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王征

第78章 第78章  王征

“走吧。”江宜說。

寸刃看眼檐外大雨,脫下外袍将江宜罩住,一手環抱江宜肩膀:“走。”

今夜海面如湯沸,耳邊什麽聲音都聽不見。江宜被寸刃半摟在懷裏,看不清眼前道路,悶頭沖入雨幕。

寸刃健步如飛,仿佛一葉輕舟,任憑風卷雨催浪濤翻如山,亦不能傾覆。江宜蹒跚裏握住他的手,劍客之手指節勻稱,五指修長,食指根處,有寸許長的傷疤,撫摸上去凹凸不平。

雨太大,寸刃尋到一處靠崖的岩穴,二人躲身進去。

寸刃的長袍已經完全濕透,江宜渾身發軟,跌坐在石凳上。

洞穴外仍是怒浪滾滾,黑氣彌天。

寸刃将長袍擰幹,看眼江宜道:“王征之後會怎樣做?”

江宜在走神,半晌才答:“如果他被我們說服,也許會去見宗訓。怎麽了?”

寸刃神色似不贊同:“……你本打算孤身前來,如果不是我,你怎麽應付王征的發難?”

江宜想了想,表情告訴寸刃這個問題他還真沒考慮過。

“你太有信心了,事實證明,信心并不是萬能的。”

江宜認同:“你說的是。”

寸刃見他笑得很愉快似的,有些無語,蹲身捉住江宜的腳踝。

“又怎麽了?”江宜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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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刃淡然道:“你的鞋襪都泡濕了。”

寸刃讓江宜踩在自己膝上,給他除去鞋襪。江宜垂頭看着他,寸刃專注在手上,對江宜的視線毫不在意一般。

“我以前有個友人,”江宜說,“他劍術十分高強,我曾以為世上無出其右。不過遇見了寸刃兄,仿佛與他就在伯仲之間。”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不稀奇。”

“我還有個友人,心腸十分好,又愛管閑事。我曾以為很難得見像他那樣對萍水相逢的人伸出援手。”

“這世上好心人也不少,恰巧我也愛管閑事。”

脫去鞋襪,江宜的腳背上爬滿黑色文字。寸刃沒料到是這情形,一時沉默,他手握着江宜腳踝,皮膚上的黑字猶如見了蜜糖,争先恐後湧向寸刃的手掌。然而就在觸及寸刃手指的剎那,又轟然潰散,仿佛遇到了令它們極其恐懼的對象。

江宜收回腳,跪坐下來與寸刃平視,一手摸索着找到寸刃的右手:

“我從前還遇到過一位,他從海上來,月夜下好像天神一般。我看到他的右手在滴血,那時我什麽也沒有,只有一截蠶祖的絲線,他允許我用絲線将他右手食指上的傷口縫起來……”

指腹下寸刃食指根的疤痕,有生命一般跳動。

江宜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手在顫抖。

過往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草原上殘劍握着江宜的手,讓他能夠用掌心觸摸野馬,殘劍食指上粗糙的皮膚,卻讓江宜一瞬間忘記了想說的話……

鬥室裏,半君死後冰冷的身軀平躺在案板上,江宜握住半君僵硬的手掌,手指根節處舊傷的疤痕烙在他掌心……

十多年前那一夜的月光似乎又再次降臨,踏波而來的天神,眉高疏秀,神藏不露,舉止之間猶如清風拂動。只是藏在袖中的右手,緩緩滴落鮮血。

年幼的江宜指着說:‘你的手在流血。’

祂信手甩掉血珠,面容淡然:‘不管它,我一向很不容易受傷,傷了也很不容易治好。’

江宜怔怔注視寸刃雙眼。寸刃一言不發,只扶着他兩肩,讓他坐回石凳,捉起江宜腳踝,五指間仿佛有無形劍氣釋放。寄宿在江宜皮膚上的黑字霎時掙紮起來,猶如無數扭動的小蟲,随着寸刃手指移向足尖,變幻作一股墨水淌下地,滲進土壤中。

寸刃依樣施為,清理了江宜另一只腳,重又将鞋襪給他穿上。

江宜心中不安,俯身想抓住寸刃的手,驟然間卻狂風大作,漆黑的海霧湧入四周。

寸刃護在江宜身前,魚叉劈開黑霧——只見濤瀾洶湧,風開雲阖,一個影子匍匐在近岸的灘塗上。

影子支身從海裏爬出來,原來是個人,渾身已分不清是海水或雨水。影子茫然四顧,好似不辨方向,其形貌動作都十分眼熟,江宜驀然記起數日前為寸刃擊落海中的那位舟中客。

“好一只癡鬼,竟尋到這裏來。”寸刃似贊嘆。

影子模糊的面孔朝向岩穴,似乎發現了他們,拖着兩腿走過來。

所有靠近影子的雨水,都自發飛濺開,定睛看它腳邊泥地,亦出現道道刻痕,随着影子靠近,風聲之外出現細微的長鞭抽空的聲音。

江宜醒悟過來——那是護體的劍氣!

影子周身釋放的劍氣斬斷灌叢樹枝,斬開岩石,石屑簌簌而落,未及地面又被無形之劍削成飛灰。

只有寸刃身前一寸之地,猶如立起屏障,将亂飛的劍弧擋在外面。

江宜記得影子有一把劍藏在袖中,但見它衣袖輕揚,飛出一道虹氣撕開雨幕。寸刃面不改色,以魚叉點刺,猶如刺入一面臌脹的牛皮,以點破面,無聲化解了此招。這柄魚叉已十分老舊,在寸刃手中卻如臂使指,煥發神采。

影子腳步絲毫不慢,緩緩擡起一手,廣袖滑落,露出一支尺餘長的劍——

竟是一把斷劍。

黑夜裏斷劍明亮得有如一面鏡子,江宜幾乎能在其中看見他自己。

影子斷劍既出,其聲喑嗚,風雲變色。寸刃更不曾退讓半步,仍自巋然不動,面對影子狂風驟雨般的攻擊,一柄魚叉如繡花針般穿針引線,總能點在斷劍的破綻上,眼力可謂妙到毫巅。

江宜愈發心驚——影子不知是何來歷,已然是世間難尋的高手,在寸刃面前卻毫無作用的餘地,沒有更高一籌的境界,如何能輕松化解?

此二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早已超出凡人的認知。

那影子卻是個沒有神智的東西,一面與寸刃僵持不下,一面仍然逼近。

寸刃變守為攻,魚叉邊刃帶出的利風切割着影子的身體,它的衣衫眨眼間就破敗不堪,露出皮膚,卻不見血,更不見鋒刃劃開的傷口。似乎竟是金剛不壞之軀!

“陰魂不散。”

寸刃不欲糾纏,掌心一團光華綻開,魚叉在那光暈裏隐隐變幻作一支長劍。

影子受到刺激一般,忽然痛苦怒喝,聲音撕心裂肺,令人聞之色變。四周黑氣随之湯沸,猶如血盆大口,将二人吞噬,陷入漆黑窈冥的空間。放眼四望,只有無邊深遠,而不辯身在何處,無有上下四方。

此境中,唯獨寸刃手中光華長劍,與影子手中偶爾鏡光閃現的斷劍,像錨點一般,是真實的存在。

置身這樣的空空之境,渾然忘卻了所在,忘卻了時間與自我,與虛無化為一體,了了了無所了,心心心更有何心。此皆穢欲寂盡其心無想,無想而成空,萬般消融,為一爐也。天地即為一爐,造化以為工,陰陽而為炭,萬物而為銅……

無中生有,其生也若浮,有既還無,其死也若休。

此中無時間,無空間,無生亦無死,無大亦無小,無遠亦無近,猶如誕生之初的混沌。

寸刃手中光華向前遞出,光暈中生長出利劍。

劍刃刺破黑夜。

有了第一縷光,于是有了空間。四周黑霧冰雪消融,岩穴與海灘重現,曙光跋山涉水而來,于是時間開始流動。

江宜猶如從深淵沼澤中掙紮出來,猛地感受到胸腔中心髒跳動。方才那黑夜裏,有一瞬他竟忘卻了自己的存在,仿佛從未有過生命,也不知何為死亡。直到寸刃猶如盤古創世的一劍,他才重新回到這世上……

刺破黑夜的一劍,也洗去了影子身上的黑氣,顯現出它的面容,卻是平平無奇的一個青年。

青年蒼白的臉上,五官猙獰扭曲,口中無聲號啕,以斷劍肆意揮砍。

岩穴四壁印上淩亂劍痕,隐有塌陷之憂。

寸刃劍招出盡,劍勢已成,九九八十一道劍氣織成天羅地網,向那青年罩去。青年惘然未覺,舉劍揮砍,逐漸行動束縛,為劍氣拘謹于原地,周身衣物盡被斬成碎屑,最終左肩為寸刃擲出的魚叉擊中,倒飛出去,一路塵沙飛揚、亂石齊下、山平海分,消失于海線盡頭……

江宜一刻未歇,忽然被寸刃一把抱住,只聽頭頂轟然巨響,岩穴終于支持不住分崩離析。寸刃搶出洞穴外,回頭只見岩石傾塌,樹木折斷,半座山丘被夷為平地,好一副毀天滅地的景象。

二人一時啞然無語。

寸刃低頭,看見兩枚黑色小字爬出江宜衣襟,爬上他脖頸——

“怎麽了?”江宜見寸刃神色異樣,不禁問。

寸刃手指貼上江宜脖頸,力道令江宜一陣瑟縮——寸刃翻開二指,那兩小字被他粘在了指腹上,江宜垂眸,看見是“翦”、“英”。

穢氣是情緒的殘留,失去魂魄的記憶後,情緒就是無根之水、無風之浪,沒有來由而愈發混亂。

從前穢氣寫在江宜身上的,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唯獨這個影子,每每只留下“翦英”二字,如癡如狂,複述百遍。

“人之身死,三魂入天輪,七魄入地轂,絕無可能逗留。它不是鬼魂,卻是個什麽東西?”江宜喃喃自語。

寸刃并指一搓,将“翦英”擦去。

“十五年前,我離開清河縣後,曾與它有過一戰,右手為它所傷……”

江宜怔怔望着寸刃。

“……我叫它癡鬼,它卻不是一只鬼。如我所料不錯,它應當是一種器物修成的人形,原身或者便是它手中那支斷劍。這世上能傷我的東西很少,幾乎沒有,我也想不到,那究竟是什麽劍。它給我留下的傷口,好不了,你雖用經綸千絲為我縫合,畢竟只是表象。或許只有找到那劍的原身,我才有機會治好這傷。”

寸刃摩挲食指處縫合的舊傷疤,回過神來,看見江宜眼中倒映今夜雨後初霁的明月,猶如兩汪盈盈清泉。

江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想去握一握寸刃的右手,卻有些膽怯。

寸刃一把捉住江宜的手,亦驚訝于江宜也有情緒如此複雜的時候。

十五年猶如一卷書,翻到那一頁仍是記憶猶新,江宜記得第一次握住寸刃的手是什麽感覺,今夜有些不一樣,那是因為他也長大了。他捧着寸刃的手,猶如對待一塊珍貴無匹、不可亵玩的玉璧,卻不敢擡頭看寸刃的雙眼。

良久,他後腦被人按了一下。

畢竟幾番離合,君來相逢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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