柔和,看着弟弟。
阿舍常因哥哥的注視而心情平靜愉悅,當他縱馬飛馳于曠野,便由于這樣一雙眼睛,而知有人将心牽挂着自己。
伊師鸷起初很瞧不上乎爾赤,對阿舍說:‘只怕王子的馬撒開四蹄,那病鬼都要被駭死了。’
胡山仰天大笑:‘伊師鸷,你是王子的好夥伴。不如你一刀下去,送那病鬼去見他的覆羅母親!’
‘伊師鸷,你不許動。’阿舍說罷,挽起強弓,鋒利的箭頭對準馬場外靜靜投以注目的乎爾赤。
乎爾赤一動未動,阿舍唇邊揚起笑意,飛箭離弦,正取中乎爾赤腳邊綻放的半日花。
胡山驀地爆發出大笑。伊師鸷則輕蔑微笑。
阿舍亦含着笑意,遙遠地與兄長對視。乎爾赤俯身拾起阿舍采下的花朵。
都羅可汗于病危之際,将汗位傳給長子。得到消息的突厥勇士群情憤慨,胡山抽出鬼頭刀,斬斷了狼旗。阿舍從母親帳中出來,牽過缰繩上馬。
‘去殺了那個病鬼!’胡山沖他大喝,‘突厥的勇士只向頭狼效忠!’
‘誰也不許插手!’阿舍的聲音并不比他舅舅低,‘大王子已經得到繼承權,謀害大王子視同謀害可汗!’
阿舍在追随者的怒視中拍馬離去,于曳咥河畔找到乎爾赤。河底水草如他母親的秀發一般墨黑柔軟,每當乎爾赤心中迷茫,則喜歡到河邊靜坐。
阿舍在他身邊下馬:‘你在這裏做什麽?誰反對你,我去替你殺光他們。’
乎爾赤說:‘阿舍,你比我更适合那個位置。’
‘父親交給誰,誰就拿着。哥哥,你會成為一個寬容仁厚的大王。而我……’
阿舍一展雙臂,強風貫徹他的胸懷:‘我只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雲飛千裏
千裏浮雲卷碧山
風馳萬裏
萬裏東風射馬耳
仗刀夜行青海邊
夏赴湖羊草底眠
阿舍在戈壁的曠夜裏高歌,篝火如同脫司的舞蹈,衆旅者嘆服于阿舍嘹亮的歌喉,痛飲美酒,醉後如癡如狂。伊師鸷手執牛角酒杯,面帶苦悶,在阿舍的召喚下前去。
‘戈壁的夜晚愈發漫長寒冷,不久應就是冬至日,金山将燃起不滅的篝火歡慶卡拉瓊,長夜、狂歡與美酒會讓人變得沖動易怒。我要你替我回到族中。’
伊師鸷精神一振:‘去殺了你兄長?’
‘不,你去替我保護他。’阿舍說,在伊師鸷炯炯的目光裏,他望向更遠的那座山。
‘我要找到那只金色的鳥……’阿舍低沉傾訴。
我要找到那只金色的鳥,不論多久。
我将摘下那葉金色的羽翎,不論多難。
‘你不喜歡父親給的責任,不喜歡受到約束,怎麽卻要習武騎射樣樣争先?豈不知能者多勞,強大就意味着更多負擔。’乎爾赤說。
‘但對我而言,強大意味着自由。我有能力去自由選擇想要的生活。’阿舍回答。
‘所以哥哥,你去替我過那種囚籠裏的生活。’阿舍為乎爾赤戴上日月金冠,如同铐上枷鎖。乎爾赤欣然領受,一手撫摸弟弟的面容:
‘好。你要記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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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