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王慎

第77章 第77章  王慎

江宜說:“王老板将來或困苦潦倒,失意而終。”

王征怔愣一瞬,哈哈大笑:“你這個道士,滿口胡言亂語。學藝不精就不要出門騙人了。莫說我将來會窮困潦倒,就憑我如今的富貴,坐吃山空也夠保我子孫三代衣食無憂!當年也曾有江湖術士為我看相斷命,說我是地閣朝額,天地相應的格局,将來必有大作為!其時我還是東極島上撿剩飯的小乞兒!現今我已有如此勢力,你竟敢說什麽窮困失意的結局?!”

江宜不以為忤,反笑道:“天生萬物,必有其相。相是生命的表征,其形其态,亦是命運的反映。昔日你流落街頭,旁人看到的乃是你今日的富貴。今日你為霸一方,我看到的乃是你日後的沒落。”

王征臉色陰沉。

“五官之中,地閣為北岳,右顴為西岳,左顴為東岳,額為南岳,土星為中岳。五岳不正,即是持身不正,或有暮年傾塌的危機。王老板久居高位,其心必高,而兩眼旁視,或因口是心非、剛愎自用。與我交談時,聲大尾焦,聲雄不圓,這又是早年發達,晚年虛耗的征兆。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在無形中影響你的神色姿态,若是所居非位、所求不當,終日憂心如焚,體現在面色上,自然有空耗之象。不說我這個相術士,便是一個醫者在此,望聞王老板的臉色,只怕也有好言相勸。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王征越聽越沉默,到後來若有所思。

時近三更,夜深人定,萬籁俱寂。頭頂星河明亮。

末了王征開口:“師傅,你說這麽多,原來只是想告訴我,如今我所居非位,所求不當。實不相瞞,這話我也不是頭一回聽見了,我王征若是畏首畏尾之輩,也做不到今日的場面。不過像師傅你說得如此頭頭是道的,卻少見。若非知道你是徐牟的人,說不得我真要顧忌一番。可惜。你口才很好,卻未免小看我了!”

江宜擡頭:“你看今夜天色如何?”

“風清月朗,十裏無雲。”

“不,”江宜道,“很快就要下雨了,王老板,不如我們進屋再談?”

王征冷笑三聲。

當是時,只聽一聲雷鳴,忽然烏雲翻湧,從四方迫近,小小橫嶼頓時為重雲遮蔽,不見星光,身周轉瞬間黑暗下來。空氣中有了水汽。

“今夜有大風雨,”江宜又說,“王老板,且尋一個避雨處吧。”

黑暗中看不清王征面容,只聽他數聲沉重的呼吸,繼而推開房門吱呀一響,屋內燭燈光火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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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進門,暴雨傾盆而下,窗外風吹雨打。

王征燈下臉色凝重,聽得江宜娓娓道:“我不是東郡官府中人,也不是來替宗訓當說客。我本是一旅人過客,略知一些辨天識人的功夫,被宗訓看中,邀請來到橫嶼。他想讓我見王老板一面,算算王老板的命數。這些天王老板避而不見,宗訓別無他法,明日就要離島,我受人之托,想着需得忠人之事,以故特來相見。我之所言俱是實話實說,對宗先生亦是這番說法,至于王老板信或不信,但憑心意而已。”

王征已放下環首刀,撚着手指不知在思索什麽。

江宜說要下雨,縱使晴夜頃刻間雨就來了。便非是一字千金,想必也有些呼風喚雨的本領在身上。王征不得不另眼相待,說道:“依師傅所見,我如何能一改晚年蹉跎的命運?”

江宜所言其實有一半真,一半假。

他來見王征,的确沒有胡言亂語,存心欺騙。只是事實如此,如何描述則又結果不同,他想說服王征去見一見宗訓,意思全都在話裏。

不待江宜開口,王征自己先說了:“既然禍起所居非位,那麽就要擺正身份,最好安分守己。縱然我想金盆洗手,朝廷能放過我?這時候徐大人既然有意面談,不如我就順勢去見他一見,就此罷手。師傅是不是這個意思?”

江宜道:“看相是斷命,如何改命是事主自己的事。”

王征緊繃的身軀放松下來,似乎想通了,搖搖頭說:“師傅今日所言,我受益匪淺。有一件事不知道師傅聽說沒有。”

“……”

王征走到窗邊,此際風雨稍歇。

“數日之前,朝廷派官員來到東郡,我打聽到,是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

王征微微将窗扇開啓一道縫隙,夜色滲進屋內。

“……朝廷有能人夜觀星象,說什麽,東方有異星崛起,冒犯了天子。他們要将這顆異星找出來。”

氣氛忽然不對,江宜起身,王征道:“現今誰做這個出頭鳥,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道家方士之言殺人于無形!宗訓派你來想給我扣上這頂帽子,休想!來人!拿下這個妖道!”王征甩手将一物抛入雨中,傳來尖嘯。

只一瞬他已抄刀在手。

江宜心道不妙,王征耳目竟然如此靈敏,他忌憚星象秘術,今夜自己又故意說了這些話,必然催生了王征殺人滅口之心。

刀鋒劈來,江宜一腳踹翻條幾,漆木條案應聲斷裂。

屋外海匪聽得尖嘯信號,從四面趕來。

然而那枚鳴镝未升到高空,忽然暗裏飛出一粒石子,将其擊碎,嘯聲消失。窗扇轟然破碎,一柄長叉斜裏刺來,将王征從江宜身前逼退。

王征雖是商人出身,做賊之後勤加習武,開弓耍刀都不在話下,一身膂力橫嶼無敵。然而他硬扛那記長叉,頓時手腕巨震,酸麻無比,環首刀脫手而飛。 王征臨機應變,反身摘下牆上弓箭,只是不及出手,只聽耳邊冥冥一聲,脖頸上寒毛已經炸起。

王征渾身僵硬不敢動彈,眼睛下瞄,看見一柄生鏽的魚叉架在自己頸邊……

那人藏在暗處,一出手就滅了發信號的鳴镝,兩招之內就制服王征。

王征只感到森然的寒意。

手下的回報中從未提到過宗訓一行五人之中還有這樣的高手。藏而不露,必有大謀!

莫非什麽交涉面談,都是幌子,只為了今夜派高手将他刺殺了事?!

“君子動口不動手,王老板,你不如聽他把話說完。”

王征後背為冷汗濕透,緩緩回頭,握着魚叉的男子神色如常,不似要立即取他性命的樣子。

“頭兒!出什麽事了?!”

手下人破門而入,王征與江宜正隔案對坐,談笑自如,屋中一切正常,未有絲毫打鬥的痕跡。

王征笑道:“大師深夜來訪,應當提前知會一聲嘛,鬧出一場誤會。沒事了,你們退下。”

手下人重新将門掩上。

轉角的座屏後,寸刃走出來,王征如臨大敵。

寸刃一言不發,只是在王征身後不遠處盤膝而坐。王征直想掀桌問他到底要幹什麽,要殺要剮來個痛快,然而也只有心懷忌憚,對江宜道:“師傅方才說了許多話,究竟什麽意思,還請給個明示罷。”

江宜沉吟片刻。

寸刃突然出手,不是他事前安排的,因他也沒料到王征知道太常寺觀星一事,且竟然将此事與自己聯系起來,以至心生恐懼。

是恐懼也是自信。這說明王征此人所謀不小,野心或不在一隅之內。

“王老板想要一個明示,不如親自去見一見宗訓。在下只是一過路行腳道人,并不願參與紛争,一言一行也都出自本心,沒有別的意思。”

“這我倒不解了,”王征說,“你們手下有這等高手,今夜分明可以是宗訓來見我。何必讓你來繞個彎子?”

寸刃在他背後,說:“我也只是路過,不願參與紛争。”

“……”

一時安靜。

王征困惑不解,不懂這兩人是什麽來路。既聲稱自己是無關人士,又明裏暗裏幫着宗訓達成目的。

“宗訓若非誠心,怎敢孤身前來王老板的地盤。東郡有水師十萬,卻只派來個文士,必不是為了交惡開戰。宗訓已經盤桓數日之久,待天明就要離開了,留給王老板猶豫的時間不多。”

王征始終不表态。此人做賊也像做生意,不見兔子不撒鷹。若是不開出優渥的條件,必不能說服他。

江宜道:“王老板可知今夜風雨為何而起?”

寸刃正臨窗前,一手支頤聆聽二人交鋒,聽得江宜發話,立時會意,将遮擋破窗的座屏踢開一寸。

二指寬的罅隙裏,正見頑雲撥不開,黑風吹海立,天池傾瀉,轟然如萬人擂鼓。王征臉色一陣發白,眼中是海面上怒龍一般黑氣,入天堕地,狂舞形如妖邪。

“天以順動,地以順靜,若是品物失序,便會陷入混沌之中。今夜二星逆序而行,是以引發風雨雷電。而海上這些黑霧……俱是葬身魚腹之人身後的污穢。水路的商船貨船,橫遭劫財,死在王老板手中的人有多少?這些都是業障。設若所作所為,違背時序,又造業深重,将來如何落得好下場?”

王征經商發家,勾結走私,販賣硝黃絲綿名貴木料等違禁品,又做打劫生意,每每與東郡水師交戰,陣亡的官兵、水賊不在少數,更有無辜船商罹難。

天輪地毂本自有淨化污穢的能力,然而自王征賊據橫嶼,死難者成倍增加,穢氣沉積在海面之下,每逢風雨天或有異變,就破海而出,彌散形成濃霧、化作妖風。

從王征住處出來,遠海的黑風有如實質的巨山壓頂,情形十分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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